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年哥……」
回過神來,余錦年已忍不住在他膝蓋上掐了有一會兒,鬆開手,想到自聽月居到此院一路來,那些侍女小廝們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想到這陣子從各色人口中聽到的齷齪事。他冷不丁提起道:「余旭,南城富貴齋聽說過沒有?」
余旭捂著膝窩,認真地搖了搖頭,眼睛透亮:「那是個什麼地方?」
「沒什麼,就是個做裘衣的鋪子。前陣子他們家小主子被家賊傷了,來找我換藥,我便聽了幾句。」余錦年觀察他的表情,隨口道,「你來我這之前,不曾去過南城?」
余旭搖搖頭,扁了扁嘴,委屈道:「聽說南城都是富貴人家,我這樣小要飯的,人家見了要打的,哪裡敢去。」
「是嗎。」余錦年笑了笑,往手裡倒了些藥粉,就著手心裡出的些許汗津,忽然地朝余旭臉上抹去。
藥粉呈棕褐色,在余旭臉頰至眉角之間塗成黑糊糊的一團,余錦年粗略一觀,倒真與那日嚴榮拿給他看的畫像很是相似。
余旭被藥汁辣了眼睛,一邊抬起手背去抹,一邊痛呼道:「年哥你做什麼……我的眼睛,好疼啊年哥!」
余錦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任余旭胡亂地在自己臉上擦抹,看他不僅沒有擦乾淨,反而使藥粉融進他那虛情假意的淚水當中,流進眼角,瞬間就將余旭的眼睛激得密密麻麻的小血絲,疼得通紅。而余錦年好像是麻木了,冷淡地看了會,才從桌上拎來一壺冷茶,掀開壺蓋,忽地潑在他臉上。
「啊!」余旭下意識便以為是熱水,又是一聲大叫,過後才反應過來是冷茶,連忙揪起身下的床布粗魯地抹了幾下臉。
扭動之間,一截細細的紅絲繩便從褥子底下露了出來。
那紅線余錦年眼熟極了,因為那正是他親眼瞧著清歡一點點編出來,穿上珍珠墜子後,又由他親手給穗穗戴上的。余錦年猛地一拽,將那紅繩攥在手中,然而繩結已經被人裁斷了,上頭的珍珠墜子更是不翼而飛。
余錦年眸色微沉,將那紅繩攥緊了。
余旭好容易擦淨了臉,便覺周遭氣氛驟冷,才睜開一隻猩紅的眼睛,就看到了余錦年指縫間一截紅絲線,他瞬間一個激靈驚醒,即便眼眶仍是酸楚發脹,卻一下也不敢眨了,當即從榻上坐了起來,戰戰地叫了聲:「年哥,這個、這個是我在園子裡撿來的,我正要跟你說……」
余錦年已沒了甚麼耐心,冷冷打斷他:「那你來不來得及與我說說,你在南城做的好事?」
「年哥你怎麼了,我都沒去過南城呀。」余旭輕輕皺起眉頭。
余錦年哼笑一聲:「行,南城你沒去過,那東街上一個賣菜的婆婆你見過沒有?」
余旭咽了聲唾沫,手指摳著被褥上的繡花,臉不紅心不跳地哭訴:「什麼賣菜的,我一來京城,就在四處打聽年哥你的下落,每天吃不飽穿不暖,冬天的時候還差點把腳趾頭凍爛了……年哥你到底要說什麼啊!是我哪裡做的不好嗎?」
余錦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感嘆地嘖嘖兩聲:「好,好極了。你這說謊不打草稿的本事可真是萬中無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這麼一說,余旭心裡立即一個激靈,以為余錦年知道了什麼,險些就從榻上滾下去,可又心裡懷著一點僥倖,由他這般嘲諷,余旭也不肯鬆口。但是斗金樓的事既然敗露了,他就只承認這一樣,然而嘴皮子還是有些不利索,繼續伏小做低道:「我以後再也不去斗金樓了,年哥,我會好好做活,能不能……」
「能。」余錦年冷笑一聲,揮揮手招來一個小廝,吩咐他去那筆硯紙張。
小廝飛奔到桌前,將整個硯台給他捧來。
余錦年唰啦一聲抖開紙張,鋪在一旁的小几上,信手幾筆,便把東西重重扔進余旭懷裡:「余旭,我不是你爹娘,也不是普濟天下的觀世音,沒義務救你。你將這紙上內容看清了,願意,你就簽字畫押,那賭債我還可以替你想想辦法;不願意,七日後你自己解決。」
余旭面上不顯,其實早已心虛不已,他哆哆嗦嗦撿起紙來一看,登時大驚:「賣身契?」
余錦年挑了下眉:「你不是很喜歡賣身葬父?賣給誰不是賣,不如賣給我罷。你簽了,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要好好幹活來償賭資啊。」
屋裡靜了靜,余旭臉色漸漸發白,他原就是憑藉這一層血親關係而四處鬼混,若是賣身給金幽汀,瞧他這位好堂親的表情,顯然是記恨他,以後淪為下人奴婢,怕不是又要吃不飽穿不暖了。他怕極了那樣的苦日子,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忍受,如今他好容易攀上枝頭,余錦年卻再叫他賣身為奴?
余旭抖著肩膀,既是怕又是不甘心:「年哥,我是你……」
所以余錦年合該替他還錢啊!難不成還要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
看著床上這個長相與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少年緊緊地抿著嘴,身下的床布也被他手指絞成一團。余錦年抬手止住,笑道:「你是我『弟弟』,我知道。可我這人沒什麼同情心,又是個守財奴,這園子裡一草一木、一花一水,全都是我的。你要是安安分分,我多養你一個也沒什麼,可你這般上躥下跳,我就不很開心。我費盡心機才得到的一切,豈能容你來分一杯羹?」
他這般說,倒是醍醐灌頂一般給余旭開了竅。可不是麼,如今余錦年是這園子的「主人」,但那還不是因為余錦年受寵,歸根結底,這園子是酈國公世子的。余錦年一個沒爹沒娘的破落戶,以前就是給他們家做雜工的,憑什麼一朝躍了龍門,就要踩他一頭!
想及此,余旭就不苦惱了,反而隱隱有些期待,他抓起散落在榻上的筆硯,那硯里本就沒什麼水,兩人又說了這會子話,墨早幹了,余旭將拇指含在口中舔濕了,在硯里沾上一層墨,便在那張賣身契下按了自己的手印,胡亂簽了自己的大名。
小廝收走了賣身契,余錦年拿來看了看,便疊進衣襟當中,拂袖道:「既是簽了,那就是府上的下人,這院子你也不能住了,今天收拾好東西,會有小廝領你去下人的住處。」
余旭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待余錦年一出去,他立刻就跳下來。因為動作太大而扯了後背傷處,他齜牙咧嘴地疼了一會,才跑到門前,朝余錦年等人的背影用力地瞪了一眼,咕噥道:「就會跟我囂張,自己還不是個伺候人的東西!」
余錦年轉出余旭的院子,一路悶著頭,眼角瞥見一襲雪色,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看。只見季鴻抱臂倚靠在月門旁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余錦年走過去,往他懷裡鑽,季鴻便張開手臂順勢將他攬進來,摸了摸後背。
「處置得太輕,」季鴻評判道,「若是照季家家法……」
走完季家家法,余旭若是還能留下一條命,那就是上天恩顧。
「……我想著,他若是能就此安安分分,克己慎獨,我未必不能給他一個機會,救他一救。像蘇亭,如今不也勤奮好學嗎?」只是他心裡也知道,余旭和蘇亭是不太一樣的。蘇亭偷盜,到底是為了白海棠,不說對與否,這份心意還是可以體諒的,可余旭卻是十成十的自私自利,而且滿嘴謊言,余錦年蹙眉:「倘若他依然執迷不悟,又去走那邪門歪道,便怨不得我了。」
雖說不跟那小混蛋虛與委蛇了,余錦年本該高興的,可他垂著眼睛,有些萎靡的樣子。之所以不開心,也不是因為和余旭的這層血親關係,而是單純的厭煩這樣的事,他想日子簡單,想一群人不分主僕,親如一家,和和美美,想做做菜、開開店、看看病,然後慢慢地墨發覆雪,直到盡頭。
只是紅塵紛雜,未必都能事事如他所願罷了。
季鴻低頭去看,嘆了口氣,輕聲說:「你不必事事都討好別人,你一廂情願地想著別人好,可別人未必承你的情,到頭來,反而怨你多管閒事。我也好,旁人也罷,你想做什麼都無需顧忌,我也不需要你討好,我只願你能自私一點。」
余錦年恰好抬頭,也彎起眼睛笑了笑:「行,聽你的教誨。那我就是想討好你行不行?你不想要也得受著。走罷,給你去做荷包雞。」
季鴻笑著搖了搖頭。
兩人回了聽月居的小廚房,新鮮的小母雞已殺好,可惜的是清理內臟時才發現小母雞肚子裡還有剛成形的蛋,民間有肚裡有蛋是喜事而且補人的說法,所以廚娘特意將那蛋留在了裡頭。
荷包雞能夠清熱解暑、升運脾陽,正適合這時節享用。處理雞時,余錦年吩咐要挑張形狀好且厚薄適宜的荷葉,一個小廚娘將洗淨的荷葉拿來給他看,問他這張行不行。余錦年伸手接下,抬頭看了看那小廚娘,笑道:「彤彤是吧?謝謝你呀!」
名喚彤彤的小廚娘瞬間紅了臉,一是沒想到小主子記得她的名字,二是這名兒也不是她的大名,而是乳名,乃是小姐妹之間說話時的稱呼,也不知怎的竟叫余錦年聽了去。廚間其他姐妹偷偷笑話她,也跟著叫她「彤彤」,臊得她拿袖子遮住半邊臉,跑進廚房深處,打了其他人一下,小聲嗔怪道:「定是你們亂說話!」
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余錦年笑眯眯地看著她們,心情也倏忽好了起來,他迴轉視線時,忽地瞧見另一個小廚娘,腿腳一瘸一拐地端著米盆,他叫住那廚娘:「元元,你腳怎麼了?」
這回可真不是余錦年故意臊人,這廚娘大名便叫元元。元元把腳藏了起來,小聲道:「沒、沒什麼。」
前院的事早就一傳十、十傳百地說開了,道是那囂張跋扈、狐假虎威的余旭在聽月居吃了癟,那彤彤心眼活,趁機道:「小公子!元元這腳是洗澡時被繩子絆的!摔在地上把腳崴了。」
余錦年奇怪道:「洗澡時怎會有繩子?」
元元羞惱:「彤彤你不要說了。」
彤彤自然不肯閉嘴,打抱不平道:「正是『那位』余小公子,大晚上地來偷看我們洗澡,還在門口扯了細繩。元元發現了他,要出去跟他理論,就被門前的繩子絆倒在地上。腿摔破,腳也崴了。」
她這麼一開腔,其他侍女小廝們也都紛紛跟上,這個說一句、那個說一句,大到偷看女娘沐浴還口出狂言動手動腳、或者稍不滿意就踢打小廝、摔碗砸碟,小到弄死一盆花、捏死一隻鳥,其他諸如好吃懶做、兩面三刀、陽奉陰違的事兒,是數不勝數。
「……」余錦年聽得目瞪口呆,隨即臉色一黯,沉聲問,「怎麼從來沒有人跟我說起過?」
其他人皆不說話,推來攘去,最後還是將最先開嗓的彤彤推了出來,彤彤糾結片刻,絞著帕子小聲道:「我們、我們是怕小公子您不高興……那位,畢竟是您的……」
她說著偷偷看了一眼,見余錦年確實面色發黑,立即閉上了嘴。
季鴻擺手,叫她們各自去忙,眾人唰啦一聲做鳥獸狀散去。余錦年皺眉,沉默片刻,把最後一把調味料塞進雞肚子裡,又給小母雞表面抹上醬油,正當眾人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已經紛紛忙開了時,只聽他忽地道:「對不住。」
余錦年道:「是我只顧著忙外頭,忘了家裡的事,叫他欺負到你們頭上。趕明兒叫他來親自給你們道歉。」
彤彤嚇得連連擺手,別說是道歉,只要余錦年能隨口說那余旭兩句,她們就已經很開心了。什麼叫欺負,她們和主子一樣的地位,那才叫被欺負了,而她們只是一群簽了契的奴婢僕從,無論主子再如何惡劣,那也是理所應當的,即便是賞罰無度,也只能怨她們自己命不好,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
跟余錦年抱怨余旭的惡行,已算是她們恃寵而驕了。
「這回是我不好。」余錦年嘆氣,「辛苦你們這些日子了。」
原來這些日子園中低沉氣氛的根源,就來源於此。
諸人受寵若驚,彤彤忙說:「沒有,沒有的事……謝謝小公子。」
季鴻見一群下人無所適從,於是出來道:「行了,都去忙罷。」便又走過去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幫著他用荷葉把雞包起來,用稻草梗扎結實,放到鍋里去蒸。
為了使雞更入味,蒸屜下面也沒浪費,煮上了海鮮疙瘩湯。走水路新鮮運到三餘樓的蛤蜊、海蠣子和小螃蟹,余錦年著人兜了點好的拿回金幽汀,用小毛刷仔細地洗刷乾淨,用熱水焯煮片刻,待貝類張了口,之後撈出來去殼留肉,螃蟹也耐心地剔出肉絲,這才倒進鍋里煮粥。
因海鮮性寒,便也加些薑絲中和,同時也能祛腥提鮮。
下頭的海鮮慢慢煮著,水汽透過蒸屜,腥味被屜中的荷葉吸附過後,只有鮮香滲到內里包裹的小母雞當中,而雞香也反融入海鮮湯中,便是想想,就已經惹人留口水。
小廚房內已是香得讓人想嚼舌頭了,余錦年又做了一道「游龍戲珠」,乃是兩尾新鮮宰殺的小鯽魚,清空臟腑和苦膜,用蔥段薑片在油鍋中炸一遍,便加黃酒和甜井水焯熟整魚。這時間,鮮蝦去殼,與雞蛋、少許肥膘和薑末一塊,細細地打成蝦茸,以鹽、豉油調味。
這道菜吃的便是一個鮮字,且有健脾益氣的功效,魚和蝦都不做口味太重的處理,皆是在黃酒鍋內焯熟,以簡單的鹽粒調出味道,隨即裝出,雕兩朵蘿蔔芙蓉花擺盤。到時上了桌,再每人一碟香醋薑末碟,可供蘸食。
季鴻進進出出地幫些雜活,小廝們雖然有些彆扭,卻也都習以為常了,只當是兩位主子之間的情趣,大家心裡都明白,除非是余錦年吩咐,否則儘量的不往他倆跟前瞎湊。
諸人忙活半天,前頭來話說閔二公子來了。
余錦年心裡正巧想到這事,忙結束了手裡的活,囑咐和其他事項,便與季鴻到前院去看熱鬧。轉過庭廊,那位京中熱議的人物也剛剛坐進了花廳,他被閔相關了兩天,眼見形體上是萎靡了一些,可精神依舊很好,腰間已佩上了一隻極其玲瓏小巧的端午香囊。
香囊遠看很精緻,僅那料子,和真絲打成的絛子,以及香囊下墜掛的梅花狀玉石,都非凡物。只是走近了再瞧上頭的繡工,又令人啼笑皆非——繡的是芙蓉牡丹之流也就罷了,繡腳之粗糙,若是叫清歡瞧了,一準兒要斥責做活的繡娘敷衍了事。
余錦年一進了花廳,從閔雪飛身上聞到一股艾香,便知是從那端午囊里透出來的。也不是說艾有什麼不好,只是純艾有些太過於熏人了,若是余錦年來配這藥囊,應會再抓些丁香、砂仁、干玫瑰,以使氣味芬芳清爽。
閔雪飛正從閔懋手裡奪了剩下的櫻桃酒做水喝,余錦年進到花廳,將他打量一番,笑問:「哎呀,這不是那位自甘墮落,與權宦同流合污的閔大人嗎?」
季鴻也叫了聲「雪飛」,看他並無大礙,就放下心來。
閔雪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把空酒壺往余錦年懷裡一推,惱羞成怒道:「你又知道了!」
余錦年接下酒壺,喜聞樂見道:「本來不知道,你這般反應,可不就知道了?」說著又往他腰間掃了掃,「你這香囊挺好看的。我原來還想著,快端午了,到時做些藥囊,給大家一人一隻,如今看來,倒是不需要操心閔大人的了。」
閔懋在旁邊跳道:「我要我要!年哥兒,我哥有人疼了,他不要,我要!」
閔雪飛照腦門給他彈了一下,氣道:「我在家中受苦,你卻在人家府上吃香喝辣,我瞧你也別姓閔了,該姓季得了!」
閔懋不平,倒豆子似的把他哥那點好事都倒了出來:「我不是給你偷偷送飯了麼!還給你傳信來著,這香囊可不正是我拿給你的!人家還要跟你說,『思君如常』,酸掉牙了!」
余錦年套問他:「是哪個人家?」
說起這個來閔懋就生氣:「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被個娃娃叫住的,非要我把這玩意帶給二哥。我怎的敢隨便往家裡帶不乾不淨的東西,就打開看了一眼,裡面只藏了張『思君如常』的紙條。我跟了一路,連正主兒都沒瞧見,我怎的知道?」
余錦年笑話他道:「看來你二嫂嫂還是個神秘的。叫你哥端午時帶過來看看。」
閔懋傻就傻在余錦年說什麼都信,立刻跑過去求他哥,把二嫂嫂領出來瞧瞧,要是二嫂嫂不方便見外人,他就讓他那群狐朋狗友們喊上自個兒的姊妹們,湊個品花小宴。閔雪飛一聽這計劃,便知道肯定是余錦年這小東西想出來的,登時扭頭看了他一眼。
余錦年裝不知,高高掛起。閔雪飛錯了錯牙,清一清嗓子,對他的傻弟弟說:「咳,你二嫂嫂他,他……他害羞,不敢見人。」
余錦年噗嗤一聲笑出來,捂著肚子背過身去,笑得肩膀都抖了。
季鴻也很無奈,好在沒多大會兒菜就上來了,算是給閔雪飛解了圍,眾人便收拾了花廳,坐下來用膳。
而此時金幽汀後園,余旭將小包袱摔在床榻上,捏著鼻子瞧了瞧眼前下人睡的木板床,又兩根指頭捏起被褥來,抖了抖,很是嫌棄地啐了一聲,便開始拾掇東西。
雖說是下人的住處,但也並非是大通鋪,因為金幽汀占地寬闊又人口不多的緣故,下人們也得幸分了兩個偏遠的大院子,每間睡四五個人,算得上寬敞。
而且余錦年還給每個人配了衣櫃小架、一個小小的桌子和簡單的用具,四四方方的大屋,床與床之間也都用帘子或屏風隔開,是照著余錦年心中「宿舍」的模樣歸置的。大家也就不需要為了一星半點的小事而爭來搶去,也能有方寸之地做私人空間,也並不限制他們如何收拾自己的小空間。
一些小婢女們生性活潑天真,便如一般女孩子一般,將自己的小帘子內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或者在帘子上繡上花,或者用製衣的下腳料縫個小布老虎擺在桌上,用破口不用的小瓶插上野花。有些小廝也愛裝扮的,會主動幫婢女們做些活來換點小東西,有時歇得早,院子足夠寬敞,婢女小廝們便湊作一堆,吃些甜酒直到深夜。
余錦年骨子裡還是與時人不同,並不把自己當主子,因此園子裡的下人們也都很自在,不必勾心鬥角,這兩個園子一到歇時更是熱鬧。
余旭實際上一窮二白,又欠了一身的賭債,沒什麼可收拾的,此時正是前頭主子們用膳需要伺候的時辰,所以諸人都去忙了,只余旭一個在院子裡瞎晃。他閒來無事,竟一張張帘子去掀,瞧瞧人家裡頭都是什麼模樣。
一個間隙回來取東西的小廝掀開自己的帘子,赫然瞧見余旭坐在自己桌前,擺弄他盒子裡的東西,立刻炸了起來,高聲叱問他「你在做什麼」!
"叫什麼叫什麼,不就是看看嗎?有什麼大驚小怪。"余旭不慌不忙地放下手裡的東西,「一堆破爛玩意,不就是個瓷哨鳥兒,又不值錢——哎呀!」只聽叮啷一聲,那小廝聞聲去看,竟是他將自己的瓷鳥兒丟到了地上,瓷做的鳥尾巴登時摔做兩截。
小廝又氣又惱:「你做什麼摔我的東西!」
余旭奇道:「什麼叫我摔的,明明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他說著站起來,看了看這小廝的床鋪,滿意道,「我看你這位子不錯,朝著太陽,換給我罷!」
「……滾,還當自己是主子呢?」小廝攘他出去,余旭不肯,兩人掙扯起來,很快驚動了其他人。余旭不分青紅皂白一通嚎叫,說他們合夥欺生。
小廝們與他扭打了一番,可心裡不願再拿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去叨擾主子,不想將事情鬧大,最後還是將那床換給了他。兩三個人邊幫著那小廝挪東西邊安慰他,余旭哼了一聲,坐在桌前捋順髮絲,對著鏡子擠眉弄眼,道:「誰稀罕住你們這種破地方。」
一人冷笑:「喲,您不稀罕,那您還想住哪兒?」
余旭想了想,眼梢飛挑道:「我瞧著那聽月居不錯。」
眾人哄堂大笑,其中一個小廝動作誇張地掏了掏耳朵,故作驚訝地去問其他人:「哎我聽錯了沒有,他方才說要去住哪?聽月居?你們快瞧瞧外頭,是不是天黑了啊,有人都做起夢來了!」
余旭聽出他們在嘲笑自己,便猛地將手裡梳子拍在桌上,騰一聲站起來,指著他們氣道:「你們且等著罷!我記得你們了,到時候全叫你們去睡柴房!」
諸人又是一陣發笑。
——
轉天便是端午,街上已經很熱鬧了,金幽汀里也不乏節日氣氛。端午是陽氣正旺的日子,因此艾草也必須在午時陽氣上升至頂端之前插好,否則是不吉利的,所以侍女們早早起來了,往各院門前插艾草,掛蒲劍,灑掃園中的鵝卵石小徑,好不勤勞。
而園中最懶莫過於余錦年,他醒來時撩開羅帳,圓日已破開雲層,透進窗縫來,灑下萬丈金光。隨著日頭升高,園中艾香愈加濃郁,仿佛整座城都沐浴在一股清新的香氣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摸到身旁是冷的,才發現季鴻早已起了。
清歡不知去了哪兒,也沒人來伺候他梳洗,他便循著本能去找季鴻,直摸到花廳里,見對方和三兩人影坐一塊兒吃早茶。
季鴻回頭看他睡眼惺忪,衣松襟寬地便摸來了,不由頭疼一下,起身將他接了進來,擁到身前坐著,整理好衣裳,又吩咐小廝去打盆溫水來給他擦臉。端午又有浴蘭的習俗,便是說這日應用佩蘭香草沐浴,小廝們都仔細,連洗手洗臉的水都泡上了蘭草,是故擦在臉上有種淡淡的藥草香氣。
余錦年被他環在兩腿之間,糊裡糊塗地任季鴻用柔軟的手巾給他擦臉,又端來淡鹽水叫他漱口。他半眯著眼,被季鴻順毛,因為太舒服了,口中含著的鹽水也差點咽下去。
好容易收拾完,睜開眼發現對面坐的是另一個季鴻,他驚悚著徹底醒透,發現原來是穿著季鴻衣裳的閔雪飛,他這才恍惚想起來,這位閔二公子怕回家繼續受罰,便謊稱是在金幽汀吃醉了酒,將閔懋趕回去帶話,他自己則直接歇在這了。
季鴻與他身形相似,閔雪飛自然只能穿季鴻的衣服。
余錦年隱隱地有些嫉妒。
閔雪飛咬著三餘樓特製的油條,很是幽怨地看著他倆,也想這麼抱著連枝試試,連枝個頭雖比余錦年高一點,但身子很軟,而且自從兩人揭了那層窗紙,連枝一改往常,在他面前害羞得很,想來應該非常好抱……只是如今他與連枝一個宮內、一個宮外,稱得上是咫尺天涯,這個念頭只能想想而已。
余錦年趴在桌上,也不覺得坐在季鴻懷裡有什麼不好意思了,反而嘚瑟地問:「端午佳節,是不是想連大人了?哎呀,風水輪流轉呀!」
閔雪飛一口油條卡在喉嚨里,噎住了。
季鴻把他攬回懷裡,懲罰似的捏了捏腰,在他耳旁嘆道:「好了,不要再臊白雪飛了。」
閔雪飛忽然覺得,自己留宿金幽汀是個顯而易見的錯誤。
季鴻道:「連枝的事,你要如何辦?他到底是司宮台少監,我們能夠體諒你,可朝野上下卻如驚弓之鳥,只怕你我二人轉投閹黨陣營。我說這話雖然不合適,但也不能不說,你們……」
余錦年嫌季鴻講話拐彎抹角,磨磨蹭蹭,接過話來一語中的道:「你們最好搞一下地下情。背地裡隨便你們如何卿卿我我,表面上還是要互相嫌棄,最好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來一樣。我覺得,以連大人的性子,是不是早就與你提過這事了。」
閔雪飛:「……你可真是什麼都知道。」
自「思君如常」香囊之後,他與連枝傳過兩次書信,連枝已考慮過這事,只是閔雪飛覺得過意不去。怎該他在朝前宮外做兩袖清風的大好人,罵名卻全叫連枝去背?
季鴻道:「權宜之計罷了。或許如此才更便於他在宮中行走,若是真與我們站在一塊,反而令他在司宮台上舉步維艱。」
司宮台已儘是馮簡爪牙,淤泥之中不容清蓮,正是這個道理。
說了會話,日上三竿,余錦年便去三餘樓里走了一趟,這幾日由於過節,來來往往的商販小擔多了起來,出來採買的人也不少,三餘樓正在街口,因此生意反而比尋常更紅火了一些,也有不少回頭客來樓里訂端午粽。
余錦年早就寫好了諸樣粽子餡兒,交給下頭的夥計,讓他們辛苦辛苦,將粽子都包出來。每種口味的粽子用不同色的絲線捆綁,為了照顧天南海北的食客,什麼紅棗、蜜豆、玫瑰沙都是尋常口味,還有火腿、鮮肉、鹹蛋黃的,更有什麼也不加的白粽,或者只添白糖的糖粽……總之零零總總近十種餡兒,可算是一饕口福了。
只是眼下天熱,冰鑒又是貴物,許多餡料的粽子不能隔夜,否則影響口感不說,若是吃壞了肚子才是得不償失。因此樓里夥計們都是連夜將第二日要賣的粽子包出來,以保新鮮。
余錦年手快,很快包了一盆子角粽,竟沒想到粽葉會不夠用,他忙打發蘇亭出去買,否則再晚些沿街串巷的擔郎都回家過節,就買不到好粽葉了。蘇亭聞言,趕緊背了個背簍,帶上個小廝,一路小跑著分頭去街上尋粽葉。
吩咐好了樓里的事,他隨便吃了兩口做午飯,便又馬不停蹄回到金幽汀,帶著一群女娘們做藥囊,打長生絲,左右是閒不下來的。端午過節的重頭戲是在下午,過了午時,達官貴族開宴酬賓,共享佳肴美酒,百姓們觀競渡、放紙鳶,用雄黃抹額以穰邪氣,是各有各的玩法。
下午金幽汀開了宴,他們在花廳里吃酒,園裡的下人們也放了假,皆可去廚房裡領兩對粽子,口味隨喜好挑。
一個小廝揣著粽子回住處,正準備吆喝上三五好友一塊兒鬥牌,嚯地瞧見迎面走來個青衣少年,他忙低下頭去退到路邊,叫了聲「小公子」,喊罷心覺不對,自家小主子在前頭吃酒呢,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抬頭一瞧,頓時惱道:「——余旭!你做什麼學我們小公子的打扮?!」
「哪個學他了?」余旭理了理頭髮,「你小心著點,過了今晚,我就是你主子了!」
小廝白他一眼:「嗤,又白日做夢。」
沒人理他,自然也沒人管他去哪,眾人皆歡天喜地地慶祝端午,卻不知余旭膽子奇大,竟躡手躡腳趁人不注意,摸進了聽月居。他躲在一處假山後頭,遠遠望著花廳內幾個貴公子們迎酒品茶,清歡與一旁操琴,歡聲笑語,清鈴陣陣。
余錦年身處其中,被眾人簇擁著,被酈國公世子環護著,可真是衣香鬢影,好不快活!
余旭憤憤不平地摳下了假山上一塊石頭,棄之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便又轉身,繼續向院子深處摸索去。
季鴻往日不多飲酒,但今日是端午不提,且又多了閔雪飛這麼個苦情寂寞人,為了陪他,少不得要多喝幾杯,再則余錦年出於自己想多喝幾盅的私心,也未加勸阻……於是這酒菜下肚,天剛擦黑,還未吃上余錦年親手包來的粽子,他便喜聞樂見地生出了醉意,發起呆來。
自從信安縣初見那一回吃醉,後來季鴻格外克制,再不敢貪杯,所以余錦年鮮少能有機會再欣賞季鴻的醉相,而閔雪飛更是沒見過他喝醉的模樣,一時間很是稀奇。幾人逗著季鴻玩了會,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意思,直到把季鴻玩煩了,自個兒抿著嘴巴,轉頭坐到了旁邊去,背對著他們誰也不搭理。
余錦年去哄,他很是受用,貼著少年吃他餵過來的蜜餞粽,往日不愛吃甜的人,今日竟難得將那甜粽一口不剩地吃下去了,末了舔舔嘴,示意余錦年還要。
然而桌上已沒蜜餞口味的了,他叫人去廚房拿,季鴻卻等不及了,將余錦年一把拽下來,沿著唇縫舔上去,勾出他的舌頭來,含進自己的嘴裡,仿佛是嗦一塊蜜餞般認真反覆地品嘗。
待終於嘗夠了,季鴻才肯將他鬆開,舔舔嘴角說「甜」。余錦年哭笑不得,因自己還未吃過粽子,嘴裡只有新泡的端午藥酒的味道,只能越嘗越醉,更何況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臊,余錦年自己都覺得臊得慌。
在閔府隨便吃了兩口就跑來湊熱鬧的閔懋一進花廳,便瞧見了這辣眼睛的一幕,當即捂著臉大叫「你們注意一下言行好不好,我要生針眼的」!
閔雪飛苦此很久了,恨不得為閔懋拍手叫好。誰知閔懋轉頭去質問他「我二嫂嫂呢」?慫得閔雪飛立刻悶頭品酒,做一問三不知狀。
宴還沒吃盡興,主家卻醉了,余錦年摟著仿佛瞬間倒退十歲的季小鴻,吩咐段明將他扶回去休息,奈何季鴻無論如何都不走,非要與眾人在一起。余錦年無法,便從腰間解下香囊,系在他的手指上,耐心哄道:「你乖,先回去睡覺,待著囊里藥味散了,我便回來了。」
季鴻歪著腦袋想了想,把藥囊攥在手心,糊裡糊塗地點了點頭,這才跟著段明回房。
閔懋稀奇道:「原來季三哥醉了這麼聽話,不知我能不能趁機請他給我提個詩……」還沒說完,就被余錦年當頭一個爆栗,「就知道禍害他。」
「我怎麼叫禍害!」閔懋委屈。
閔雪飛也沒多清醒,拍著桌子道:「讓你二嫂給你提!他蘭花畫得可好了!」閔懋一聽,立刻滿口答應,高高興興地將一把素扇上交了,十分期待他二嫂嫂的墨寶,閔雪飛將扇插進衣襟,揚起下巴道,「等著罷!」
余錦年心道,若是閔懋日後知曉,那給他提扇的「二嫂嫂」是當今「惡名昭著」的權宦連枝,還不知要怎麼捶胸鈍足呢。
這廂熱鬧不提,那邊季鴻被段明扶回了房,在門口他便將人遣退了,自己推門進去。余錦年給他的藥囊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走兩步就置於鼻下嗅一嗅,冷峻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很不滿它的藥味依舊那麼濃重。
若是旁人不知,端看外表,哪裡能看出這個脊背筆直、面容清俊昳麗,姿態端方的貴公子,內里早已糊塗成一團亂絮。
他回到房,在外間桌前呆坐了一會兒,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再醒來,面前燈罩里燭油才淺淺落了一層,腳邊清輝皎皎,明月似銀。季鴻盈手抔來,波光隱隱,仿佛當真掬了一捧月光,他嘴邊輕輕一勾,將那月光攬入懷中,想留給某人看。
心裡掛念著,忽覺內間有所響動,他迷茫著轉頭看去,喚了聲「錦年」,便端著燈跌跌撞撞朝里走去。至床邊,一截細瘦小腿伸出被來,欲語還休似的垂在榻邊,一襲青衣滑落在地,凌亂之間又滲出幾絲淺淡的藥香。
季鴻彎腰下去,撩開床幃去親近自己的小藥仙。
猝不及防一隻手探來,撞滅了他的燈,並反手勾攀上來,貼著耳邊叫了聲「世子」,柔聲道:「你仔細疼疼我。」
眼前倏然漆黑,季鴻只聞得面前一股呼吸,與方才衣物之間的藥香不同,充斥著劣質的脂粉味,和一種不必睜眼看便能體會到的矯揉媚態。他的小藥仙機敏可愛,時而害羞,大多時候爽朗輕快,有一種不在言表的溫柔,是能與皎潔月光相襯的少年。
而不是此時眼前這個……劣質品。
更不提,他的少年絕不會毫無預兆地滅燈,因他知道自己畏懼黑暗。
季鴻猛地伸手,掐住了對方的脖頸,手下沒輕沒重,直將他往床頭撞去,頭顱與木質床頭相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徑直將那人摔懵了,眼冒金星,好半天沒返過勁兒來。
脆弱的頸骨在季鴻手下,一點點地收緊,隨著床上一聲聲痛苦的呻吟,季鴻也越來越清醒,但也並未鬆手。余旭蹬著腿腳,巨大的瀕死感沿著脊背衝上來,讓他一瞬間手腳冰涼,明明眼前一片昏暗,他卻仿佛看到了一雙冰冷的眸子,一隻絕情的手,好似一條滑膩冰涼的毒蛇,是要趁著這黑暗,直接將他扼死在這裡。
他終於感到害怕,是獵物落入捕獵者陷阱中那樣的害怕,並為此奮力地掙紮起來。
「只因他想給你個機會,所以無論你如何折騰,我都可以忍。」季鴻紋絲不動,酒勁雖在怒意之下漸漸散了幾分,但仍熏蒸著他的腦海,他手雖更穩了,但開口卻也比平常更不留情面,更加狠厲陰鷙,一字一句仿佛是刀割劍劃般逼出來。
「可你若想動他的東西,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