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茯苓葛根

  雲低日沉,泥淤水積,季鴻南下的第四十日,滁南府周的水利修繕工事終於快要完工,潰破的河堤得以鞏固,洶湧的江河之水疏流而去。唯有城中低洼處累著厚厚穢泥,以及巷道中隨處可見的坍塌房屋,彰顯著這座百年老城曾經受過怎樣的猛烈風雨。

  這日天際微洇,薄霧蒙蒙,似雨似露的濕氣黏在人的髮絲上,將人鼻前的一團熱氣攪得愈發粘稠。

  一隊車馬骨碌碌地碾著車轍行來,車輪吃泥很深,地上又濕又黏,需得幾個力夫前拉後推著才能前進。一路行來,兩旁餓殍無數,病死的災民衣冠不整地暴屍荒野,倒是餵肥了那些以食腐肉為生的畜生。滁南府城,百年積重之地,如今卻門前荒涼,成了烏鴉盤旋、野狗彷徨的人間地獄。

  車隊至城門停下,守城的兵衛懨懨地往下看去,只見浩浩蕩蕩綿延一里的輜重隊伍,黑壓壓似催城的烏雲,可那兵衛立刻來了精神,驀地站直了腰背,揉了揉眼睛仔細地辨認,見那迎風的旗幟上確實繡的是「大夏」二字。從領隊的一輛馬車上,下來個著淺緋色公服的醫官,正是陳陽。

  那兵衛見是朝中委派而來的醫官,立時興奮地朝城樓下奔去,邊跑邊喊:「來了來了!藥糧終於來了!我們有救了!快去通知大人,朝廷派人過來了!」

  頹靡已久的滁南府終於因這隊遠道而來的醫糧掀起了波浪,不多時,城門洞開,還未及陳陽等人邁步,先自城中湧出一批難民,守城的護衛當即拉起刺籬,架起槍戟,將百姓攔在城內。

  待他們進入,城門再次闔閉。

  悶熱潮濕的夏風捲起一陣怪味,混雜著死病者的疾臭和濃烈苦極的藥腥氣。待進了城,眼中景象更是驚心駭矚,滁南府城臨著大江大河,正是商賈興旺,碼頭髮達,是極其富饒之地,如今偌大個城府,竟充斥著肉眼可見的死氣——奄奄一息的災民們倒在街道兩旁,塌毀的房屋裡徘徊著不願離去的百姓;因洪澇而失去雙親的幼兒哭哭啼啼,從淤泥里撿些被水衝來的爛果果腹;更有衣衫襤褸的婦人懷抱著早已冷透的孩子,目光呆滯地坐在牆邊。

  哪裡還有富饒,哪裡能見繁華,地獄幻象也不過如此。

  醫官兵士們登時掩住口鼻,一些本就不情願南下的醫吏更是萌生了退意,心中盤算著該如何全身而退。

  陳陽來時雖已想到南方狀況不容樂觀,但今日親眼所見,仍不免心中驚駭,一時惜嘆道:「竟慘烈如此!」

  一個衣淺青、頭戴石青逍遙巾的小醫吏鑽出車來,他面上同其他醫官一樣,蒙著遮擋病氣的白巾,只露出一雙伶俐透亮的眼,先四下撒望了一番,沒見著想見的人,有些失落,又聽聞陳御醫的話,也隨之說道:「若是此疫繼續擴散,不出月余,京中便也是這般景象了。」

  陳陽點點頭,奇怪道:「怎麼不見當地府官?」

  正說著,自長街遠處噠噠縱馬行來三五人,陳陽對當地府官並不熟識,只聽聞是個大腹便便的,便揚著脖子朝前看,沒想沒瞧見那胖子,倒是來了個氣質出塵的年輕人。

  來的這一位陳陽印象極深,那是任誰瞧上一眼也不會再忘的。

  ——正是那奉旨南下,督工治水的季大人。

  季鴻自馬背翻身而下,正與陳陽寒暄,忽地瞥見一道瘦影一閃而過,再去仔細瞧,卻又不見了蹤影,只有窸窸窣窣從各輛車馬間下來的醫吏們,都穿著同樣的淺青色下品醫官製衣。

  「季大人,我們乃是奉旨而來,一是押運糧食藥材,二是助此地除疫解厄。」陳陽又左右看了看,仍未見有什麼胖子趕來,不由為難道,「不過,這怎的是季大人您來迎哪?這按規矩,藥石糧草該由一府正印親自籤押,我們才敢交接,若是出了什麼岔子——」

  他說著抬眼看向季鴻,忽地頓了一下,一時忘了自己接下來該說的是什麼,只瞪大了眼驚訝道:「季大人,您這臉是……」

  「無妨。」季鴻長眉冷豎,仍是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冷峻表情,只簡單解釋了當下滁南之況,「滁南府官周金虹貪生怕死,恐染疫病,十日前便捲走了府衙大半官財,攜家眷潛逃出城,三日前,前去追蹤的兵衛沿途尋到了其妻女僕役病亡的屍首。如今,周金虹一人仍在逃,不知所蹤。一府之城無人統領,上奏的摺子也遲遲沒有批覆,無奈之下季某隻能暫行統管。」

  「竟有此事!」陳陽搖了搖頭,心中直感嘆世風日下,竟連官員都能棄百姓於不顧!可既然府官正印已棄職奔逃,那這藥糧交給欽差也實屬無奈之舉,於是趕緊吩咐下頭人將名冊拿過來,交給季大人一一過目,核驗數目。

  一名醫吏取了名冊,快步而來,低著頭雙手奉上。季鴻伸手去接,視線落到那醫吏身上,他手指猛地凝滯住,些微遲疑了片刻,才匆匆將那名冊取過,莫名側過身去,才翻開名冊細看:「陳大人奔波勞累,先請進衙內休憩。藥糧便安置在府衙倉庫,自有人來幫忙清點。段明。」

  段明:「公子吩咐。」

  「帶諸位醫官隨行下去歇息。」季鴻回頭看了眼方才那遞他名冊的小醫吏,誰想只這片刻功夫,那人又不知藏到了哪裡去。段明領命要走,他又皺了皺眉,「等會,煮幾壺熱茶,莫要怠慢了。」

  段明道:「是。」

  季鴻回到衙內,需先與陳陽詳細敘說當下滁南的困境。

  滁南府城的水利工事經過搶修,大水已退,但如今積水尚存,又遇大疫,城中的醫館藥局幾已成了空鋪,能用的藥材也都寥寥無幾,卻仍不足以維持災民間的日常用度。下轄十一縣中也難以調用多餘的藥材,患病的人越來越多,無奈封城後,更有大批尚未患病的百姓盲目屯藥,藥材一時間千金難求,即便再往遠了去高價收購,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更不說府官潛逃,難民暴動,城內謠言紛起,是要多亂就有多亂。

  陳御醫這一來,可是真真切切地解了他缺藥短糧的燃眉之急。

  二人說話的堂外匆匆走過幾個搬運藥箱的醫吏,口中絮絮叨叨抱怨著什麼,臉上也極為不耐。季鴻忽地起身,對陳陽道:「陳大人,正巧還有一事。前幾日城中有災民暴亂,大皇子受了些許驚嚇,如今正在後院歇養。大人可去請個平安脈。」

  一聽是大皇子貴體欠安,陳陽立刻警醒精神,慌裡慌張地告辭去了。

  季鴻拔腿往府側倉庫走去,前頭兩個醫吏搬著箱子,也未曾察覺身後有人,便互相嘀咕道:「他算個什麼東西,敢這樣支使我們?」

  另一個雖有些不滿,卻沒膽量一吐為快,只悶聲說:「他可是文老太師親自舉薦上來的,十字街上的三餘樓聽過沒有,人稱余小神醫的,說的就是他了。據說這大疫就是他先發現的,發疫這些日子以來,三餘樓活人無數,災民都快將他家的門檻踏破了。」

  「哪能有那麼神,若真那麼厲害,為何只是個民間郎中,你我等人可都是苦讀十載才考上這醫科,進這御醫司。他若真有本事,緣何不經醫科考試?文公舉薦又如何,不過是個走後門的偏方大夫。」那人嗤笑一聲,「我看,怕不是壓根不敢去考,只是個欺世盜名之輩。」

  季鴻臉色一沉,冷哼一聲拂袖而過,將那二人嚇得一愣,嘴都未闔上。

  進了庫房大院,果見一年輕醫吏正指揮著三五衙役在歸整藥類,這些藥材封在箱內,由夏京至滁南長途跋涉,亟需全部收拾出來晾著,有些應陰乾,有些應曝曬,更有些需得存放在高處通風之地方可。眼見著人手不夠用了,那少年將一袋蒼朮均勻鋪曬在笸籮里,爾後又取了木梯架在牆邊,準備親自將一些串好的藥材懸在房梁之下。

  「那白茯苓很是怕潮,怎的能將它放在那般陰潮的牆角!」小醫吏一腳踩在木梯上,還忙著眼觀八方,看到一個衙役端著一筐白粉塊往後頭走,忙叫他道,「唉,等會兒,你現在拿的那是葛根,不是茯苓。我不是都貼了紙條麼,怎的還會拿錯,你——」

  他說著驀然一靜,幾個衙役已被他念叨得耳內生繭,乍然沒動靜了還挺奇怪,便回頭去看——就見那羅里吧嗦的小醫吏正與不知何時出現的季大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年久失修的木梯吱嘎一聲,上頭少年一晃,季鴻本能伸出手緊握住木梯一側,他原本還有不少話要說,當下卻只是眉間深鎖,手背上緊張得青筋繃起,仰頭斥他:「這般爬上爬下,摔了如何是好!下來。」

  余錦年盯著他的臉,半天沒說話,過了片刻回過神來,先下意識摸了摸遮臉的白巾,確認這物什還在,便壯了膽子跋扈道:「我愛爬上就爬上,愛爬下就爬下。季大人公務繁忙,連寫封小信的功夫都沒有,還有閒心管得了我這沒品小官兒究竟是爬上還是爬下?」

  聽他嗓音有些沙啞,身形更是不如自己走前那般圓潤,季鴻本因他不告而來有些生氣,見他這幅模樣,心房又禁不住地塌陷下來,爛成一盤散沙。他到底是在記恨自己食言,多日未給他寄信這事,季鴻嘆了口氣,一手握住木梯,另手抬起去接,溫聲道:「好了,莫讓我擔心。下來。」

  「……」余錦年扭過頭去不看他,心裡憋著一股氣。

  那木梯吱吱呀呀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季鴻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將他拎著後領從梯上摘下來,余錦年驚呼一聲,便被季鴻頭朝下倒扛在肩頭。倒也不是他故意要這麼扛著,只是這樣更省力氣。

  一眾衙役和才進院的醫吏都看愣了眼,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忘了自己本要去幹什麼,直瞧著他們二人互相掙扯著朝院外走去。

  「撒謊精,說話不算話!」余錦年氣得在男人後背用力錘了一拳,吵吵嚷嚷罵了一路。

  季鴻吃痛,悶哼一聲,低聲道:「你再動我就抱不住你了。」

  余錦年在白巾內扁了扁嘴巴,終於老實下來。

  自離京以來,他只念著要快快去滁南府,在旁的醫吏都唉聲嘆氣的時候,唯有他每天掰著手指頭數還有幾天才能到。沒見時還好,有一口氣支撐著,如今見到這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這口氣卸去之後,心裡的委屈才翻上來,似怒漲的潮汐一般,讓他迅速紅了眼角。

  他將自己的手貼上去,貼住那個他日日夜夜念了月余的後背上,摸到指下鮮活的溫度。

  季鴻將他扛回自己的住處,一間緊挨著府衙不遠的很小的院落,院中一張桌椅,鋪著滁南府周的地形圖,桌旁有三杯兩盞殘茶,想來之前不久還在與人商議公務。踹開了門,將背上少年放在唯一一張榻上,正要與他好好理論理論隨隊南下的事,卻見他盯著自己看,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

  他心下一動,單膝上榻,將蒙在少年臉上的白巾摘去,托住對方頸後,稍稍低頭吻住了。

  那雙唇微有些乾燥,但很快就被少年的唇舌所濡濕,余錦年半張開唇縫,勾住了正朝自己這邊試探的舌尖,含在口中慢慢地吮咬著。院外有人敲門,季鴻沒應,只專心致志地將懷裡的人收拾妥帖,用舌面上每一簇細小的味蕾與他交織,以津液的交互訴說著這段日子以來彼此的思念。

  那敲門的人很快就退去了,余錦年抬起手來,輕輕地撫著男人的耳緣,看他眼下左半邊側臉有一條指長的細痕,才結上新鮮的軟疤,看著還是鮮紅的,在男人白皙的臉上仿若美玉生瑕。他心疼道:「這是怎麼弄的。」

  季鴻笑了笑,覆住他的手背:「沒什麼大礙,前幾日有流民暴動,險些傷了皇子,我只是替皇子擋了一下。」

  余錦年氣道:「什麼叫擋了一下,再稍偏些就刺到了眼睛!」

  季鴻仍是望著他,滿目都是溫柔至極的笑意,就連看他生悶氣的模樣都會覺得心裡甜滋滋的。余錦年被他看得沒了骨氣,雖然心裡想他想得緊,可面上還有些傲嬌,不肯先低頭就範。於是季鴻先彎了腰,將他攬進懷中,貼著髮際親了親,主動承錯道:「知道錯了,下次會小心一些。」

  余錦年側枕在他膝上,雖然面朝外,手裡卻攥住了季鴻的一片衣角,是生怕他會突然離去。路上奔波的日日夜夜,他不知多少次夢到季鴻身染重疾,夢到他背對著自己要獨自遠行,如此一夜醒來,心中只留下巨大的不安和惶恐。

  季鴻安撫地拍著他的肩頭,輕聲問道:「你這樣跟來了,府上誰在照看。」

  「是蘇亭。」余錦年一一答了,金幽汀如今對他來說就是他的家,他自然是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才敢孤注一擲隨隊南下,「那小子醫術大有長進,生意上的事也做得愈加順手,我便將家裡都託付給他了。他雖然於醫術上還有些稚嫩,但眼下有京中諸多名醫坐鎮,他又將防病治病的法子教給了他,如今強壓之下,他未必不能獨當一面。」

  季鴻倒是沒想到蘇亭會這般出色,他轉而又想到了金幽汀里的其他人:「孩子們如何了?」

  「孩子們……」余錦年慢吞吞地說著,仿佛舌頭有些沉重,嘴也愈發地張不開了,像是有千斤重,「穗穗和阿春都護送著去塗城了,清歡也跟著。塗城地處西北,天氣乾燥,尚未發疫。想來總比待在京中安全……」

  「塗城確實是個好去處,聽聞那兒有座仙山,山上奇花異草、鮮果靈姝,無奇不有。此番平疫之後,我們不妨也去塗城遊歷賞玩幾日,沿途經岱州,還能賞花海林景,可好……錦年?」季鴻問罷,卻無人應答。他低頭奇怪地看去,卻發現這少年竟毫無預兆地閉上眼睛,枕在自己膝上沉沉睡過去了。

  這說話間也不過頃刻功夫,他就睡得這樣熟。又想想以他的性子,京中發了疫難,他既是大夫,必定難以袖手旁觀,先前那兩名醫吏也說,三餘樓的余小神醫活人無數,想來定是不眠不休地忙碌,怕是連個正經的囫圇覺都沒睡好過。

  如今京中大疫未除,他就馬不停蹄地奔波千里,來到最為嚴重的疫區滁南府——可知他這段時日該是如何腳不沾地,若不是真的累壞了,又如何能在須臾之間陷入昏睡。

  季鴻極輕地嘆了口氣,實在不忍將他叫醒,只好伸出手小心攬著他,防止他翻滾下去,並甘之如飴地做起個肉枕。而余錦年也終於能夠緩下心防,沉浸在一襲久違的溫柔鄉之中,嗅著鼻息間熟悉的衣香味道,睡了足一個多時辰。

  看似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只是二人心中都明知,待這一場相聚的繾綣美夢過後,他們將要共同面對的,是一座滿目瘡痍、哀嚎遍野的疫城,是大夏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