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疫水

  城內離府衙兩三個街坊處,有一家百花樓,這名兒雖然是俗了些,以前卻是滁南府上赫赫有名的雅坊酒肆,其樓有數層之高,夜夜琴音不歇,燈火通明,因一壇名為百花香的酒而為人津津樂道。

  百花香醇冽芬芳,品之有如百花齊綻之感,美酒配佳音,繽紛甘美至極,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來,已是滁南府中的一大特色了。只是如今百業凋零,就連百花樓的柳老闆前陣子也因這瘟疫病逝了。讓人忍不住嘆一句花香難續。

  這柳家原本就是四代單傳,到了柳老闆這一茬更是只有一個話還說不清楚的小芽崽子,這柳家當家的去得匆忙,還未曾來得及將百花香的秘方留下來,於是只餘下一雙孤兒寡母,難以為繼,最後不得不變賣房產維持生活。

  如今南方正鬧疫亂,便是一般吃喝都已顧不上,更別說是盤下這偌大的酒樓。這時候還買房置產的人,要麼是有大韜略的梟商,要麼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正當旁人都以為,這百花樓就要砸在那柳夫人手裡的時候,卻有一翩翩少年,攜了真金白銀,出手相當闊綽,當場將百花樓盤了下來。

  從此百花樓更名易主,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改為——三餘樓。

  匾額是塊匆匆寫就的木牌,任何雕飾也無,樸素到寒酸,只是那上頭的字跡遒勁有力,雋雅生輝,著實是一手難得的好墨寶,掛在樓前倒也有了幾分古樸大氣的感覺。只是這樓里新雇的夥計有些可笑,竟儘是些乞丐力夫,還有不少在疫病中死沒了親人的年輕婦人,讓人實在是不明白這家的小老闆的到底是要做什麼。

  這些乞丐力夫只要給個饅頭,就能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氣,已按照吩咐將原本酒樓里的桌椅拆卸開來,兩塊木板拼做一塊,裝四個矮腿,便是一張簡單的木板床,一時間樓里叮叮噹噹,好不熱鬧。而婦人們則負責收拾房間,將部分客房一分兩半,中間遮起屏風或帷簾,左右半間屋子中均放置一張木板床、一隻小几,兩把小凳,並將一應物什擦得乾乾淨淨,並按照小老闆的吩咐,在房間角落裡撒上石灰粉。

  幾個被叫來幫忙的醫吏嘀咕道:「他說要將這處改成什麼?醫館?醫館哪裡用得下這麼多層樓!陳大人怕是糊塗了,竟叫這麼個小子處處使喚我們。」

  另人也抱怨道:「他怎的每次都這般不服管制?其他同僚均在各處搭建醫棚,只他一個這樣張揚,竟盤下一間酒樓做醫館!怕是在京中做廚子慣了,不務正業也就罷了,還染了一身的銅臭味,事到如此還不忘賺錢,也不知賺得這災錢夠不夠他下去給自己買二兩陰德。」

  眾人鬨笑:「也就襯得上叫聲『余老闆』了。」

  笑聲未泯,背後有人嚴肅道:「何人教你們背後議人長短?!你們習醫十載,自詡國之聖手,可知此間之疫為何疫?」

  醫吏們猛一回頭,見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陳陽,一個個登時鵪鶉似的縮起脖子,即便心中有些想法,卻因怕被陳大人責罰,紛紛面面相覷,不敢直言,好半天無人回答。

  片刻,一個手捧藥筐的年輕醫吏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答道:「這一路行來,學生見到患者病起倉促,吐瀉不止,目陷肉削,形萎肢冷,輕者腹痛絞作,重者須臾即死。此病起於水濕,亂於腸胃,依學生看……乃是霍亂。」

  這醫吏名尤青柏,門第輕微,平日裡默默無聞,寡言少語,在御醫司也只是個管醫局雜事的小吏,同時負責宮中二等宮女太監的診治,這回南下,諸人也未曾將他放在眼裡,誰知他竟這時候出來出風頭。

  陳陽打量他一眼,也頗是費了些腦子才記起這人名姓來,於是又問:「那你可知,京中發疫以來,是哪家的醫館死傷最少?」

  尤青柏道:「是三餘樓。」

  「不錯!」陳陽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著看向其他醫吏,「京中八大醫館十數醫堂,我皆已令人走訪查看,三餘樓收留疫者最多、卻病死最少。正是你們口中這位『不務正業』的余老闆,用無數奇思妙法救治了數不清的病者!你們能有人家半分才,我陳某人都要替御醫司燒高香了!」

  陳陽甩了甩袖子,眉毛一挑:「倘若你們若是有他那般的能耐,你們也可以不服管制——怎麼還愣著,有功夫說風涼話,倒不如多去干點兒活!」

  醫吏們忙諾諾作揖,作鳥獸狀散。

  尤青柏不驕不躁,也朝陳陽施了禮,端起藥筐退了下去。

  「唉!」驅散了這群醫吏,陳陽仰起頭,看到那個坐在最高處憑欄遠望的少年,心中也升起些許困惑。

  昨日這少年提出要將百花樓改造成醫館,並由御醫司統一管轄城中醫士和藥石,如有可能,連食水都由官府統一發放……再比如他還提出什麼毒氣與消毒之說,真真是陳陽行醫幾十年來從未聽過的說法。

  這少年腦袋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太多了,人說多智近妖,他倒確實不似凡間物,連醫術也非常人所能理解,若非陳陽親眼見識過他以詭譎至極的辦法醫治好了本必死無疑的閔家公子,又一眼看出文太師孫兒的病症,是個頗有真才實學的小子,他也決計不會讓這麼個半大小子來指揮御醫司。

  ——

  余錦年卻並不知有那麼多人等著瞧他的本事,他鎮靜至極,此時正靜靜坐在窗沿,歪靠著木框,手中捧著一盞白瓷杯,半個身子籠罩著一層雪白燦爛的日光中。遠處一片蕭瑟零亂,他的目光隨著一隻搶人吃食的野狗轉到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嫗身上,忽地聽到背後一聲嘆息。

  他回頭去看,原是季鴻進了房間。

  見他獨身一人所有所思地橫坐在窗框上,季鴻頓時一臉無奈地說道:「坐那麼高作甚,害我好找。」

  余錦年垂下視線,看著無茶無酒只是盛裝了一碗白水的瓷盞,日光投進水中,泛起層層微小的漣漪:「阿鴻,你瞧,不管這天底下有多亂,人們呼號哀痛有多慘烈,太陽永遠是那麼明亮、那麼熾熱。」

  季鴻笑了下,小心地將他攏回窗內,摸到他鬢角滲出了細密的汗水:「怎的生出此種感嘆。」

  「沒什麼,只是一路而來見到無數生離死別,便倏忽體會到人之渺小罷了。」余錦年的眸中反影出白瓷杯里的水波,似撒了一層銀屑,光亮異常,他忽地直起腰背,伸手將已經空了的白瓷盞舉到陽光下,片刻又收回來闔上杯蓋,神神秘秘地交到季鴻手裡,微微揚起下巴道,「這個送你。」

  接過來,只覺杯身溫熱,也不知是被少年的手溫暖熱的,還是日頭曬熱的。季鴻不明何意,他將杯子轉了轉,未見什麼稀奇之處,不由納悶道:「送了我什麼?」

  「一碗陽光。」余錦年跳下窗台,先湊近了摸了摸季鴻眼下那條細細的疤痕,見恢復得還不錯,這才掃掃衣擺,月牙兒似的眼睛眯起來,朝他笑道,「雖然如今大疫橫行,但陽光卻是最最純淨的。今日私藏一碗,待到寒日再打開蓋來,便能有一整個冬季的太陽啦!」

  私藏一碗陽光?

  季鴻看了看掌心托著的小小杯盞,又看了看他,這說法雖說荒誕不經,倒是多了幾分浪漫意味。他驀地失笑,搖一搖頭把余錦年攬進來,輕輕吻著他的發梢道:「這一盞日光,及不上你半分,只要有你這輪小太陽在身邊,冬日也如濃春盛夏一般溫暖了。季某有幸得你一人,此生也就足夠,何須多藏這一抔日光。」

  余錦年受用地往他胸前鑽了鑽,嘴上卻不服道:「別以為說兩句甜言蜜語我便不記仇了。我只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你食言而肥,不與我寫信的事,我暫且記在帳上,日後再與你清算!」

  「好好好,那多謝余大人開恩了,季某聽憑發落。」季鴻笑了笑,「好了,本是上來叫你的,一時間又說多了。下去罷,陳御醫已在等你。」

  余錦年點點頭,整理了衣襟,隨他一起下樓。

  大堂中已聚集了不少醫士,都是段明帶人一一去請的,有些是赤腳郎中,有些則是各家醫館派來聽差的學徒,更有道觀廟宇中的僧醫和道長,原都分散在城中各處,各行救治,互不干涉,如今突然被請到這「三餘樓」里來,大都一頭霧水,不知所以。

  御醫司的那些醫吏本就是出身世家,自恃清高,更是一臉的不耐煩,很不把這些江湖游醫放在眼中,只自顧自地聚在一旁說話。

  陳陽與少年頷首示意,清了清嗓,與眾人道:「想必各位先生心中應知此疫之重。今日御醫司請大家來,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商討大疫的救治之法。如今城中已病亡無數,周遭鄉縣更不知死傷幾何,以至病者痛不欲生,親者肝腸寸斷。諸位都是遠近聞名的杏林名手,不知對此疫可有何良方?」

  眾人交談之聲漸收,互相推諉觀望。

  一位中年人起身嘆道:「古往今來,凡大疫必死傷無數,我大夏立朝以來,更是從未發生過此等惡疫。便是醫經典籍之中,對此疫的記載也只是寥寥二三次,死者數萬不止,救治之法更是語焉不詳……我等也只能是依證診治罷了。」

  諸位紛紛點頭稱是,不時唉聲嘆氣。

  尤青柏道:「據聞京中三餘樓活者甚多,如今先生又將這三餘樓開至滁南……可是余先生有何救疫的靈丹妙藥?」

  「大疫無情,我能有何靈丹妙藥,」余錦年搖搖頭,「只是略知道一些急救和防治之術,隨機應變而已。」

  尤青柏聽得眼前一亮,繼續追問下去:「請先生賜教。」

  余錦年道:「那我便直說了。此病的確是百年難遇的大疫,而且易在防難在治。防之一字,必須落實到每一戶、每一家、每一名百姓的頭上,並由御醫司下派醫徒藥僮,監督到每一家醫館醫堂甚至食肆酒館,並在每一處街心巷口張貼告示,並命人每日宣講,無論有多麻煩、多大費周章,此事都必須嚴格執行。否則疫氣擴散,南北諸城必將死傷過半。」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醫捋著長須,反問道:「小先生說來容易,只是疫之一氣無形無色,霍亂一毒更是由暑濕而生,無跡無蹤。病者心腹卒痛,吐利並作,甚則轉筋,入腹即死。敢問這位小先生,究竟該如何防?」

  此時醫者尚且認為所有疫病皆是濁氣入體所致,此種說法與醫理來說並無不妥,只是受制於時代,從發病原理上來講到底還是有些不足。

  余錦年解釋道:「大疫之濁氣究其根本並非是氣,乃是水。古往今來,凡有大澇,必有大疫,即說明疫之源頭是洪澇而來的污水。濁水被百姓所食,水中之毒由此入體,致腹瀉、嘔吐,這些穢物不經處理,隨意泄至田地、河流當中,疫毒便會污染田地中的瓜果蔬菜,會繼而感染更多的百姓。又或者這穢物不經意間被其他人所觸,間接食入腹中,也會導致傳染。」

  聽著頗有幾分道理,陳御醫問:「那依小先生之見,該如何辦?」

  「當務之急,是要宣講,告訴所有人不食生水,不吃未煮熟的蔬果,飯前便後必須洗淨雙手,凡是家中有患病者皆要如實上報,以便分隔診治。城中所有醫堂不應以疫病為由拒診,不能放任任何一個可能患病的災民在城中隨意走動,更不能隨意傾倒穢物。同時拆撤過於簡陋的醫棚,將其中病人挪至此處,並在城中增設淨水發放處。」

  有人第一個不同意:「你這樓中如何容得下那麼多的病人?」

  余錦年道:「一個三餘樓容不下,那便兩個,兩個不夠那便三個!只有將所有的病人都納於我們的統轄之下,此病才能得到控制。我也並非是要與諸位商議此法是否可行,而是要告知各位,明日起,我三餘樓便開始接診,所有病人自住進來那日起,直至痊癒,才能從我樓中走出,直到我樓中住滿為止。諸位當中若有信余某的,願意留下的,余某自然歡迎,若是對余某的診治之法持疑,大可離去。」

  「這……」

  余錦年:「我知各位先生所承醫脈不同,治法自然迥異,但只要見有療效,余某並不干涉。只有一條,凡在我樓中,必須按我的規矩來辦。」

  「我樓中包括後院別間,如今共房四十二間,輕者二人一間,重者獨自一間,總可納病人六十有餘。每五間配兩名護士,負責日常病者的雜事料理。每三間安排一位主治醫士,全權負責病者的診治。」

  「……」眾人聽得一愣,一時間竟都不知該作何言論。

  聽他所說,似是要讓病人住在這樓中,直至病癒?

  余錦年卻並不理會他們的驚訝,繼續陳述道:「所有醫士和護士兩班倒,十二個時辰日夜輪值。每日的辰時和酉時交接輪班,以使輪值者能夠通曉當日或當晚患者的病情;巳時和戌時則由御醫司陳大人統領進行查房。每十日,樓中所有大夫參與一次病情總結會談,分析當下疫情形勢,制定接下來的診治方向。此外……」

  他轉了個身,似要找什麼東西,季鴻已當先一步,將一張用薄木板和紙張製成的簿子遞給他,余錦年朝他笑了下,接過東西展示給眾人看,朗聲說道:「此乃病案簿,每個病人著一冊,並由輪值醫士記錄,當日所用何藥、所施何針,病況如何變化,事無巨細,都需一一記述,直至病人病亡或者痊癒離開,而此病案則封存入檔,以便之後查看匯總。」

  說到此,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陳御醫也聽得目瞪口呆,這記錄病案一事並不難,宮中為保謹慎安全,便是如此行事,只是每人一冊、每日記錄,卻顯得過於繁瑣了,宮中貴人們尚且未做到此種地步啊。至於那每日兩次的「查房」,和每間配備的「護士」,更是聞所未聞,十分新奇。

  但此法若是能行,那麼此疫平後,這些記載了大量醫例的案述,對後世醫者來說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後世再發疫情,將有例可循,有案可蹤,有法可依,有前鑒可避,實乃一樁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陳陽片刻之間難以評價這少年所言究竟是對是錯,畢竟古往今來他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他轉頭向季鴻看去,卻見這位季大人鎮定自若,滿眼皆是欣賞,仿佛對這少年的驚奇言論早已習以為常。

  余錦年收起病案簿子,慢慢說:「我知諸位對我所言有所疑慮,但特殊之時須行特殊之法,這只是我樓中的行事風格罷了。不過請諸位切記,此病源頭乃是疫水和病者所吐瀉的穢物,記住這點,城中病者至少將降二成。各位大人、先生,救人自是高尚,舍己卻是愚鈍,無論諸位是否來我樓中幫忙,萬望諸位在診治之時,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段明捧起名簿上前,高聲道:「可有願意加入者?」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做聲。

  此時三餘樓的雕花正門被推開,走進三個面罩黑巾、頭戴斗笠的男人,俱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辨認出是一老三小,其中個頭最小的那個背著一隻藥箱,扎著只單髻,跟在那長者身後。至於旁邊那個年輕人,腰間金玉琳琅,是通身的富貴之氣。

  老者邁了進來,拍掌笑道:「好,好,好!」

  余錦年盯著那墨彩黑漆的藥箱,忽地驚疑一聲,張開了嘴巴,訝道:「羅老先生,您怎麼——」

  沒等他說完,來人已嗬嗬笑起來,朝手持名簿的段明走了過去,信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兒,口中咕噥道:「余小先生還是這般風采非常啊!不知小先生這三餘樓,還有沒有老朽的一席之地?」

  說話的可不正是信安縣時那位與余錦年多有交往的名醫羅謙,羅老先生;如此說來,那個背藥箱的定是他的小藥僮陳櫟了!

  那麼另外一個少年人究竟是……

  那年輕人並未聽他們幾個互相寒暄,只是四處張望著,好像是在尋找什麼人,他將滿堂人頭一一數了個遍,卻沒看到最想看的人,頓時氣得摘去斗笠,拽下面巾,露出一張囂張跋扈的少年臉龐。

  他一雙形狀可愛的杏眼瞪圓了,氣鼓鼓地盯著余錦年,質問道:「余錦年!我們家石頭呢?!」

  余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