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槐花湯餅

  幾個番商出了大牢,就被安排到了拾金巷裡的一處空宅里,一人給上了一碗雜醬面,配一壺在當下來說難能可貴的陳年窖藏春來香。

  這拾金巷聽名字就很吉利,仿佛這巷子裡家家戶戶敞開了門就有金可拾,而實際上,也的確曾有人在這裡撿到過金子,那人姓陸,後來靠著一錠無主的金子富甲天下,在隔壁街上修了間庭院。

  如今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金是拾不到了,而拾金巷和陸家巷子則留了下來,互相緊挨著。

  自從離了信安縣,余錦年已經很久沒再做過雜醬面了,今日突發奇想,隨便搜羅了點兒雜菜,一塊巴掌大的肉,給那四五個番商做了頓手擀麵。雖說面不是他親手擀的,菜也不是他親手切的,他只是抄著手、動動嘴,看著廚娘調了一鍋色香味俱全的醬頭罷了。

  之所以懶成這個樣,全然是因為季鴻在旁邊盯著,不許他碰冷水,不許他過度勞累,連他拿起久違的菜刀來揮舞兩下,季大人都如臨大敵,仿佛要將那刀碎屍萬段。

  炎炎夏日,余錦年披著素紗衫,腰掛一筒養胃紅棗茶,面前捧著一碗從陸家巷子送來的熱乎米粥,雲淡風輕地聽著對面幾個番商將雜醬面吸得溜溜作響,儼然是提前過上了老年生活。

  然而番商就是番商,喝不慣大夏的陳窖,一口嗆出了鼻涕泡來,張嘴就是一串鳥語,意思是「辣辣辣」。余錦年看在眼裡,痛在心裡,用官話連連嘀咕三聲:「可惜,可惜,可惜!」他伸手偷偷去摸,被季鴻一把將酒壺奪走,轉身遞給段明收了下去。

  「唉!」余錦年嘆一聲,「我慘吶!」

  那幾個番商自從自家通譯病死了,已有好些日子沒跟大夏人打過交道,被段明不分黑白抓緊了府衙大牢以後,更是過了幾天悲慘的日子。這會兒遇到個能聽懂他們說話,不僅將他們救出大牢,還把他們車上那些貨物都如數歸還的大夏人,心裡感激,聽余錦年說是想要他們車上的鹵鹽,二話不說就全都送給了他,那鹽塊本是他們用來制鹼的,既然余錦年想要,也就送他了。

  其中一個番商與余錦年相談甚歡,說到一半就跑到院中,在貨箱裡翻了翻,捧出個結實密封的小木桶來。

  季鴻只聽他們嘰里呱啦一通番國話,那棕紅色頭髮的番人就把木桶往余錦年懷裡推,余錦年也以番話回了幾句什麼,大抵是什麼感謝之詞,然後高高興興地接過了木桶。

  他此前一直覺得大夏之外不過是些邊陲小國,番人更是言行粗鄙,衣冠不整,難登大雅之堂,這會兒倒是望著余錦年發起呆,聽少年將那一串番語說得泠泠悅耳,之後輪到番商說話時,他眉中又隱隱現出不悅——心裡那桿秤都不知歪到哪裡去了。

  而余錦年之所以高興,則是因為這番商送他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小桶葡萄酒。

  余錦年這兩年釀過不少不同種類的酒,各有滋味,只是葡萄一味,總覺得缺了點滋味,後來想想,或許是少那一點橡木桶的香氣。平白得了一小桶葡萄酒,余錦年高興都來不及,生怕季鴻又給他沒收了去,從拾金巷回自家院子的路上一直抱得緊緊的,進了院門連應承姜小少爺寒暄的心思都沒有,拔腿就往後院跑,其小心翼翼之姿明顯到就算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他是想藏東西。

  季鴻長臂一展,門神似的攔住了他的去路,余錦年連人帶桶一頭撞進他的胸膛,哎喲一聲,腳下倒退兩步,抬起頭來朝攔路美人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何物?」季鴻道,「我瞧瞧。」

  「沒、沒什麼,小玩意罷了,一隻舊木桶有什麼可看的。」余錦年目光閃爍,此路不通,另換一路,扭頭往姜秉仁的房間跑去。然而果不其然,還沒逃得幾步,就被段明等人堵在了門前。

  「只是看看。」季鴻走過來,面上依舊是對他獨有的溫潤。

  余錦年抱著桶,不捨得給他,可是人家都堵到臉上了,於是半信半疑地道:「只是看看?」

  季鴻點了點頭。

  余錦年委屈巴巴地把小木桶交了出去,見季鴻拿過去後暴殄天物地要撬開封口,激動得跳起來道:「別別別!別打開哇,打開醒透了就要酸了!喝之前開才好呢!」

  「……」季鴻一下子就明白這裡頭是什麼東西了,頓時氣得臉上一冷,「我看你是要酒不要命了,前幾日疼得吃不下飯,這才將好一星半點,就又要作孽。」

  「我沒想喝,我就是看看,再說了這是葡萄酒,不烈,養胃的……」余錦年辯解到半截,似乎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出去連鬼都不會信半個字。對他信安酒鬼余錦年來說,什麼酒到了他手裡能活上個三天,那都是佛祖保佑,蒼天垂簾。段明頻頻地朝他甩眼色,示意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

  余錦年與段明互扎了幾個飛眼,爾後支支吾吾半天,沒聲兒了,他斜著眼睛偷偷瞄了季鴻幾下,見他眸垂目冷,登時規規矩矩站好了,兩手束在身前,老實道:「好了,我知道錯了。」

  院中一棵老槐樹,翠綠翠綠的葉,帶著圓圓的一點尖,隨著風撲簌簌地響,葉間簇簇米白小花散了架來,飄搖著落在男人的肩頭。那朵花像是凝在了他肩上,落了霜般紋絲不動,季鴻看了眼余錦年,抬手將槐花拂去,酒也還到他手中,道了句:「隨便罷。」

  余錦年看他竟然就這樣走了,連句多餘的責備都沒有,一時間也愣在了樹下。段明既不敢隨季鴻而去,又不敢丟下余錦年一個人,只好瑟瑟地退到一旁,左右不是。

  槐香落了滿袖,余錦年才回過神來,把酒往段明懷裡一塞,追了過去。

  連叫數聲「阿鴻」,季鴻都無動於衷,好似已入了無我之境。余錦年推門進去,他也沒個反應,只沉默著翻閱案上的公文,仿佛眼裡已經沒有餘錦年這麼個人了。他老鼠似的探頭探腦,殷勤地幫他研磨、推紙,只差沒上去捏肩捶背、噓寒問暖了,可惜季美人八風不動,是死水翻不起一點波瀾。

  季鴻是真的生氣了。

  余錦年想了想,起身要走,忽覺胃裡泛起一絲隱痛,於是蹲在了案旁。季鴻筆下一頓,遲疑了片刻,手都伸出了一半,卻見他轉瞬又沒心沒肺地站起來往外跑,那一絲遲疑很快也消失不見,季鴻手指攥了攥,垂下眼,無言,只當眼不見為淨。

  余錦年踱出去,吆喝上還在院中杵著裝木頭的段明,讓他上樹薅了一禿嚕開盛的槐花。這槐樹生葉時吃尖兒,努苞時嘗蕾,全盛時品花,入了夏秋,全葉全花皆可入菜,就算是萎了,還能曬一曬入藥。段明爬上爬下摘了一筐開得正好的花,又任勞任怨地幫他洗乾淨。

  爐上烹了熱水,余錦年將洗淨的槐花放進茶爐,煮出香味,又在茶湯之中捻了些微一點白檀末,檀香清爽行氣,白槐清熱入肝,烹來茶湯雅香撲鼻。余錦年低下頭嗅了嗅,卻隱約聞到一股肉湯的滋味,他吃了好幾天的米粥,肚裡缺油少脂,最是受不得這些葷腥東西了,遂循著味兒摸了過去,瞧見廚娘守著一爐瓦罐,手裡捏著幾個餛飩。

  「燉的是什麼呀?」他問。

  廚娘搖了搖蒲扇,頂著紅彤彤的臉蛋笑道:「蓮藕排骨湯。東家囑咐的,說是您愛吃呢!不過這白藕和排骨都不容易燉爛,這不,東家又叫包幾個好克化的餛飩,到時用排骨湯一浸,那是既能嘗到湯里的鮮,也能吃到餛飩的香!」

  余錦年想及那天他嚷嚷著要吃排骨湯的事來,怔怔地哦了一聲,轉回到自己的茶爐前,手裡捏著張槐葉。段明將那桶惹事的葡萄酒存在了櫃中,踱過來小聲道:「小公子,別怪世子生氣,實在是那天你病倒的時候太嚇人了,世子守了你一晚上,我們叫都叫不動。如今天下大疫,你又病倒,他是怕了……」

  「……」余錦年撇了撇嘴,把才要提起來的茶湯放了回去,又拖出剩餘的半碗麵粉來,用茶湯和了麵團,刻出花形和心形,放在鍋中煮沸了。又叫廚娘舀了一勺排骨湯,澆在槐花面片兒上頭,原本要烹的是槐花清茶,這麼一搗鼓,徑直做成了一道槐花湯餅。

  他再端著去騷擾季鴻,老老實實地等季鴻批完最後三道文疏,才趴到案邊,小心地去撥弄他的手指。段明又尾巴似的跟進來,面不改色地誇大道:「小公子給您做這道湯,手指險些燙著。世子您嘗嘗?」

  「多嘴。」季鴻道,「退下。」

  段明訕訕地退出去,站到廊下仰頭看天,深覺自己已從隨身護命段侍衛升任成了操心操肺段公公。

  好半天,季鴻才置下筆,余錦年見狀趕緊把碗遞上去,那獻殷勤的模樣好似屁股後頭生了尾巴,正討好地朝季鴻嘩啦啦地搖。季鴻也不看他,端起碗來吃了幾口,朵朵面花兒滑入口中,有著槐花的清甜和白檀的醇洌,淡淡的正符合他的口味。

  一勺舀到底,竟舀起片骨頭來,骨頭上依稀刻了三個字,道是「我錯了」。

  季鴻見此,臉色一沉,將碗放回桌上,起身便走。

  余錦年心頭一跳,心道這傢伙這回怎的這麼不好哄,自己也沒做什麼,不過是想偷偷藏一壇酒罷了,他就生這般大的氣,可是腦子裡卻想不出什麼好轍來,更怕季鴻一氣之下將他扔出門外,於是一個激靈撲了上去,屁股拍在他的膝頭,抱著不撒手。

  季鴻寒著嗓音道:「下去。」

  余錦年:「我不。我下去你就要把我關外頭了!」

  季鴻:「下不下去?」

  余錦年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下!」

  「行。」季鴻點點頭,抬手抓住了他扣在自己肩頭的手腕,狹長的眸子狠狠一眯,「這可是你自找的,過會兒胃疼起來,可不要怪我。」

  余錦年沒明白過來,就被季鴻摔到了床上,幔帳似兩片寬大的落葉,簌簌地合攏下來,壓住了一榻風光。沒多大會兒,余錦年就哼唧唧地往外逃,結果自然是被抓回去,鎖在一道溫潤的身軀與結實的榻板之間,膩了滿身的汗漬。因為扭動得厲害,胃果然疼起來,隱隱的往外冒,但是和巨大的暢快混雜在一起,漸漸地反倒不是那麼明顯了。

  但正如某人事先宣言的那樣,直到了結,他也沒依著余錦年的性子停下來。

  「不是什麼事都能依著你。」季鴻道,「我將你慣壞了。」

  嬌弱的小余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扔在凌亂的榻上,是零落成泥碾作塵,謝了春紅無數。余錦年覺得自己像是花苞被掏去了蕊,樹幹被鑿穿了芯,內里空空,骨散肢軟,被人擺成各種靡艷而匪夷所思的形狀,成了刀俎上軟趴趴的肉,是季鴻碗裡的排骨。

  被嚼碎了反反覆覆地碾過一遍,余錦年再也不敢說「我錯了」三個字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多說多錯,季鴻就是因為這三個字而生氣的。犯罪還有未遂一說呢,更何況他只是嘴饞了,想藏酒而未遂,竟平白無故惹了這麼一遭罪,被人雙面煎了烙餅。

  但煎烙餅的時候他也反省了,好像真的不能怨季鴻太兇,委實是自己前科太多,頭一天信誓旦旦說再也不敢了,翌日就大搖大擺頂風翻浪的事兒他幹得太多了,「我錯了」三個字就跟哄小孩似的,張口就來,還每次都說得特虔誠,真怪不得季鴻這般動怒。

  余錦年在煎鍋上反思了自己,深刻地做了檢討,請季大人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其實,他又何嘗不明白,季鴻是真真切切擔憂自己,而愛之深責之切罷了。這些天,他喝的是養胃治病的米粥,季鴻入口的也都是同樣的粥水,他嫌苦不願喝藥,季鴻就備了紅棗和蜂蜜,自己嘗一口,再來餵他。

  都是為了讓他不那麼難受,吃苦也都有人陪著。

  最終季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入了夜,躺在身邊撫著他的髮鬢搖頭嘆息了兩聲,替他揉弄腰間,撫慰他隱隱作痛的胃脘……總之到了第二日,他又是活蹦亂跳的大好青年一個了。院子裡傳他倆鬧彆扭傳了才一夜,姜秉仁都沒來得及笑話他,天一大亮,就看見兩人一前一後體貼萬狀地走出來。

  姜小少爺錘了一下老槐樹,咬牙切齒道:「他倆吵架?不可能的!」

  而早已忙得焦頭爛額的御醫司眾人,見余錦年終於病歇回來,只差感恩戴德含淚迎接了。余錦年叫人抬過去了一隻箱子,箱中正是幾塊從番商那裡討來的石鹽,取來一驗,果真如先人丹師所言,「以火燒之,紫青煙起」,算是比較純淨的了。

  他命人將鹽煮化了,與之前的糖鹽水混合,從濃度較低的開始試驗,試探地給一些吐瀉嚴重的病人餵了下去。因為沒辦法做到精準補充,更沒辦法剔除石鹽當中含有的其他雜質,這一碗製法粗陋的補液鹽喝下去,究竟是福是禍,余錦年自己也不能確定。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盡己可能,試圖挽留更多病患的性命。

  至少對那纏綿病榻的燕思寧來說,這碗微微苦澀的鹽水,的的確確成了他的救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