一旦起了戰事,各路人馬也都開始蠢蠢欲動,渾水摸魚。林道上有劫路的山匪,河道里有攔船的水寇,山腳底下的村子三不五時闖進一波悍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竟是比一路北上的叛軍還要禽-獸行徑。
衛鶴帶著支輕騎軍,追著一路悍匪殺了一-夜,這才將他們頭領的首級斬於馬下,安頓了流民,救濟了村子,待要回營,不知打哪兒竄出來個乞丐,跪在衛鶴馬前死活不肯讓步,非要衛鶴帶他一起回營。
手下的校尉過來看了看,小聲道:「這就是個瘋子,已在附近徘徊多日了,但凡有軍將路過,他都會這般撲上來,說什麼……要找人。衛將軍,快將他趕到一邊去罷了!」
衛鶴:「……」
閔雪飛與眾將領在帳中推演沙盤,連枝則優哉游哉地捏著小盞瓷在一旁啜茶,三四個小太監們圍著,這個給捶腿,那個給捏肩,還有個給打扇,不像是來出征,倒像是來遊春賞景的。氣得一干將士吹鬍子瞪眼,屢次三番暗示閔雪飛早些下手,除了這陰陽怪氣的禍害。
正說著要在何處設伏,衛鶴掀開帳子進來了,血淋淋扔進來個頭,嚇得小太監們哎喲亂竄,頭顱滾到連枝腳邊,他不慌不忙抬腳,又給踢回去了,不悅道:「晦氣。」
閔雪飛愛惜地看了一眼連枝的腳:「連監軍說晦氣,還不扔出去?」
衛鶴一腳將那頭踢飛出帳子,跟踢一隻蹴鞠似的,回頭將剿了一夥悍匪的事稟了,最後才說弄回來個瘋乞丐:「那小子有病,就跪我馬前!我將他扔出去了,他又跑回來,追著我們的馬隊,死活不肯走,還把自己綁馬腿上,非說要找他的什麼人,我沒辦法,就……就給弄回來了。」
閔雪飛走到帳子外,遠遠地瞧見那個所謂的瘋乞丐,正扒拉著兩側糟污的頭髮,拽著大營門口兵士的手捏來摸去。他眉梢一挑,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衛鶴緊跟著,一路抱怨這瘋乞丐有多不要命,他攔著馬不讓走,好險沒讓馬給撅蹄子踢死。
到了跟前,衛鶴琢磨著道:「他說他叫蘇、蘇、蘇……」
閔雪飛:「蘇亭。」
「哎,對!」衛鶴猛地一拍手,片刻才愣道,「等會……將軍,你認識啊?」
蘇亭霍然抬頭,瞧見閔雪飛,似見了八百年沒碰面的老鄉,熱絡得兩眼淚汪汪,只差沒撲上去抱著人痛哭。也所幸是閔雪飛避讓了一下,不然雪白的衣裳就要被他抱個人形污跡出來。
「閔、閔公子!您在這呢!」蘇亭抹了抹眼,急道,「您見著我們家小公子了沒有?」
閔雪飛看他哭得情真意切,忍不住也情真意切起來,遂搖搖頭,嘆了口氣:「未曾見著。你又如何在這?」
蘇亭哪想著他是在騙自己玩,聞言更是傷心了:「我們家小公子自去了滁南,了無音訊,金幽汀也讓天家給查了,我是鑽了狗洞偷偷爬出來的……如今世子爺被下了獄,我們小公子又下落不明,眼下到處鬧兵亂,我這以後該怎麼跟世子爺交代啊!」
「我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當初我以命相搏,也斷不會叫小公子去滁南!現在好了,只聽人說,見著小公子被一群兵爺帶走,卻也不知是哪邊的兵……」他越想越是驚怕,先自己將自己嚇了個半死,「該不會是叛軍罷?!我們小公子身嬌肉貴,要是被叛軍捉了去,定是要被折磨的,可怎麼是好啊?」
「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讓小公子自己出來!臨行前,小公子還讓我看顧好家裡,現下金幽汀讓我給看丟了,三餘樓也讓我給看丟了,這都丟了不要緊,可我還把小公子給看丟了!糟糕了糟糕了,世子爺要是知道了,一準兒要氣得吐血了!」蘇亭打了自己幾個巴掌,「我真是沒用,沒用!」
「……」閔雪飛看他再自責下去,就要以死謝罪了,忙吩咐衛鶴,「把他丟去偏帳。告訴帳子裡的,我把他家的小忠僕給捉來了。」
「你們做什麼!」蘇亭被人架著手腳抬起來,嚇了一跳,口不擇言道,「閔公子!幹什麼呀!軍營規矩,不殺醫士!你、你別這樣,我好歹還能留下給你們看傷兵的!我能看病!閔公子!閔將軍!」
季鴻在帳中翻書,忽地一團烏漆嘛黑的東西被扔了進來,在地上滾了幾滾,舒展開成了個人形。
蘇亭一個骨碌爬起來,正要衝出去理論,忽然覺得鼻息間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家裡金幽汀慣常焚的香料,他這才匆匆忙忙抬起頭來去看,見著端坐在小榻上的男人,呆滯了半晌,待看到他腳踝上纏-繞的鐵鎖,頓時鼻子一酸,撲到他腳下跪著,告罪道:「世子!蘇亭對不起您!蘇亭無用!」
季鴻:「……」
蘇亭哭道:「金幽汀讓人給查了,三餘樓也讓人給封了,現在、現在連小公子也下落不明。我自滁南找了一路,小公子音訊全無,只怕是叫叛軍抓走了!」
季鴻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眉頭微微地蹙起。
蘇亭卻當他是氣急攻心,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趕緊退後梆梆叩了幾個響頭:「我的命就是小公子的,也是世子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我衝到叛軍裡頭去!也定會把小公子給救出來!」
季鴻艱難道:「……不必了。」
蘇亭立刻指天發誓:「我若不能將小公子救出來,我死無葬身之地!」
一人掀開帳子走進來:「……蘇亭?」
蘇亭止不住悽愴道:「我竟聽見小公子叫我了,他定是在叛軍手裡難過得很,正等著我們去救他呢!小公子,你等著,我這就想辦法混到叛軍里去,一定把你救出來……」回過頭,撞上一雙小巧的錦靴,順著褲腿再慢慢往上一瞧,蘇亭愣了。
余錦年端著食盤,奇怪道:「你怎麼來這了?還搞成這幅鬼樣子,叫你也不理,你要去救誰呀……哭什麼呀?」
他放下食盤去擦蘇亭的臉,反被蘇亭一把抱住了,哇得一聲哭得嚎天動地。
他看季鴻,季鴻也無奈地搖搖頭。
反倒是惹出這齣好戲的罪魁禍首閔大將軍,卻在大帳里喝起了茶。
余錦年白日裡是跟在傷兵營里做軍醫,也負責調-教幾個御醫司新來的醫士,都是一路捧著家傳醫書考上來的家學子弟,祖上幾代都在御醫司里,家學積蔭是足夠了,但實踐不足,更遑論這是在戰場上,兵士們患頭疼腦熱的少,得金創刀傷的多,大都是血糊糊的。
好在此時還未與燕昶正鋒相遇,否則還不知要死傷多少。
到了下午,余錦年把傷兵營的事都安頓好了,才能回來照顧照顧季鴻。今日也是巧了,跟著傷兵營的人出去打水時,竟在旁邊的坡下發現一簇山芋藤,掘開了是長長短短的幾根胖山芋。
軍中沒得那許多精緻食材,卻也要就地取材,不能讓季鴻餓瘦了才是。他便都給掘了回來,一鍋蒸了,碾做泥,製成玉延糕,古人曾說「削數片玉,漬百花香」,便是稱讚玉延糕的清新淡雅。
余錦年正是端著蒸好的玉延糕回來,便一頭撞上了被閔雪飛騙了的蘇亭哭天搶地地說要去叛軍軍營里救他。
他也不知這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弄得渾身髒兮兮,就算是三餘樓被人查封了,也總不至於淪落到這種境地。蘇亭餓得狼吞虎咽,把余錦年本來給季鴻準備的玉延糕吃了個盤子底兒掉,又灌了一肚子冷水,這才將路上見聞說與他們聽。
原是外頭早已不太平,三步一匪,五步一寇,蘇亭才到了滁南,就被劫了個精光,而那時余錦年等人早已拔營走了。後來他又一路往南,好幾次險被賊寇擄回去做了勞力,也有差些慘死匪徒刀下的。便這樣一日一日混在流民當中,沿途一路打聽,這才忍飢挨餓地到了此地,聽一家農戶說看到余錦年和幾個軍爺在一起,這才當眾攔了衛鶴的馬,撞個運氣。
誰知他就這樣好運,竟真一頭找進了閔雪飛的營地里來。
余錦年又去端了碟玉延糕,專門給季鴻嘗嘗,再叫底下人熱了兩塊飽腹的大餅,夾了點下飯的小菜,才算是餵飽了「瘋乞丐」蘇亭。
外面這樣不太平,京里三餘樓也被關了,自是不能再叫蘇亭回去,不然蘇亭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書生,指不定真是有命過來,沒命回家。
剛好傷兵營里人手不足,他來的巧,還能留下幫幫忙。
燕昶率領的越地軍隊,果不其然打起了「憂國危」的幌子。
恰逢洪澇剛過,大疫將平,百姓四散流離,荒野積骨成堆,他只略許恩惠,便輕而易舉搏得個賢王的好名聲,反倒顯得是朝上的賑災銀糧姍姍來遲,不夠誠意。於是叛軍一路攻破鄯州、豐州、凌昌等地,勝多敗少,士氣大漲。如今集結在苴水北岸安營紮寨,浩浩湯湯的兵馬,只每帳前一小團篝火,便將苴水映得似炭燒火焚一般。
朝中連下三詔,一詔天子罪己,二詔封查季府,三詔安撫民災,皆不能令越軍退回封地。燕昶更是放言,除非天子醒悟,下令斬除禍國殃民、蒙蔽天聽的季家奸佞,否則定要北上衛王。
雖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但還是將天子氣得當朝頭疾發作,摔了一隻御硯。
裝不了和氣,撕破了臉面,便只能兄弟鬩牆,開戰罷了。
余旭披頭散髮地趴在他腳邊,乖而又巧地握著一隻梨子,他手裡沒刀,又不愛吃梨皮,便只能捧在手裡玩,小聲嘀咕道:「非要置季家人於死地,也不知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
燕昶放下筆墨:「我想要的東西,向來都要得到。」
余旭順著他小腿爬了爬,希冀道:「那我呢,你若得到了他,能不能就放了我?」
他低頭看了腳邊少年一眼,將榻上小几向外一推,將少年一把掀翻過來,撕了才披上身沒幾刻的衣裳,也不管他身上腕上還有凌虐得發紫的傷痕,便泄恨似的掐住了他脖頸,猛然衝撞:「在本王的帳子裡,沒有本王點頭,誰允許你說話了?」
澄黃的梨子滾下去,撞了木案。
余旭閉上嘴,盯著他,疼得幾下就翻出淚花來。事了他一聲不吭收拾好自己,裹上衣服,光著腳下了榻,走到書案邊彎腰撿起那個被撞出了一個凹的梨子,他忽地回頭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借把小刀,削梨……」
「滾。」
「……」余旭將梨子揣在懷裡,默默走出帳子。
外頭有駐紮守夜的士兵,三三兩兩地擁在火堆邊上,好幾個人抿一小壺沒什麼滋味兒的渾酒。見他出來,這才仿佛尋著了樂子,紛紛扭頭朝他看,軍營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爺們兒,難見這麼細嫩清瘦的人,又穿著華麗的小緞子,遠遠的像個女丫頭。
帳子裡隔音差,但凡有些什麼,外頭一清二楚。他們看他,就像是看妓-院裡的姑娘,沒有一點兒尊重,慣常的還會朝他小聲吹口哨,問他「五個銅子讓不讓摸一次大-腿」。
余旭知道得-寵-不是這樣的,就算燕昶日日夜夜將他帶在身邊,賞他吃喝賜他穿用,這也不是得-寵-。真正的得-寵-是余錦年那樣的,被季小世子捧在手裡,含在舌尖,護在心窩上,下了雨也淋不著一分一毫,而不是像他這樣,大半夜被趕出來,讓全軍營的人笑話。
但以他的見識,他自然不會明白,余錦年那也不叫得寵,那個叫真情實意,叫生死相許,叫問世間情為何物。
他只是骨子裡,也想像余錦年那樣被人寵著罷了。
兵漢子們調戲他是常有的事,因為燕昶並不會為這個替他說話,往日余旭會自己罵回去,夾槍裹棒,帶著對方爹娘祖宗,叫他們再看就把眼珠子舌頭根一塊挖出來。今日他沒罵人,而是光著腳走過去,問他們五個銅子摸完了,能不能給他削梨吃。
一群糙漢子懵了會,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往黑黢黢角落的空帳子裡拽。
……
「快點快點,一會兒叫人看見了!」
「看見了怕什麼,兄弟們不說,誰敢說出去……他自己?別說,這小賤人又白又香!」
「豆腐似的,滑手得很!我這也算是……睡過皇親貴族的女人了?」
「呸,瞎了眼了你,這是個帶把兒的!」
余旭翻身起來,在稻草堆里扒拉著,找自己那顆不知道滾哪去了的梨子,但帳子裡黑漆漆的,他摸來摸去也只摸到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銅子兒,他低聲咒罵了兩句,突然背後窸窣一響,有人遲疑地問道:「是……找這個嗎?」
余旭轉頭看了一眼,一個低階士兵,他手上圓澄澄的,正是自己的梨子:「怎麼,你也要來五個銅子的?」他往後一躺,「可以,但是你得給我削梨。我想吃梨。」
那士兵愣了愣,半晌才試探地往他身邊靠,離得近了壓著他的袖子,又驚慌失措地躲開,口中胡亂解釋:「我、我有個老鄉,他比我厲害,都做了伍長了。不像我,就是個負責清理戰場的。他方才同我說來這裡有樂子耍,我就來了……我經常見你!你都在王爺身邊,晚上你會在帳子裡念書,唱曲兒……」見余旭一臉不耐煩地翻了個身,他忙收了聲,小聲說,「你真好看,像我家門前樹梢上的黃雀。」
「你是不是個傻子?」余旭蹬腳踹了他一下,將他一屁股踹到地上,「我沒空聽你講家門口的鳥兒!要麼掏五個銅子兒讓我看看你的鳥兒,要麼就滾出去!」
士兵從衣襟裡面,縫的嚴嚴實實的內衫上撕開一個暗口,摸出五枚銅板遞到余旭手裡,便坐下來離他更近了一些,細細地打量他,好一會兒才像是看夠了,伸開腿,在他面前脫鞋褪襪。
半天來從襪子裡掏出一把金銀錯的匕首,上頭嵌著幾顆珍珠。
他握著匕首,開始削梨:「這匕首是之前打勝仗的時候,從一個大官兒家裡繳的,那官兒一定是個貪官!家裡金銀財寶無數,堆滿了整整一個倉庫!」他誇張地展開雙臂,向余旭比劃了一下倉庫里的金錠有多大,夜明珠有多白,眼裡亮晶晶的,「你不要與別人說,這匕首我偷偷留的,想著以後打完仗了回家去,用這匕首當彩禮,娶個向你一樣好看的媳婦兒。其實,要不是被征了兵,我以後指不定就跟著家裡的說書先生,去學說書了。」
「……」余旭看著他,也不搭話,他就能自己一直一直說下去。
絮絮叨叨地終於削完梨,故事也講了一大堆,士兵把匕首隨便在身上抹一抹,仍然藏在靴子裡頭。那士兵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直吵得余旭腦漿子疼,恨不得現在就回燕昶的地窖里去,就算是被鎖著手腳關起來,也好過在這裡聽個兵漢子犯話癆。
說到最後,士兵才慢慢瞧了他一眼,把梨子遞給他,小心翼翼地道:「……你以後不要這樣了,要是王爺知道了,你小命就沒有了!你要是缺錢,我這裡有點兒,拿給你應急。你……你別來這了。」
整一個晚上,終於有人肯守諾,給他削梨,余旭接過梨,在嘴邊咯吱啃了一口,甜絲絲的汁水流進喉嚨,真甜!
「甜吧?」士兵也笑起來,「你要是不開心,到東北角有個灰色的小帳子,找我,我叫元貴,我說書給你聽。」
余旭看他的確是個傻子,不然怎麼能白花了五個銅子,卻什麼事都沒幹?他捧著啃了兩口的甜梨子,問這傻士兵:「你知不知道是給誰打仗?」
士兵傻呵呵笑說:「打仗麼,保家衛國。」
余旭心道,所以你這樣的就叫傻子,你當自己是在保家衛國,外頭的人卻叫你作叛軍,你贏了是竊國的賊,輸了是謀逆的寇,將來回了家鄉,四里八鄉也要說你是跟著造反的罪人,指著你鼻子罵,一輩子也討不到媳婦。
他訕訕地吃完了梨子,梨核隨手一扔,滿地的銅板也視而不見,只手心裡攥著元貴給他的五個銅子,掀了帳子出去了。
外頭還有探頭探腦、猥猥瑣瑣地來「耍樂子」的兵漢,見他竟然不接生意了,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余旭擲地一串啐罵:「看你爹呢看!都他娘的有多遠滾多遠,別來惹老子!不然明兒個有一個算一個,全叫你們去前線做擋箭的肉牌!碎胳膊碎腿全叫狗叼去!以後家裡媳婦婆子就抱著狗喊大官人!——還不滾?」
一群人沒討著樂子,罵罵咧咧地散了。
余旭回頭,看那士兵從空帳子裡跟出來,於是也罵他:「傻子!你也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