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錦年端著酒盅,轉頭看了看這兩人。
余旭面露窘色,半天吭不出一個字來,被閔懋拿扇子尖兒攘了幾下後背,催促他趕快自白,才支支吾吾地說:「是他們害我,我、我不是自己要去的,他們騙我說去個好玩的地方……」
他抽抽啼啼地抬頭看去,見余錦年不咸不淡也不說話,於是轉而往旁邊爬了爬,揪住旁邊一片雪色衣角,低聲哭道:「世子,真不是我要去的,您信我……」
季鴻後退半步,將衣角從他手中抽出。
閔懋一屁股拍在余錦年對面的凳上,伸手去抓那桌上的五彩松糕要吃,被余錦年「啪」一聲打在手背上,譴責他不洗手就拈吃食,也不怕肚子裡生蟲。閔懋咧著嘴笑了笑,接過小廝呈上來的濕手巾,匆匆地擦了擦,這才老老實實拿筷子去夾,嘴裡唔唔地說:「現在想起來找人救了,剛才不還挺囂張的麼唔!」
余錦年揉了揉太陽穴,稍稍抿了一口酒水,問道:「究竟是什麼事,有沒有能說清楚的。」他看向余旭,指尖點了點桌面,「余旭,你自己說。」
余旭耷拉著腦袋,啜泣漣漣,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身上這套衣裳也是余錦年沒見過的,瞧這料子,並不比閔懋身上的差。余錦年這才想起來,似乎之前這小子說過衣裳不合身,想做套新的,彼時他正東忙西忙,哪裡管顧得上余旭,便隨便大手一揮叫他去庫房裡支。
庫倒是余錦年自己的小金庫,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穩定的進項,這些日常小開支,他是向來不伸手向季鴻要錢的。但他自從與季鴻廝混到夏京來,花錢便有些隨性,所以究竟入了多少、出了多少,余錦年最近都沒有過問,全憑清歡管著,如今瞧見了余旭身上這衣料,才猛地記起這個事來。
他將余旭打量了一番,道:「臉怎麼了,被人打了?」
余旭悶下頭不看他,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邊閔懋吃痛快了,接過話來,嘖嘖酸笑道:「可不是嗎,且問問如今那東城西巷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們的餘二爺?他可是斗金樓里的新貴。」
余錦年皺了下眉:「斗金樓?」
閔懋趴在桌上,還在回憶方才那一口櫻桃甜酒,那滋味兒,絲毫不比大酒肆裡頭的差,正要去拿,酒壺被一隻手摁了下來:「他不說,你說,不然別想喝我一口酒。哪個斗金樓?」他這才嘆了口氣,悄悄瞥了個白眼給余旭,翹起二郎腿道,「還能有哪個,將軍街上的斗金樓咯!若不是我被那群世家少爺們拽過去玩,正好撞見,今兒個,你這小堂弟的手可就被人家剁去下菜了!」
夏京兩大銷金窟——東三巷的紅樓綠館,將軍街上的斗金樓。前者歌舞昇平,後者金銀粉飾,俱是一樣的吃錢不長眼,尤其是斗金樓,那可是屬貔貅的,只進不出。這斗金樓對外稱是棋社、茶社,其實不過是間以棋茶裝點門面的大賭坊。只是此類惡習一旦與豪門貴家扯上關係,就成了雅賭,紈絝子弟們結伴搭夥地取樂耍鬧,樂此不疲。
將軍街這地兒,據說是前朝的舊事了,講的是某位將軍凱旋後受封在此處開立新府,由此得名將軍街,也算是一派正氣,後來歲月變遷,將軍府沒了,這將軍街竟也漸漸敗落,成了下九流的匯聚地。便是裝飾得再華麗,說到底也不過是些端不上檯面的玩意兒,多少人在這街上混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卻仍舊執迷不悟。
閔懋胸無大志,遊戲人間,自然有那麼幾個好這口的狐朋狗友,慣常混跡斗金樓。然而這種事,按道理是不應該與余家人有什麼牽扯的。余錦年一來不許府上的人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若是覺得日子無趣,他肚子裡有千百種遊戲,隨便拿出來一種都足夠他們玩上個把月;二來府上人並不多,因此逢年過節賞錢不斷,人人有份,更是沒有必要去沾斗金樓的晦氣。
余錦年心中一沉,低頭看向余旭道:「你去賭了?你哪來的錢!」
閔懋幸災樂禍地閃到一邊,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多餘,畢竟這余旭還是他給捉回來的,這小子現下能全須全尾地站在余錦年面前,那都得感謝他閔懋面子大,能跟斗金樓管事的說上幾句話。
余旭一身華服皺皺巴巴,嘴角也腫了,顯然是吃了些苦頭,尤是如此,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眼見自己去賭錢的事情敗露了,立刻擺出一副悽慘模樣,可憐巴巴地避重就輕道:「我呆著閒了,出去散散步,是、是那些公子哥兒,他們說帶我去玩,我就去了……我以為就是看棋……」
閔懋好死不死又摻一句:「是哇,看棋罷了。不過你那下注的抓子倒是比你脖頸上的瓢把子要靈光多了!」
瓢把子是行話,指的是腦袋,閔懋是個小紈絝,卻也是他們閔家遊走在世俗之間的眼睛和耳朵,京城裡的流言總先是從這群人之間開始傳起的,他會些不入流的東西很是正常。但余旭顯然也聽得懂,知道他是在罵自己,還偷偷地瞪了他一眼。
見季鴻視線瞥過來,余旭立刻哭道:「我見他們都給賞,我還以為是吃茶的規矩,就也給了點兒,誰知道那些人就將我摁住了,要切我的手指頭。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任是個常人都不會去信,可若是余旭的親爹娘,怕是只在他進門那幾句哭訴時,就已經心軟了。
余錦年心裡本就有些困惑未解,此時按住腦門愁了愁,而清歡早已有眼力地將他小庫的帳本拿了過來,交於他過目,他接過來翻了幾頁,先前幾頁還都是幾兩幾兩的支出,後來許是他見無人過問,膽子越發地大了起來,越支越多,以至於前兩天,猛地多出一筆大項。
清歡低聲愧疚說:「本是要跟年哥兒你說的,見你那麼忙,便耽擱了兩天。」
是啊,余錦年忙得以為這余旭就是個落難的小表親,即便是性子不那麼好,頂多也就是小打小鬧,卻沒想到這麼一忽視,竟叫余旭搞出個大動靜來。他嚯地將帳本摔在余旭身上:「自己看看!」
余旭撿起來翻了翻,語無倫次道:「這不是……」
正說著,門房又引進來個中年人,身材細長似條竹竿,偏生臉吃得極圓,一張口說話一對眼珠便滴溜溜地亂轉,好一副精明相。進了聽月居的門,他先是在諸人身上掃落一圈,瞧見了坐在地上的余旭,然後視線才定在酈國公世子腳下,鞠了個大大的禮,恭恭敬敬道:「幾位公子。」
余錦年皺眉:「你是……」
中年人搓著手笑呵呵道:「小的是斗金樓的,貴家的余爺這幾日在樓里頑,許是出門出得急,有些帳沒結清。」他眯起眼睛瞧了瞧余錦年,「小的也是小本生意,是向來不賒帳的,不過這坊間都說余公子是當世的神醫菩薩,小的家親戚也找公子瞧過病。這位小余爺說是您的親兄弟,住在金幽汀,我們心想既是余小神醫家的人,那便是貴人,這才給這位小余爺賒了帳。如今閔公子雖將人領走了,可這帳……」
好麼,說來說去,這是來上門催債來了。
余錦年撿起個被閔懋吃空的碟子,往余旭懷裡擲去,怒道:「你做的好事!」賭也就罷了,還打著金幽汀的名號去賭!
余旭猝不及防被碟子砸中胸口,但不敢發作,只埋著頭躲到一邊,瑟瑟地望著他倆,還垂死掙扎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就是去吃了個茶!」
那中年人也極有眼色,立刻笑著說:「是是是,小余爺就是在我們這兒吃了個茶,那這茶錢您看……」他說著從懷裡摸出張帳頁來,交給伺候在一旁的小廝,又由那小廝遞給季鴻去看,余錦年斜著眼睛瞥了一眼上頭的字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想著有外人在場,他怕是已經揪著余旭起來胖揍一頓了。
金幽汀在季鴻的名下,斷沒有賴帳不還的道理,否則說出去難聽,余錦年剛打算認栽地先把賭帳給清了,過後再好好整治這小賭徒,手才摸到銀袋子裡,便聽那斗金樓的笑呵呵道:「世子可真是疼兩位小公子。這兄弟二人本屬一枝,如今還能共侍一主,小公子們好福氣。」
聽著似乎沒什麼,但越品越是陰陽怪氣,余錦年手縮回來,忽然改了主意,起身攬著那中年人的肩頭踱到一邊,避開眾人,小聲笑道:「這個……掌事的,實不相瞞,現下我手頭上銀錢不足。不過掌事的既知世子疼我,那就寬限幾天,待我湊齊了,七日內定送到斗金樓去。」
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說:「余公子,這可不合規矩!」
「什麼規矩不規矩,這帳收得再急,還不是要往上交,您自己能分到幾成呢?」余錦年從錢囊里摸出幾粒小金珠,塞他手裡,並若有所指地往季鴻的方向掃了一眼,「今日辛苦掌事的您跑這一趟,這些拿去吃酒,七日後這帳自然一分不少地送到您手上。」
那掌事的看他與季家公子眉來眼去,當即心下瞭然,暗想這坊間流言果然有真。那些公子哥兒們都說酈國公家這位鬼迷了心竅,被個年輕郎中勾去了魂,他先前還不信,畢竟酈國公府是什麼地兒,那是佩金帶紫、鐘鳴鼎食,其貴,貴得恨不得吃珠吞玉。
直到那余旭自稱是金幽汀的人,暗示自己與金幽汀的主子關係匪淺,在斗金樓上揮金如土,他這才有了些動搖,便趁著討帳的功夫來一探虛實。
金幽汀的主子,可不正是酈國公家的!聽說如今季府勢猛。他們雖只是個賭坊,但能安然無恙地開這麼些年,全憑來來往往的達官貴人罩護,如今若是能多一座姓季的靠山,自然是再好不過!便是這回的帳白送了他們,那也是值的,權當交庇護錢了。
這中年人眶里珠子一轉,立刻來了心思,訕訕接下余錦年遞過來的金珠,收進衣襟當中,躬身奉承了幾句,虛情假意地與他訂下了七日之約,又回過臉來,朝季鴻拜了拜:「那小的就七日之後,在斗金樓備下茶水,恭候幾位主子了。」然後看了眼余旭,便隨著之前那門房退了下去。
余錦年迴轉身子,見余旭聽見竟還要折磨他「七日」,害怕得不行,正瑟瑟發抖地抱著季鴻的小腿哭,不由火自心生,走過去猛地朝他後背心踹了一腳,雖說實際上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但威懾力十足,那小子雞仔似的縮起來,膝行著躲到季鴻身後去,一雙汪汪淚眼,可憐楚楚。
然而他並不吃這套,當即將他揪出來,怒問:「誰許你打著金幽汀的名號出去招搖撞騙!」
「我沒有……」余旭縮著脖子,似也心有餘悸,一張小臉都嚇得發白,「是他們,是他們問我住哪兒,我就隨口說是這裡,我沒有說是金幽汀,真的沒有!年哥,世子,你們信我,信我。」
余錦年將他丟開,余旭復又抱上來:「年哥,七日是什麼?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幫幫我罷!」
他之前在斗金樓時與人掙扯扭打,纖薄衣料本就破了洞,又加上這一番在地上的扭動,薄絲製的衣褲便經受不住地裂開了,余錦年低頭看他,瞧他背上也青紅一片。他心中想到什麼,於是拿袖子沾了沾余旭哭濕的下巴,回頭吩咐余旭院裡的小廝:「愣著做什麼,將你們主子扶回去,給他上藥。」
余旭眼睛裡閃出亮晶晶的光芒,一口一個年哥叫得極甜。
諸人經余旭這陣子的磋磨,早就不太受得了他,如今有個斗金樓的來找事,他們樂享其成,都等著余旭被整治整治,誰想余錦年竟還讓人好生伺候著。兩個小廝暗自撇了下嘴,只好不服氣地一人架住一條胳膊,把余旭抬了回去。才進了屋,便將他扔到榻上,嫌棄似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聲啐道:「哼,小人得志。」
余旭方才還疼得齜牙咧嘴,現下竟能打人了,聽見這句便猛地彈起來朝小廝臉上抓去,口出不遜道:「你罵你爹呢!我是主子,你是孫子,你有本事,你也去做人家的親弟弟啊!不過是個奴才,還不趴到地上爬出去!」
那小廝激靈地躲了一下,才沒叫他抓到臉,只是脖頸上遭了殃,被撓了淺淺一道紅印。金幽汀里向來和睦,他還慶幸過自己跟了一個心善的主子,如今卻被個莫名其妙的毛頭小子氣得想打人,可又因為自家的余小公子護著他,只好按捺下來了,嘴裡卻忍不住低聲抱怨:「真是條狗,逢人就咬。」
「呸!與狗多說什麼話,他賤你也賤哪?」另一個小廝哼了下,自嘲地呸了兩句,任余旭滾在榻上撒潑哼唧,兩人扭頭就往外走,連壺水都沒有要給他倒的意思。
二人邊走邊嘀咕:「你說我們小公子,要什麼沒有,怎麼非要養著這麼個吃裡扒外的傢伙?」
「唉。」其中一個低聲附耳過去,八卦道,「聽說小公子早早的就家破人亡,以前日子過得很是孤苦,如今能有個親人找來很不容易,想是珍惜得很。」
也是,畢竟是唯一的親人了,想要多擔待一點也無可厚非。
兩人說完,齊聲嘆氣,覺得余旭囂張的日子是遙遙無盡頭啊,他們還有的苦了——說著推開門,冷不丁在門外看見面色不善的余錦年,二人霍地嚇了一跳,舌頭打結似的喚了聲「小公子」,忙同手同腳退到一邊,心虛地躲閃著視線,擔憂方才他倆罵那余旭的話被余錦年聽見而怪罪下來。
余錦年手裡拿著瓶活血化瘀的傷藥,什麼也沒說,與他倆擦身而過。
余旭聽見門響時就提起了神,一個反身趴在床上,眼眶裡的淚說來就來,僅餘錦年從外間走到內間的這稍許功夫,他就已哭得梨花帶雨,肩膀微微抽搐,抱著枕頭好不傷心。待余錦年走到床前,他才蕭蕭瑟瑟地抬起眸子來,抽噎著叫:「年哥哥……」
這乖巧模樣,若不是余錦年心中早有疑慮,又方才在門口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怕也能被他騙過去了。余錦年坐到床邊,掀開他的衣裳,看這瘀痕,當是被人用棍棒打的,便將手中小瓶里的藥粉灑在他背部的瘀痕上,揉了揉,沿著傷痕往下,挑開了本就破損的褲腿。
只見左邊腿窩處果不其然,有一顆黃豆痣,不偏不倚地,生長在他軟軟的腿窩正中。
那日在三餘樓前,那位賣菜老漢曾經說過,搶了他們辛辛苦苦販菜而得的錢的人,正是個腿窩裡有顆小痣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