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鍋裡頭水開了!」
「哎,好,開著便是。那櫃中有罐蜜,勞煩幫我拿出來!」
唰啦一聲,洗得乾乾淨淨的肉菇下了鍋,沸水滾上幾個來回,待一個個從裡到外都鼓著似要脹出來,余錦年才將它們撈出來,切作豆大的小粒。小白菜亦下鍋煮熟,晾在盤子裡,他這才轉身從各色已快見底的粗糧米袋裡信手抓了一瓢,同樣泡洗過了,才鋪到飯甑里去蒸。
正是,一豆一舂米,一麥一高粱,素菇菘菜蓮子好,粗茶淡飯亦八珍。
時下雖惡疫橫行,處處疾苦,人卻不能真斷了五穀,該吃還是得吃的,只是城中米鋪早已告罄,府衙上的官糧俱都有賑災之用,每日每頓分發多少都是有數的,萬不可私吞,於是眼下若想自個兒開一口小灶,便只能緊著家中原有的儲糧來吃。
自從余錦年在三餘樓的那番話之後,那些守舊的大夫們還有得糾結,余錦年就留下段明等人盯梢幫襯,自己則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領著羅老先生一行人回了他和季鴻自個兒的小院子,做些簡單吃食犒慰一路顛簸而來的幾人。
季大人是個「清官」,從不驕奢鋪張,來了此地這麼些日子,也沒多貪墨一金半銀。先前這院子只他一個在住,他又不通廚藝,每日都是議事過後跟著衙役們在府衙中隨便吃上兩口,就算作是果腹了,沒見比旁人多吃得一口肉。
如今院子裡多了一位小主人,余錦年又極度操心自家美人的吃穿用度,連外面的水都不叫他多喝一口,於是家中的陳米舊糧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一粒粒在鍋子裡活了起來。
他這廂在廚房中忙忙碌碌,陳年的麥米、高粱、黃粟、黑米,和已經聞不出米香來的舊白米,在飯甑里一鍋蒸了,蒸至軟爛,再倒進蔥姜熗好的鍋子中,然後伴以肉菇粒,用去年酵起的干黃醬快速翻炒幾許。
雜七雜八分不清的粗糧五穀染上黃醬誘人的深色,不多時就散發出陣陣的咸香,雖食材簡陋了一些,遠不及這些貴公子們在府上時奢華,但粗簡的炒飯盛進用菘菜葉鋪了底的白盤中——棕紅油亮的醬米,翠綠黃白的菘葉,讓幾人早已寡淡了許久的舌頭忍不住蠢蠢欲動。
此等大疫之中,千千萬萬人都在逃難,怕也是只有餘錦年有這等灑脫,即便是手裡只有幾根野菜葉,也照樣要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又烹了一壺銀花糖水,便著人端上了飯桌。
羅老先生正絮絮叨叨地與季鴻說話:「哎呀,余小先生當年那一番邪毒之說可真是令老夫獲益匪淺!如今人至甲子,還能在外科一途上有所精進,是多虧了小先生肯將這醫術慷慨相授哪!」
余錦年恰好走出來,笑道:「羅老哪裡的話,醫者本就該為病家謀福祉,豈有藏著掖著不捨得拿出來的道理?」
羅謙讚賞地點了點頭。
四四方方八仙桌,中央大大方方坐著個細頸的陶瓶子,那瓶兒頸口裂了個縫兒,原本是做什麼的已經不可得知了,如今裂縫處卻被人用細麻繩緊緊地纏了幾圈,打個漂亮的花結,瓶子裡頭插上了幾株狗尾巴草和不具名的白紫色小花,甚有些田園意趣。
一隻手百無聊賴地上去揪那尾巴草,季鴻先一把從他手裡奪了去,仍小心翼翼將花草插回瓶子,道:「錦年做的。」
余錦年提著粗瓷茶壺過來,見那桌前一個老神在在只顧著呵呵笑,一個慣常一張面無表情的冷臉,另一個則鼓著腮氣呼呼地盯著他。
他過去將那陶瓶子從某人手裡搶回來,小聲咕噥道:「一把野草野花罷了,給他玩玩怎麼了。人家千里尋夫撲了空,讓一讓他。這院子裡多得是雜草野花,回頭再摘點新的給你。」說著便將陶瓶子丟給了那個氣包子玩。
季鴻的表情有些鬆動,一仰頭正好遇上余錦年低頭布菜,兩人順勢接了個一觸即離的吻,又雙雙會心一笑,直看得那小氣包要漲炸了,撅著嘴抄起筷子就往嘴裡扒飯。
倒是羅老先生,以前只覺得二人是義兄義弟,今日見他們倆竟是這種關係,駭得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余錦年壓根忘了這回事,見狀忙拍背帶撫胸,這才好容易平復了羅謙老先生激動的心緒。
「顯擺!有什麼好顯擺!」姜小少爺憤憤道。
「你慢點,不跟你搶。」余錦年看他是將炒飯當仇人似的,吃得又急又狠,忙斟了杯銀花糖水與他潤一潤喉嚨,待他咽下才嘆了口氣說,「實在是不好意思,你家石頭沒跟我來滁南,我將他派去護送小伢子們去塗城避疫了,算時間,現在應當已經回了京,該是與蘇亭一塊兒看家呢……」
說起這個就來氣,可姜小少爺被嘴裡的醬香飯塞住了,他在家裡嬌生慣養,這乍一出來就是風餐露宿,黑白不接,趕路趕得腳底都起了泡,連飯食都是包袱里硬的能硌掉人大牙的干餅子——若不是為了那塊臭石頭,他哪裡要吃這樣的苦!
他們信安縣比滁南要再靠西一些,疫情還沒有這麼嚴重,但東邊的消息卻是傳得飛快。姜秉仁聽說滁南府來了位貌若謫仙的欽差大人,姓季,便知肯定就是那位季美人了。既然季鴻到了滁南,以年哥兒的性子,肯定是要同去的,那既然年哥兒去了,自家的石頭定然也是寸步不離呀!
姜秉仁想得是很美,可誰知老天就這麼不遂人願!石星竟然沒跟來!
他心裡委屈極了,可等余錦年親自盛了一盤醬香五穀飯給他,聞著面前盤子裡的香味,他又很不爭氣地捧起了盤子,吃得唔唔點頭,好似天下美味就在此一碟了。
這些粗谷陳糧,姜秉仁以前是從來不屑吃的,春風得意樓更也不屑做,誰知這粗簡玩意兒到了余錦年手上,就變成了粒粒香美的五穀米,更不說那些裹在飯粒中嚼起來仿若肉感的菇子,真是每一口都能讓他的胃腸喧囂大鬧,一時間忙不得騰出嘴來。
「不俗!不俗!」羅老先生也點頭稱讚,捋著鬍鬚笑說,「我家的小丫頭,可最是喜歡吃你們麵館的東西了。可惜啊,那館子怎的就走了水……」
當初一碗麵館還在時,羅家的小孫女便一直是他們家糕點的忠實擁躉,所以但凡是麵館里新出的糕點,就沒有那小傢伙沒吃過的,後來余錦年將一部分食譜賣給了春風得意樓,這糕點的價錢也就上去了,吃著也總不如一碗麵館做得香。
只可惜,一碗麵館後來燒了。
羅謙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時之間飯桌上有些寂靜。說到一碗麵館,就難免會想起二娘,二娘生前對大家很是照顧,就連姜小少爺家裡的跟班隨從都沒少受二娘的關懷,如今物是人非,溫馨和睦的一碗麵館沒了,善良體貼的二娘也沒了,連義憤填膺的姜秉仁也埋著頭不吱聲了,余錦年更是有些發愣,只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小藥僮陳櫟在窸窣窸窣地嗦茶。
羅老先生忙清了清嗓,找補道:「小先生也不必過於傷感,那小院如今——」
「咳、咳咳……」
不知怎的,季鴻突然以手握拳,遮在嘴邊嗆咳起來,余錦年猛地回過神,趕緊斟了茶水過去,一臉擔憂地去摸了摸脈象:「這是怎了?」
季鴻搭住他的手腕,搖搖頭:「無妨,只是不小心被嗆住了。」又轉頭向羅老先生看了看,勾起些許微笑,「羅先生,您繼續說。」
羅謙:「……」
余錦年也的確沒摸出他有什麼異象,便也安心地坐下來,端起飯碗來邊吃邊問:「對啊,羅老先生,您方才說那廢墟怎麼了?」
羅謙撇了眼季鴻,小心道:「沒,沒什麼,就是有半扇牆還沒塌完,便有幾個乞兒收了收拾,在裡頭安營紮寨了……」他說著又向季鴻看去,見季鴻垂下眼睛,靜靜地品茶去了,才輕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余錦年說道:「若是殘垣斷壁能讓他們有一窗半扇可以避雨的地方,也算是積德了。」
羅謙忙襯和他:「沒錯,算是積福了……」
季鴻自自己碗裡夾了一塊炒飯,遞到少年嘴邊,輕聲道:「別只顧著說話,吃些東西,過會兒那樓里還有的要忙。」待對方張嘴咬住筷尖,抿去了筷上的飯,他眸色又慢慢柔和下來,以手指揩去少年頰邊蹭上的飯粒。
余錦年忽然奇怪道:「姜小少爺,您可是家裡的獨苗苗,跑到這九死一生的滁南府來,家裡沒有打斷你的腿嗎?還有,你們是如何進城的,不是封城了嗎?」
「……」姜秉仁瞪了他一眼,嚼著飯嘀咕道,「我偷溜出來的。」
羅謙說:「老朽本是到附近來訪友,誰想就遇上了姜少爺,聽聞姜少爺也要來滁南府,便一同來了。這滁南府的確如小友所說,封了城,可那城門的守衛道醫者可入,我們一行人便這樣進來了。老朽總之是一把老骨頭了,若是合眼之前還能救幾條命,那也算是值。」
季鴻稍施禮,恭敬道:「先生大義,城中正缺醫士。」
姜秉仁聽罷,也不知是從哪裡生出了半分憂國憂民心,坐直了問:「那我呢,我做什麼?」
余錦年瞥他一眼:「你?這裡沒有你想找的人,當然是哪裡來回哪裡去!我與府官兒大人吹吹枕旁風,以權謀私給你開個後門,今夜就將你放出城去,出了城隨便你去哪,哪兒涼快哪兒呆著。」
姜秉仁氣得一咬牙,正要與他辯論,余錦年起身收拾了空碗碟,煩惱似的小聲抱怨起來:「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該怎麼與石星交代!」
「回去?那外頭都病成那個樣了,鬼知道還能不能回去?」話音剛落,姜秉仁就被羅謙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他忙醒悟過來,閉上了嘴,小聲地對羅謙嘀咕道,「我只是圖一時口快而已……」
幾人沉默下來。
姜小少爺說得沒錯,如今疫情嚴重,沒人知道明天是生是死,余錦年極輕地嘆了口氣,便捧著一摞髒碗碟回到後廚。他才將碟子放進水槽,小臂就被人握住了,鼻息間隨即傳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知道是誰,卻沒抬頭去看,只半垂著眼睛,慢慢地洗一隻髒碗。
「錦年……」
季鴻頓了頓,可他還沒張口,余錦年就不知打哪兒摸出條麻繩,二話不說連著季鴻的手和自己手腕一起,纏了兩圈打了個結。他知道季鴻想說什麼,無非就是送他出城之類的話,他也明白季鴻是在擔心自己,可是他難道就能狠心留季鴻一個在這疫城裡孤軍奮鬥嗎?
整個大夏,若說有誰足夠了解這疫病的來龍去脈,那非自己莫屬,這種關頭,他如何能丟下季鴻!余錦年揮了揮與他綁在一起的手臂,哼道:「系死了!這輩子也別想解開!除非我——」
後頸忽地被人一撈,余錦年舌頭沒能捋直,就被一頭摁在了男人的肩頭。害得余錦年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直窩在對方肩窩裡唔唔唧唧地痛呼,疼了好一陣又伸出舌頭,「啊啊」地比劃著名,叫季鴻看看咬破了沒有。
少年咬了舌頭的可憐模樣反倒將季鴻逗笑了,邊看邊逗他道:「嗯,左邊確實流血了……過來,吹一吹就不疼了。」
裝模作樣地吹了兩口,仍是湊上去親吻,如此盛夏,季鴻的鼻尖仍有些溫潤的玉一般的涼意,他與余錦年鼻息交織,與少年那雙被囁紅的唇瓣若即若離,聲低氣輕:「世人皆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然我不奉鬼神,不供佛祖,那浮屠與我何干?可你心裡卻裝著萬千疾苦,錦年,我每夜都在擔驚受怕,怕你……」
他嘆了口氣。
被咬破了的舌邊一脹一脹地細微發痛,仿佛與心跳是同一個節奏,余錦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翹起腳來摸一摸他的頭,哄孩子似的笑他道:「阿鴻不怕,我這不是來救你麼?你既不信佛祖,那我也不修菩提塔,只修一段長命結,乞求你我二人都平平安安,百歲無虞。」
段明飛跑而來,進了後院就撞見兩人折頸相擁,他嚇得哎呀一聲,忙捂上眼退出去了。避到門帘之外,想著正事重要,於是將手裡的名冊簿伸出來,匯報導:「公子、小公子,攪擾了。總計有五位民間郎中、三位御醫司醫官,外加兩名醫徒,願意到我們樓里來幫忙。」
見是段明來說事情,余錦年立刻正色,讓季鴻站到一邊去不要鬧,他接過名冊看了看,點了點頭:「十人,比我預料之中還多了。醫院新建,一開始來的人不會太多,我們要做的就是先穩住自己,後續才會湧進大批病人。」
「段明,你著人收拾間大點的房間,我先與他們做個培訓。另外,這幾日就辛苦你,帶幾個手腳利索的丫頭僕婦,就照著我們在京中所用的口罩之物,連夜趕製一些出來,若是沒有多餘布料,便用不穿的舊衣裁製,做好後用水煮沸曬乾就是。」
段明應下吩咐正準備開溜,余錦年也有些放心不下,便提出隨他一起去樓里看看。
於是兩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丟下了「欽差大人」看家,一塊兒說著話去了三餘樓,簡單見過那幾個願意留下來的郎中。也不等眾人互相寒暄,便把他們關進了內堂一間大屋,緊鑼密鼓地開始授課。
說是授課,其實更側重於實用,畢竟原理對於當下的大夫來說過於玄怪,便是說了他們也未必能信,余錦年便舍輕就重,將臨床操作上的關鍵與他們細細講清,尤其是衛生清潔和病室消毒兩方面,更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來講解。要解一城之疫,最重要的就是要切斷傳播途徑,控制傳染源。
若是能做到這兩點,那麼滁南城的危機尚且可解。
病不等人,晚一刻就是一條命,為了三餘樓第二日能夠正常接診,余錦年只能連夜與他們講課,當初他如何向羅謙解釋邪毒一說,如今還是同樣解釋給這些人聽,更將他草擬出來的規章制度寫成個冊子,供諸人傳閱。
幾斤凌晨,旭日將升,余錦年仍眉頭緊鎖著,字字叮囑著:「霍亂一疫雖為惡疾,究其根本仍不外乎濕、寒、虛、暑各類症因,如吐瀉一證,前者當疏、後者或堵,皆須臨證詳辨,萬不可草率而延誤病機。而這霍亂,又有真假霍亂之別,勿要見吐瀉便診其為大疫,更不可自亂陣腳,畏生懼死。真霍亂之吐瀉者,當以培其正氣為要——」
「先生!余大人!」一道細銳的嗓音從廊中傳來,緊接著門外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眾人聞聲去瞧,見是個穿著青灰色製衣的小太監,跑得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形容狼狽,戰戰兢兢地四處張望。
見他們在這處,小太監衝到門前,卻不想被門檻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正好臉盤朝地,瞬間磕了滿嘴血,他卻也顧不得自己摔斷了的半顆門牙,捂著嘴爬起來,連抽帶泣地哭道:「大人,快、快去瞧瞧我們皇子罷!他不好了!」
余錦年心下一提,皺眉站起:「大皇子怎麼了?」
小太監抬起掛著滿臉血的淚臉,害怕得肩膀發抖,直嗚咽道:「大皇子也病了!這突然也不知是怎的,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都已吐了七八回了。奴才忙請陳御醫去候了脈……
余錦年忙問:「陳大人怎麼說?」
小太監嚎啕起來,哭得癱瘓在地:「陳大人說是、說是……大疫啊……」
余錦年驚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