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石鹽

  醫館中眾人忙得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醫士們可真是苦了,挨過了每日兩次交班一次查房,處理好各自手頭的病人,好容易找到些許零碎時間坐下來歇一歇,還沒歇太久,就要被催著記錄醫案。

  陳御醫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癔症,對記錄醫案之事很是上心,日日都要來催問他們寫好沒有。

  而被余錦年雇來做護士的乞丐和無家可歸的寡婦們,則更是螞蟻似的進進出出,但鮮少能見著有人抱怨,畢竟在這種人命如草芥的時候,余老闆能給他們衣食,教他們簡單的醫術,還有數間瓦房睡覺,簡直是舉世無雙的大善人。是故這會兒瞧見東家頂著夜露而來,守夜的幾個趕忙起來招呼著。

  齊恩領著余錦年和季鴻二人,直奔樓上大皇子的病室而去,那門前駐守著兩個被這場瘟疫折磨得失了光彩的親兵,見他們上來了,才勉強打起精神,給他們開門進去。

  許是齊恩的吩咐,此時燕思寧榻前正有個小太監,捧著虎子「噓、噓」地哄著他撒尿,這時候也不提什麼皇根寶貴不可直視了,滿屋子人都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的小寶貝,是連哄帶騙,然而燕思寧只是皺了皺眉頭,就可憐巴巴地擠出了針尖兒似的一滴,整個兒像是朵被榨乾了的小鹹菜。

  齊恩心神不寧道:「小的聽醫官大人們講,這竅閉乃是大凶之兆……余小神醫,您可要救救我家殿下!」

  余錦年撥開圍作好幾層的內侍們,走到床邊,按了按燕思寧的小腹,聽得少年哼唧幾聲,卻沒力氣反抗。他圍著臍下按過一周,道:「勿要慌張,並不是閉竅,乃是失水過多,故而無尿。我吩咐你們定時定點給殿下餵鹽米漿,可是按時辰餵了?」

  跪在地上的一名小內侍立刻伏首在地,惶恐道:「殿下自己不願意喝那米漿,便是御醫進來的藥都要吐出大半。小的們勸得嘴皮子都磨破,可殿下就是不肯再喝了呀!小的、小的們也不能強灌不是……連御醫們送來的藥,都得好聲哄著才肯吃的。」

  「荒唐!他是個病人,他說不要便不要了?那還要我這個大夫做什麼!」余錦年猛地拍了下床沿,嚇得內侍不敢抬頭,只能轉而偷偷地去瞧站在一旁的齊總管。余錦年順勢也跟著看去,問道:「怎麼,是你們齊總管默許的了?」

  齊恩垂著手,半晌才主動承認道:「是殿下說難受,不願吃……」

  燕思寧病懨懨地睜開眼,之前吐瀉正急,他也顧不上什麼,這時幾乎瀉成了個空囊,反倒有功夫打量周圍了,見余錦年從一名內侍手中端過來一碗米漿,就要往他嘴裡餵。

  那米漿粗陋至極,豬泔水似的,更何況他現在一看到湯湯水水之類的東西,就反胃得厲害,便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要吐出來,是故勺子到了嘴邊,他用力向旁邊一偏,撞翻了余錦年手裡的碗:「不吃……滾!」

  瓷碗碎在地上,迸開七八碎片,還好那粥水兌得正適合入口的溫度,沒傷著余錦年,只是一整碗水漿都潑在他襟前。余錦年一個跳腳起來,**的稀米漿就順著衣縫往下淌,季鴻三步並作兩步將他拽到身邊,扯了衣袖與他簡單擦拭,問:「沒事罷?」

  「沒事。」余錦年搖搖頭,也抱怨道,「什麼毛病,這麼大脾氣!齊總管,勞煩再端一碗進來。」

  齊恩猶豫片刻,正要去端,只聽燕思寧掙扎著起身,又一個踉蹌摔倒回榻上,因為身體空虛乏力,手臂也微微地顫抖著,嘴上卻不依不饒,好不囂張:「混帳奴才,誰才是你主子……」

  「殿下……您,您別為難小的了。」齊恩左右不是,半晌慢吞吞地收回腳。

  他們這位小主子雖說騎馬射藝、考校功課樣樣都是極好,可唯獨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有些驕縱。

  當今天子獨寵季貴妃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多年來夜夜留宿長樂宮,與貴妃二人你儂我儂,恩愛不減,鮮少寵幸後宮其他妃嬪,更不提納新妃了,這等深情若是放在尋常人家,該是惹人羨艷的。可無奈天子生在皇家,即便在朝政上兢兢業業、克己精圖,卻也抵不過諫官參本上的一句「妖妃禍世」、「龍嗣單薄」。

  且季妃身子難孕,一直以來未曾誕下龍子,眼見天子年紀也越發大了,諫官便更是奏得勤快,畢竟普通人家尚且因子嗣發愁,東宮之位又怎可多年空懸。那些年諫得多了,天子聽厭了偶爾也去轉轉別宮,這才有了燕思寧。

  這燕思寧是被宮中諸人寄予了厚望的,是故一落地就成了這禁城之中除了天子以外最尊貴的人,現今宮裡那幾個尚未長大的小皇子也都是多年之後才有的。這位得之不易的小祖宗頂著皇長子的名頭,合宮上下誰不珍惜,放在手裡都怕磕著碰著,是能坐在天子膝頭拔天王老子鬍鬚的主兒。

  燕思寧被人順從慣了,從來都是被人笑臉相迎,都是別人依著他,斷沒有他委屈自己的時候。除去父皇,唯一敢給他冷臉看的就只有季鴻了,但季鴻是他甚為崇拜的人,這也就揭過去不談。可現在是怎麼回事,從哪兒蹦出來個狗膽包天的小子也敢給他甩臉子了,見了他不跪不拜也就罷了,還要強餵他喝米漿!

  這人他先前在離京時匆匆見過一面,就是那個在季大人面前上躥下跳的小子,很沒有體統,燕思寧那時就看他不是很順眼。

  余錦年沒有一丁點兒怕他,齊恩不去,他自己去了,從樓間廚房直接弄來一整罐,連剛煮好的藥也一併端過來了,還有一沓空碗,重重往桌上一垛,耐心地笑了笑:「沒事兒,殿下,小的這兒別的沒有,就是碗多得很。」

  「……」簡直是還沒瀉死就要被氣死。

  眼見燕思寧氣得小臉發白,本就是個身體虛弱的少年人,這下瞧著更是跟紙似的,齊恩跟著忙站出來,試探著問余錦年:「先生,這米漿要不就算了,可還有其他診治的辦法?」

  余錦年霍地起身:「好啊,你們既然這般驕縱你家主子,那你們自己治罷!下官才疏學淺,難做無米之炊,實在是伺候不了。阿鴻,我們走。」說著就去扯季鴻的袖子。

  「余先生!」齊恩聽他這麼說,嚇得一個跪地,忙出聲叫止住他,隨即床前跟著噗通跪倒了一片,「余先生留步啊!是奴才們愚昧,小的們都是些粗人,還請先生不要跟奴才一般見識!」

  余錦年停住,說道:「那是我治病還是你們治病?」

  齊恩道:「……是您治病。」

  余錦年掃了一眼燕思寧:「那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齊恩回頭瞄了瞄,又看了眼臉色顯然並不好看的季鴻,低聲道:「聽先生的。」

  余錦年滿意了,點點頭,頤指氣使地揮揮袖子:「行,那你們退出去,有多遠退多遠,誰再多嘴插手,罰他去掃城門!」說罷,又變臉似的,瞬間柔聲細語下來,「阿鴻,你也出去罷,這兒病氣重,莫要過到你身上。」

  「可是……」齊恩躊躇片刻,見余錦年一瞪眼,立刻縮起脖子帶著一幫小的躬身往外退。

  季鴻也不甚放心,他是看出燕思寧對少年有些牴觸,擔心二人獨處一室會鬧出什麼矛盾來,但是余錦年拍了拍他的肩,讓他放心,他也只好將這擔憂含在喉嚨里,只將余錦年濕了的外衫脫下來,把自己外衫與他穿好,將袖口卷至一個合適的高度,這才離開。

  燕思寧看著他倆換衣挽袖,你來我往好不親密,直將自己視作無物。自京城一路南下,他幾次三番去與季大人寒暄,都被對方不冷不熱地對付過去了。他自以為是季鴻天生如此,不愛與人交際,還自我安慰是才子性高,心中敬佩萬分,卻原來並不是才子冷情,而是人家根本不稀罕搭理你。

  這下看那余錦年時就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若不是他此刻病得躺在榻上起不來,這會兒早就氣得跳下來要打殺那以下犯上的余錦年了。

  外頭一群貼耳扒門的內侍,各個兒憂心得滿頭是汗,齊恩面上穩重,心裡也早急成熱鍋螞蟻,見季鴻穿著一件內衫不說不動地站在屋檐底下望月,他忙跑過去:「季大人,這、這要是殿下死活不肯吃,再打起來,可怎麼是好呀?」

  季鴻淡淡道:「若真打起來,也是你家主子挨打。」

  齊恩:「……」

  此時房中別無他人,燕思寧又是個連抬胳膊都費勁的病號,豈不是要任人宰割?見余錦年端來粥水,燕思寧不情願給他低頭,還兀自叫喧:「本宮……本宮就是病死在榻上,也不吃豬食!」

  本以為這人肯定會大發脾氣的,誰知余錦年端著碗坐下來,平心靜氣地問道:「怎麼,生這麼大氣?這豬食若是能夠救命,那也是神仙甘露,便是此刻你父皇在這,我也還是這般施治。再者說,外頭那些小的們,各個兒都盼著你好,你父皇母妃也絕不願你死在這兒吧?不然,我把這碗兌在藥里,殿下一同飲下,可會覺得不那麼難喝了?」

  「那豈不是更難喝……」燕思寧一下子被他的好脾氣給訝到了,一時半會竟沒反應過來,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然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瞬間又閉上嘴,作冥頑不靈狀。

  余錦年揚起勺子,將鹽水濾涼一些,才笑了下說:「殿下可是欽慕季大人。」

  燕思寧一下子被戳中死穴:「沒有的事!」

  死鴨子嘴硬,季鴻給自己披衣的時候,某些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還說沒有。余錦年心道,這天底下欽慕季鴻的怎麼那麼多,可真是隨手一抓就能抓一麻袋,幸虧他胸襟寬闊能裝萬尺航船,否則就這一個個兒的,自己都能改行開醋窖去了!

  余錦年眨了幾下眼,毫不留情地出賣了自家男人的美色:「那這樣,殿下若是能按時把藥和鹽水都喝下,我叫季大人每日都過來看望你,好不好?」

  「真的?」燕思寧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可隨即他又失落下去,「定是騙本宮的,本宮一路上找他說話,他都不理。本宮得了疫病,他避之還不及,才不會來……」

  余錦年將他扶至半臥位,身後墊上迎枕,又把藥碗和湯匙一同遞到他的嘴邊:「我叫他來,他定然是會來的。他最聽我的話。」

  燕思寧糾結了一會,還是沒能抵擋住誘惑,慢慢張開嘴,含住了嘴邊的藥匙,哼道:「我若是跟他說上話,定要叫他把你扔出去。」

  「是是是,那殿下就好好吃藥。」

  不過是個孩子,隨便哄兩句就過去了。可喝了沒兩口,燕思寧一個反胃都吐了出來,才因為期待而有了丁點血色的臉龐瞬間褪成慘白。余錦年匆匆拽來痰盂,待他吐淨了,順著對方胸口撫了幾撫,仍是小口小口地餵他。

  這藥是吃了一半,吐了一半,鹽水也是堪堪咽下了半碗,燕思寧似乎體會到這人對他並沒有什麼敵意,不管自己如何不待見他,他至多是不痛快了回懟兩句,照顧人的手卻一直輕,溫和得似一潭春水,像是以前生病時候拍打著哄自己入睡的母妃的手,讓人會不經意間放下戒備。

  「你叫余錦年?你離我那麼近,不怕染病嗎?」

  余錦年正給他鋪被子,聞言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道:「怕呀!可是……如果連我們這些醫者也貪生怕死,那這世上還能有誰來救治生病之人呢?」

  燕思寧覺得自己整個兒似一具空殼,好像連魂魄都一塊兒吐出去了,輕飄飄的,他看了眼坐在榻前給自己把脈的余錦年,雖臉上戴著白絹,也看得出年紀不大,轉眼又瞧見窗紗外一道挺拔的身影,好似正透過薄紗在凝視著這小郎中。不知為何,燕思寧突然間有些心灰意冷:「……我是不是會死?」

  余錦年將他手腕放回去,笑他道:「殿下還沒跟季大人說上話,還沒叫季大人把我扔出去,就想著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肯定會有人為你傷心的。」燕思寧慢慢躺回榻上,縮了進去,蝸牛似的蜷在薄被裡,自言自語地嘀咕,「反正他也不喜歡我,我每天每天都很用功讀書,可無論怎麼做他都不滿意。也許我死了,他才會記得要來看看我……」

  余錦年不知道這說的是誰,但總覺得並非是指季鴻了,他沒琢磨明白,也就不再亂加揣測,畢竟心寬才能體胖,反正藥也吃了,鹽水也餵了,大功告成,遂起身告退:「殿下休息罷,不要胡思亂想,我叫齊總管進來。」

  燕思寧沒說話,他也就推門出去了,外頭齊恩早已等得心急萬分,見他出來忙問怎麼樣了。

  「應該不會再鬧了。」余錦年將情形說了說,眾內侍欣喜非常,直說還是余小先生有辦法,高興了片刻,余錦年又囑咐他們道,「他是在病中,所以情緒格外敏感一些,多哄著些就好了。忤逆犯上我知你們不敢,但陽奉陰違總會罷?以後可不萬能再由著他性子來了。」

  眾人諾諾稱是。

  方才燕思寧嘔吐時,身上衣也難免被弄污了少許,余錦年將外衫脫了交給下人去焚燒。季鴻便與他並肩走到盥洗房,一併洗了手,順便問道:「怎麼哄好的?」

  「還不是依仗季大人的美色?」余錦年瞥了他一眼,一邊在手上搓著肥珠子,一邊酸溜溜地說,「季大人可真是艷冠天下呀,仰慕大人的圍著夏京繞三圈都不止,上至王親貴族,下至閨閣小女,若是季大人肯垂青,怕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名花奇草賞不停呢!」

  「……」季鴻嘆了一口氣,頗為可惜道,「季某卻被一株狗尾草迷了眼。」

  余錦年兩頰一鼓:「說誰狗尾巴草呢?」

  「狗尾草落地生根,堅韌非常,自是其他奇花異草都比不上的。」季鴻這麼將他一通奉承,余錦年微微挑起唇角,表示算你嘴甜。季鴻見他頭上逍遙巾歪了,便與他正了一正,「那不知我的小狗尾草還想吃些什麼,先前那菜也沒能吃上幾口。」

  余錦年正色道:「既已來了樓里,便不回去了。樓里還有些病人情況不太好,我得去看一看,更何況大皇子的病情也有待觀察。如今城中各處污水源頭你已派兵把守住,算是解決了一大隱患,想來日後新發病的人數會減少,但是已病之人的治療仍然很棘手。」

  季鴻問:「如何說。」

  余錦年道:「這病與其說是吐瀉轉筋而死,實則是因為吐瀉導致人體內水液失衡,陰陽失調。然而這病莫說是我,便是往後千年,也未必能有十全之策能夠治癒。但若是能在病者能夠承受的範圍內,盡力維持水液陰陽平衡,鞏固正氣,以期病者自身之正氣與邪相爭,正勝於邪,則此病自愈。」

  季鴻略加思考,說道:「故而要與患病者飲鹽水?」

  余錦年點了點頭:「但是如今看來,只是鹽水遠遠不夠。方才我觀大皇子體虛無力,臂肘抬動困難,又情緒煩躁,不思飲食,食後即吐,這是體內缺乏一種物質的初時表現,若是此狀況繼續加重,大皇子或有肺竭氣短之症,屆時便是回天乏術了!而這樓中,有此症狀者不止皇子一人,更有甚者已肢體浮腫,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如你所說,可是需要什麼藥物?」季鴻瞬間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他與自己說這些救治上的事,而不與其他御醫們商討,想來是他的救治辦法詭奇非常,故而難以獲得御醫司的認同,這才只能求助自己。

  余錦年道:「我需要粗鹽。」

  「粗鹽?」季鴻當是什麼難物,雖說鹽引乃是朝廷統管,但以他之能,未必不能通些門道,為余錦年弄來一些,「此處距海較近,若是新曬的海鹽或許可以運來少許。」

  余錦年搖頭:「不是海鹽,是岩鹽,是山中鹽礦采出來未經加工處理過的粗鹽塊——便是你們口中所說的毒鹽。」

  季鴻微微詫異:「這毒鹽食後常會中毒而亡,緣何能用它來治病?」

  余錦年道:「毒鹽之所以會令人中毒,正是因為鹽礦之中包含了許多細微的成分,這些成分有的對人體有害,而有的,卻恰恰是人體所必須之物,其中一物名為『鉀』。此物對人體水液平衡至關重要,但其多一分、少一毫都會令人喪命。常人體內是不缺鉀的,所以吃了含鉀的毒鹽才會中毒而亡。」

  季鴻垂眸沉思半晌,平衡斟酌。這少年說的話的確是匪夷所思,古往今來數千年,也未曾有人提出過這樣的說法,他曾為清歡接骨縫皮,又為閔雪飛琉璃管引血,如今又要用毒鹽治病,這些豈是尋常人能夠想出來的法子。他這一身的醫術,可以說用詭秘怪誕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每一次,他都成功了。

  所以季鴻這次也願意一試:「我倒是可以為你留意,只是據我所知,自山中開採出來的鹽礦各有顏色,其毒性也大有不同,你又如何分辨,某種鹽礦正是你所需要的呢?」

  余錦年鄭重道:「我所要的石鹽,顏色要儘可能澄澈透明,取一小塊以火焚燒後,火焰應為紫色。」

  季鴻悉心記下,又忍不住嘆道:「我倒真想見一見那位傳你醫術的老先生了。」

  余錦年笑了笑,又隨口胡謅:「這些醫術,也並非是一人所悟,乃是先師游訪各國而習來,是集百家之長的結果。可惜,他如今已拋卻**凡胎,雲遊仙國去了。你若是想見,我在夢中為你引薦一番,屆時他若飄忽至你床頭,你可不要害怕。」

  季鴻也與他玩笑道:「那我倒是該日日備一壺酒,好與先生促膝長談了。」

  兩人說著,御醫司醫士尤青柏一路小跑而來,在盥洗房前看到他們倆,忙匆匆忙忙道:「余大人,您在這兒呢!三十二號房的病兒突然手腳發涼,身上起了奇怪的花斑,還大口喘息不止,陳大人請您過去看一看。」

  「好,這就來。」余錦年走了幾步才想起回頭招呼季鴻,「阿鴻,你先回去罷,記得叫下人燒桶熱水,洗個澡再睡。」隨即便跟上尤青柏,闊步朝三十二號房去了。

  病室中住著的是一位約莫**歲的孩童,喚小海,其父已在疫病中病逝了,其母盪盡家財也沒能挽回孩子他爹的性命,豈料前日連自家兒子也染上了惡病,驟吐不止。偶然聽聞新開的三餘樓無償收治病人,這便帶著孩子投奔來,她自己則在樓中幫忙做事,以報答余老闆的恩情。

  這孩子本就生自貧瘠人家,平日所食只是些勉強果腹的粗物,長得是瘦小如杆,是故一染上病就迅速瀉脫了形,來時就已病入膏肓,瀉得腹中空空,肚皮眼窩都重重地凹陷下去。那日余錦年等人守了一宿,連湯帶藥強往裡灌,針刺按摩無所不用其極,這才勉強使他穩定下來。

  余錦年快步走進病室,一邊給孩子檢查,一邊聽身旁的醫士跟他講今日病童都吃了什麼,湯藥與鹽水都是按時餵的,卻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惡化了。此時孩子手腳發涼,皮膚蒼白,喚之不醒,余錦年以針重刺其人中,仍然毫無反應,儼然已是休克昏迷。

  陳陽以手足厥冷、髒氣虛衰之由,辨為厥逆證,要用四逆湯治之,這煎藥房中為應對急重病者,雖說早已備好了四逆湯等救死藥,但以這孩子的狀況,如何喝下去卻也是個問題。

  余錦年囑下人取了蘆管和漏斗,要與他灌進去,誰知來門外的守衛們竟然沒有攔住孩子她娘,那可憐的母親見小海如此,頓時慌了神,一把推開了正要灌藥的余錦年,只顧著抱著小海哭哭啼啼。

  此時正是從勾魂使者手裡奪人的關鍵時候,病兒不宜劇烈晃動,陳陽急道:「愣著幹什麼,把她拉出去!」

  尤青柏把小海搶回再放平到床上,忽覺孩子安靜異常,他忙伸手去試探小海的鼻息,卻覺指間毫無氣流涌動,再探頸間,也是無一搏動,他大驚道:「陳大人,余先生,孩子絕氣了!」

  「讓開!」余錦年揮開礙事的人,當即兩手交叉,與孩子行復甦術。**歲的孩子,肋骨根根分明,隨著余錦年用力的按動,仿佛下一刻那幾根脆弱的骨頭就要斷裂開來,陳陽等人皆未見識過此等邪法,紛紛交頭錯耳,錯愕不已。

  羅謙聞聲前來,他是從余錦年那兒學過這個的,見少年已滿頭是汗,忙接過手來繼續按。如此往復替換約有三刻,余錦年頰邊的碎發已因緊張和悶熱而打了細綹,被換下來的羅謙伸指試了試病兒的脈搏,嘆息地搖了搖頭:「余小先生,已經……」

  余錦年閉上眼靜了一會,終於鬆開手放棄了,他脫力地跪坐下來,吩咐道:「送出去罷。運至荒郊,撒上石灰,半個時辰後……燒了。這間病室按規矩消毒,靜置一日後再繼續收治其他病人。」

  兩名遮住口鼻的醫士將一層麻布蓋在小海身上,才抬出去就聽見那位夫人的哭嚎之聲,尤青柏找了兩個醫婦去安撫她。回過頭來,發現那小大夫仍在原處,低著頭,捂著腹部,忙過去將他扶起:「先生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今日夜也深了,先生不如回去歇著罷,明日天亮再來也是一樣的,我叫人去別院請季大人來——」

  「別,沒事。季大人每日公務繁忙,叫他做什麼。今晚有幾個病人得仔細觀察,我便是回去了也睡不安生。更何況,若是累了,自己會回去的。」余錦年趕緊抓住他,擺了擺手,眉頭只微微地皺著,「我喝點熱水,坐一會兒就行了,多謝。你們都去忙罷。」

  尤青柏飛快地斟了盞熱茶水,遞給他飲下,看他眉心稍展,自己也忍不住卸了口氣,恰好樓前又來了兩個深夜投奔的病患,他只好將茶壺置下,下去收治病人去了。

  余錦年隨便喝了兩口溫水,聽到有人在走廊呼喚自己,也趕緊起身而去。才從五號房出來,又進七號房,那廂還有人喊著二十六號房的要不行了——這一忙,是幾乎整宿沒能合眼。

  但也不只是他忙,寅時末,天蒙蒙發亮時,他找了張躺椅草草歇了片刻,便又聽負責樓內灑掃的小廝們說,那城外梨頭河上出了事故,似乎是負責修壩收尾的幾個民夫因為幾句口角打了起來,其中兩個人失足跌進去死了。滁南的父母官跑得跑,沒得沒,上至米糧錢稅,下至潑婦罵街,全靠季鴻和他帶來的幾個人奔波處理。

  了結了這件事,又生那件事,三餘樓里的病人越來越多,以至於自那夜分別來,余錦年和季鴻能安安靜靜坐下來一塊吃頓飯都成了一種奢侈,季鴻在府衙中忙碌,余錦年則成天泡在三餘樓,想起來了便吃幾口飯,想不起來也就喝兩碗水,困了累了隨便找個地方眯一會兒,就算是歇過了。

  尤青柏經常見他一個人蜷坐在樓梯上,躬縮著脊背,身邊放著幾冊病案,似乎是疲倦了所以在小憩,但只要一有人走過去,他立刻就醒了,很快又能神采奕奕地都奔西跑,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完的活力。

  而城外的流民也不知是從哪兒聽到,說滁南城有座活菩薩開的醫館,不分貴賤,皆可收治,便紛紛拖著患病的親屬前來投奔。聽說來者眾多,都聚集在城門外,哀求守城衛兵們為他們打開城門。

  光是這城裡的住戶,就已經讓眾人焦頭爛額了,這下子又來了數百人日日夜夜哭嚎。御醫司等人齊聚一處,商量對策,陳陽覺得這樓里空間尚足,如今才是二三人一間,倘若調整為五六人一間,還能裝下三倍病者不止,只是需要醫士們多辛苦些罷了。

  誰想一貫心軟慈悲的余老闆,這回竟只是沉默地坐在尾端,好半晌才斬釘截鐵地道:「不行。」

  陳陽詫異地看去:「如何不行?」

  余錦年一隻手貼在腹前,輕且慢地說:「每間房最多能安置多少病人,這是有規矩的,如今我們樓里已經飽和了,人手顯然不夠用,醫士和護士更是已經力不從心。若是再繼續收治病人,醫士們定然會被拖垮,屆時任何一個細節被疏漏,都有可能造成整個醫館的疫情爆發,那時莫說是救人,你們連自己都救不了。」

  一人拍案而起:「你何時成了貪生怕死之輩!」

  余錦年當場反駁道:「若是五六人一間,氣流密集,空間狹小,灑掃消毒皆難以做到位,你那不是救死扶傷,是要讓這樓里變成疫病的發酵場!你們若是想收治更多病人,應該在城中其他通風處另闢新樓,按照我所指定的規矩,招用更多的大夫,依樣管理,而不是強在這樓中塞下更多的病者。」

  陳陽忙出來調解:「余先生說的也對,我們不如另征他處。」

  尤青柏道:「那這新樓……該由何人統理?」

  「……」諸人紛紛看向了尾端之位上的那個少年,「這樓本就是這位余大人提出要辦的,那些規矩也只有他明白,這、這我們這些人哪裡懂得啊,還是得余大人來。」

  「對,對,是得請余大人多多費心。」

  陳陽頗有些聽不下去,不由說道:「這樓里的醫藥雜事、病案歸理、病室調用,如今全靠余小先生左右斡旋,那新樓初建,定是事務紛雜,又怎能繼續勞用他一個人。」

  尤青柏也說:「這幾天你們何曾見到余先生離開過樓里半步?就連用膳,他都未曾與你們一起,只是私下裡匆匆對付兩口便罷,你們睡在絲枕軟榻上的時候,我幾次三番見先生睡倒在樓梯上,委實辛苦得很。若是新樓仍仰仗余先生一人,下官怕是……小先生的身體吃不消啊!」

  余錦年抓在襟前的指節微微地發白,不禁諷刺幾句:「不懂就學,不會就問,難道你們一個個兒活了半輩子了,都是啞巴瞎子嗎?你們說規矩是我定的,那你們又有幾人按照我規矩來了?你,還有你,」他點了幾個人,「只會欺負幾個新人替你們守夜是不是?」

  他冷笑道:「有事妙手回春小先生,無事貪生怕死余錦年。怎麼,我給你們使喚還不夠,這滁南城的除疫大計,離了我是沒法運轉了不成?說實話,我其實根本不想來接這爛攤子,這是疫病,靠我一個人甩甩手就能普度眾生?我是神仙不成?若不是因為我家季大人身陷滁南,我才不會來這兒給你們當孫子。」

  「……」眾人覺得委屈,不知這日子是誰給誰當孫子。

  陳陽尷尬地笑了下,仍然出來和他的稀泥:「好了好了,散了吧,各自去照看各自的病人,新樓的事我們再行商議。余小先生,你也莫說氣話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嘀咕著,很快前後腳地散去了。尤青柏遲了幾步,等眾人走光了,他忽然想起有幾個問題要問余錦年,便回去找,可一進了議事廳,就見余錦年面色發白,左手用力地握著木椅的扶手,像是真被他們給氣著了,可待他觀察到這少年抵在上腹的右拳,和髮鬢間滲出的絲絲冷汗,這才發覺不對勁,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

  「我前兩日便看你不對,你是不是病了,卻沒跟我們說?是不是小海出事那天開始的?」

  他伸手要去搭脈,被余錦年往後躲了一躲:「沒什麼大礙,一點小毛病,坐一會兒就好了。」

  尤青柏一時情急,扣住了他的手腕,著急道:「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可我瞧著這不是要好了,而是更嚴重了!你若是不給我看,我就去找陳大人,找季大人,叫他們來給你瞧。」

  「哎哎哎,行了行了,你看你看。」余錦年嘖了一聲,把手伸了出去,前氣不接後氣地說,「給你看……你就別再去驚擾其他人了,搞得我跟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似的。我自己就是個大夫,難道還不知道麼,真不是什麼大毛病。」

  尤青柏責備地看他一眼:「你別說話了,都說不成個兒了。」

  余錦年看尤青柏是把了脈又看了舌,折騰好半天,是越看眉頭越皺,他忍俊不禁道:「怎麼,瞧出什麼來了?看你這表情,別是要跟我說『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有喜了』吧?」

  尤青柏將他垂在扶手上的手腕一翻,氣道:「你倒是想得美,疼成這個樣了還會開玩笑!」

  余錦年咧開嘴更是笑得開心了:「比這疼的時候多了去了,這算什麼。」

  尤青柏也好險被他氣出個一二三來:「你還覺得挺榮耀?」

  余錦年嘚瑟完又斂起笑容,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尤青柏說:「別跟季大人說啊,季大人手底下那些人也不要說,那些人都是大嘴巴,一個個兒都是季大人的狗腿子,守不住秘密的。」

  尤青柏還沒答應,卻是說曹操,曹操到——段明來了。

  余錦年趕忙閉嘴,窩在扶手木椅上做一臉無辜的鵪鶉狀,絲毫看不出是那個方才疼得頭冒虛汗的少年。尤青柏實在是佩服,想他真是能忍,卻不知他說的「比這疼的時候多了去了」是指什麼,難道他還隱瞞了其他的病不成。

  段明腳下輕點幾下就悄無聲息地進來了,見了余錦年先是表現得很高興,繼而又露出幾分困擾。

  余錦年問他怎麼了,他才撓了撓頭髮說道:「小公子先前吩咐要找的粗石鹽,我們倒是找到了。在滁南城外西去十里,我們截下了一支番國商隊,他們的車馬上有幾塊小公子所要的石鹽,只是數量不多。」他說著從衣襟中取出一塊來,交給自家小主子看。

  「真的?」余錦年接過仔細端詳片刻,又叫他拿來燭火焚燒,這麼一驗,果然是紫色火焰。

  段明接著說道:「只不過……這些番國人的通譯前幾天也因為瘟疫,病死在路上了,他們這群人就迷了路,一路走到了滁南來。屬下雖然截住了他們,卻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屬下只好將他們全部抓回來了,現在關在府衙大牢里。」

  「帶我去看看。」余錦年撐著木椅站起來,但因為過於激動,又害得腹中疼痛加劇,直連著前胸後背都一塊兒絞了起來。坐那兒不動時還好說,只這一下起身,他就立時疼彎了腰,顏面慘白,難受得眼中模糊。

  段明正要往前帶路,就聽背後噗通一聲。

  隨即是尤青柏驚慌的叫聲:「余先生,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