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錦年自三餘樓乘快車入得府衙,由那小太監引著,闊步走進皇長子燕思寧居住的院落——只見房門半開,三四名隨身而來的小太監面色惶恐地跪在門外,而房內傳出一陣爭吵之聲。
幾個小太監伏在地上不敢抬頭,不知是其中哪一個低聲問道:「你們說,要是我們大殿下當真生的是大疫,我們幾個還能活嗎……」
另一個朝地上呸了一嘴,悄悄抬頭瞪了說話的小太監一眼:「呸呸呸!什麼活不活的,說甚麼大逆不道的喪氣話!裡面那麼多御醫呢!」
「可是我不想死啊……」
「大膽!誰給你們的膽子妄議皇子?下去各領二十杖!」自房中走出個頗為沉穩的內侍,快步而來,厲聲呵斥了幾個不守規矩的小的們,嚇得地上幾人連連低呼「齊總管」,求他網開一面。
這太監名齊恩,便是從小侍奉燕思寧的,雖說去年元日時才剛過了雙十,卻已經算是皇長子宮邸中老人了,儘管他心中也對燕思寧的病萬分焦急,卻也顯得比其他幾個小的穩重一些,能撐得起些許場面。
小太監們正悽愴地要下去領罰,余錦年已走了來,擺擺手道:「齊總管,罷了,先給你們殿下瞧病要緊。更何況大殿下正需要人照顧,您這會兒將他們罰了,上哪兒去找得心應手的人,就饒了他們罷。」
齊恩忙向余錦年行了禮,隨即眉間一皺,太監本就比尋常人顯得嫩軟一些,那張足夠年輕的臉龐也因為這一皺而露出幾分故作的老成,他朝跪在身邊的幾個小太監斥道:「看在余小神醫的份上,這罰暫且記著。還不退下去!」
小太監們膝行著散去,余錦年也不再過問,徑直步入房間外室,掀開門帘,迎面被此起彼伏的爭執聲灌了滿耳,這次南下來了十名御醫,竟有大半已聚集在此,這些人擁在一窩,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吵起來也如過江的鴨子一般,聒噪得很。
余錦年湊耳聽了片刻,也無非是在討論如何給燕思寧用藥的問題,大家雖是同出於醫科大舉的正式醫官,卻其實也各有流派,各家都各執己見,誰也不服氣誰。更不說此時身陷病榻的是當今天子的皇長子,但凡用錯了藥,那後果是誰也擔待不起的,是故討論了半天,也始終沒有人能拿出一個令眾人都能信服的法子。
更有人說,興許大殿下生得並非是瘟疫,而是一般水土不服的腹瀉罷了。
余錦年聽罷,插嘴道:「這位大人說的有些道理。殿下久居夏京,乍然來此濕氣濁重之地,或許是水土不服也未可知呢。」
眾人戛然而止,紛紛轉頭來瞧他,御醫司中本就有人瞧不上赤腳醫出身的余錦年,一見是他,立刻吊眉毛豎眼的,呵斥他「你算什麼東西」,並讓他趕緊退下。
「巧了,我還真的算個東西。」一路上來,余錦年對這些人的官場脾性早就有所習慣,此時也並不氣惱,當做個耳旁風罷了,自己則從衣襟中掏出口罩戴在耳上,挽起袖口,轉身進了內室。
有人要斥他沒規沒矩,卻被陳御醫給攔了下來。
余錦年走到床邊,仔細觀察躺在床榻之上的燕思寧,這位大皇子眉目緊鎖,面色蒼白,眼窩微陷,皮膚漸失彈性,身體因為過度的吐瀉而微微蜷縮著。雖然這世上人人都稱他是大皇子,是大殿下,可在余錦年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罷了,對余錦年來說,燕思寧只能算是個孩子。
他坐下來,為燕思寧候脈,同時叫伺候他的太監將痰盂與便壺都拿過來瞧一瞧,瞧完了,余錦年眸色一沉,又去摸了燕思寧的腹部。只這一會兒診脈間,燕思寧就又猛地翻起來,吐了幾大口的清液。
一群御醫匆忙跟進來,以陳陽為首,焦急問道:「如何?!」
他們中雖說有讚賞余錦年的,也有鄙夷余錦年的,可此時,所有人都無比期望這個名滿夏京的「小神醫」能以一種絕對篤定的口吻告訴他們,不必緊張,大皇子得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腹瀉。
余錦年站起來,摘下口罩搖了搖頭,嘆氣道:「大殿下脈微細弱,的確是染上了疫病。」
而且以脈象的綿軟程度估計,燕思寧的血壓應當也比常人有所降低,乃是脫水的徵兆。
陳陽等人踉蹌幾步,捶胸頓足,唉聲嘆氣。
幾個近身伺候燕思寧的小太監最為恐懼,卻不敢言,端著裝了穢物的痰盂便壺已是滿臉的灰敗之相,悽慘得仿佛即將要給自家小主子殉葬了。
那先前還頗是穩重的總管太監齊恩也難掩驚慌,一頭扎在燕思寧榻前:「殿下,您讓奴才回去怎麼跟聖上交代啊……」
「現在哭喪也太早了些罷。諸位大人來到此地,不正是為了除瘴去疫麼?怎的能現在就長吁短嘆,實在是有悖御醫司大家之風。」余錦年微蹙眉心,他低頭看到床前矮几上有一隻藥瓶狀的小瓷葫蘆,便問皇子曾吃過喝藥。
陳御醫道:「服過一劑藿香正氣散,未效,又服太一餘糧五錢。」
這太一餘糧乃是治療腹瀉的速藥,實則是一種礦物,味甘澀,有澀腸止瀉之功。因其神效和珍貴,故常被人視作是神之饋贈。腹瀉而服食太一餘糧本沒有什麼不妥,只是此間大疫峻烈非常,非尋常之法可能奏效。
更何況此疫雖有吐瀉,卻不能一味只顧止瀉,否則斂邪深入,更添危機。
陳陽也能明白不可過度行斂澀之藥,只是當下危急,又面對的是百年難遇的大疫,即便是行醫數十年的陳陽,也未曾親身經歷過大疫,更不提有何經驗之法可以救治大皇子的。在場的數位御醫也都是此種情況,若病的是外面那群流民,他或許可以放手一試,可對於燕思寧,他們決然不敢獨斷。
一些心思精明的御醫,要麼沉默著不言不語,要麼互相推諉抱怨,指責究竟是誰這般不小心,害得皇子染上了疫病……大家都不願做這個出頭鳥,畢竟治好了好說,萬一沒能治好,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現在糾結病是怎麼來的還有何意義!」余錦年最是佩服這些人推脫責任的本事,反倒是病家性命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他憤惱片刻,向伺候他的太監們詢問道,「殿下今日可曾用過食水?」
內侍回道:「進過蒸米和些許熱茶,卻沒吃幾口便都給吐了。」
余錦年繼續問:「那你們可曾留意殿下小溺的情況如何?」
那內侍頭顱低下,說道:「殿下瀉得厲害,我們只顧著為殿下更衣盥洗,未曾注意……」
「未曾注意,那就從現在開始留意起來,殿下何時小溺,溺了多少,均要記錄。」余錦年吩咐道,「殿下如今脈微皮陷,乃是吐瀉過度導致的失水之症,你們速去以白米煮些稀粥,取上面的米漿稀水,一碗米漿水兌半匙細鹽,每隔半個時辰給殿下餵服二盞。吐了瀉了都不要緊,重要的是這鹽米漿對如今的殿下來說乃是救命的藥,必須得進,否則殿下失水過多,將轉筋而亡。」
內侍忙跪下領命:「是,小的記住了。」
余錦年想了想,對陳陽說:「陳大人,至於其他的用藥,仍以排濁去濕、培固元氣為要。」
陳陽點了點頭,卻仍有些地方不解,遂反問余錦年:「小先生提到鹽和米漿這等俗物,難道,以這二物同服,便可治療暴瀉轉筋之證了?」
余錦年沉思片刻,道:「世間陰陽五行,無處不在,那這天下萬物均可為藥,便也沒什麼稀奇的了。鹽乃是鹹味,先生知咸者入腎的道理,腎主水,開竅於二陰,而又與膀胱相表里,這泄瀉暴亂,與腎之開闔失常不無干係,那麼以鹽為藥,自然有鞏固腎氣之用,先生說可對?至於這米漿,更不難解釋,培脾氣,固胃元即是也。」
陳陽聽他說得很是這麼回事,可又覺得這也太過駭奇,若是一碗米漿一匙細鹽便可治療大疫吐瀉,那也忒不可思議了。但這咸米漿又的確難能稱得上是什麼藥方,甚至只能算是一碗口味奇特的飲子罷了,陳陽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麼託詞能夠阻止余錦年,便任他去了。
余錦年轉頭又吩咐燕思寧的內侍:「殿下吐瀉出的穢物,以白石灰粉拌過消毒才可拿出去處理,切記。還有,這府衙人來人往,又是公務之所,諸位醫官也不能為殿下一人棄城中萬千百姓於不顧。過會兒待殿下吐瀉間歇之時,將殿下抬到我樓中來罷,也方便一同照料。」
「這……」內侍們有些為難。
余錦年這麼提自然不是全為了燕思寧,也有些私心,畢竟倘若連皇長子都住進了他的三餘樓醫館,那麼城中的患病者才能放下猜忌,放心大膽地住進來。
御醫們更是群起反對:「殿下何等尊貴之軀!怎能與那些難民流子同室!這成何體統?!」
燕思寧已經病得昏昏沉沉的了,自己做不了主,那齊恩縱然是個掌事的,卻說到底也是個太監,不敢做主。余錦年正覺得這事成不了了,要待離去,忽地背後一道磁沉聲線響起:「如何不成體統。此事本官允了,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本官一力承擔。」
余錦年轉身:「阿鴻!」
季鴻朝他點點頭,又說:「諸位大人,如今治疫才是重中之重,滁南民不聊生,遠不比京中,那些繁文縟節能省便省了罷。余先生原是季某府上的人,雖年紀尚輕,但醫術卓絕,季某信他如信季某自己。諸位既然同為醫者,還請各位大人摒除偏見,共同扛疫。」
陳陽本就是被夾在兩張餅子裡的餡兒,左右為難,見季鴻站了出來就趕緊順坡下驢:「既然季大人都這麼說了,那我們就……」
……
空蕩蕩的三餘醫館,終於迎來了它第一位病人,當今皇長子燕思寧。
有了皇長子這塊招牌,很快樓下的診席陸陸續續坐滿了前來就診的病患,余錦年根據諸位醫士所擅長的科目,大致分了幾個診台,使得內外婦兒皆有所診,既能發揮諸位醫家所長,也使病人們不至於混亂。能夠當場解決的便直接取藥走人,疫病者收治入樓上的病室,整個醫樓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那先前說要送他出城的姜小少爺,許是受氣氛感染,竟非要留下來幫忙。余錦年拗不過他,又不能把人捆了扔出去,可他畢竟是姜家的大少爺,哪敢讓他真的「上前線」,便只安排他在後頭煎藥、做些雜事,也算是為救災盡了一份力。
不僅三餘樓開始收納病人,余錦年之前提到過的宣講事宜,也由季鴻牽頭,組織著醫官們整理出了洋洋灑灑十數條注意事項,分別張貼在城中各個醒目之處,同時叫段明領一小隊的衙役挨個街坊去講,凡能背下這些條目並能主動與街鄰宣講的,還能額外得到府衙賞賜的銀錢。
一切都照著余錦年的設想平穩發展,或許是生活所逼,更或許是抱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自暴自棄心態,總之這裡的百姓也遠比他想像中的要更為聽話,他提在心口的那塊巨石,也終於有了一絲絲的鬆動。
直到天色黑盡,季鴻端了些吃食過來,余錦年才恍驚自己已經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了。只是一整天都太忙了,早已餓過了勁兒,此時即便腹中空空,也沒有了絲毫難受的感覺。
「還是多少用一些。」季鴻盯著他洗淨手臉,換了身乾淨的用沸水烹煮過的衣裳,才將他攏在懷中坐下來。
余錦年坐了也沒閒著,還想去翻看方才帶回來的幾冊病案,因為有些問題需要再仔細研究研究,明天好與醫官們討論。所以等季鴻夾了塊細碎的東西餵進他的嘴裡,他嚼了好半天,才發覺咽下的竟然是羊肉。他驚奇地抬頭看向季鴻,問他是哪裡來的羊。
季鴻笑了笑:「你瞧瞧你,可真是診病診入魔了,連這都不記得了。這羊是位鄉紳送來的,感謝你救了他的夫人。我只留了半隻羔羊腿,剩下的已叫段明拿去給衙役和醫官們分了。」
余錦年不記得自己救了誰或者沒救誰,更記不清他說的那位鄉紳是哪一位,好像是有這麼個人罷。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日日連軸轉班的時候,忙得腳不沾地,醫囑如雪花一樣紛飛,只是如今時代不同了,陪在身邊的人也不同了,給余錦年一種十分奇妙的倒錯之感。
他正要用才吃過小羔羊肉的嘴巴去臊季鴻,還沒親上,外邊又有人火急火燎地來找。
竟是齊恩。
那忠心的內侍一刻也不願離開燕思寧的床前,大有要和他主子同生死的意思,不知怎麼這時候竟然拋下他那殿下,跑這來了。
齊恩梆梆將院門敲響,進來也難以顧及季鴻倆人正在用膳,便直入主題,對余錦年道:「小先生,您讓我一直盯著殿下的小溺,今兒個我便瞧著,殿下早上迷迷糊糊醒過片刻,那時候還解過零星少許,接著又吐了一回,之後直到現在,都未曾再有過一滴……」
余錦年立刻起身:「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