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快至端午,天氣驟然轉熱,聞聲來求余錦年診病的人也多了起來,大多是些冬病夏發,並不急迫,只是麻煩些。只是他一邊要經營三餘樓,一邊還要兼顧看病,便覺得人手很不夠用,恨不得揠苗助長,將蘇亭一下子給拔起來,好為他分憂解難。
金幽汀後院的藥廬緊趕慢趕,好歹是在端午前完工了,余錦年在腦海中所設想的一切,季鴻俱都命工匠照著圖紙與他打造了出來,紅松木的七星斗櫃更是鋪滿了一側牆面,各類道地藥材以一隻只麻布口袋裝著,羅在一堆,亟待整理。余錦年興致勃勃地帶著蘇亭等人在裡頭收拾,將藥材按柜上刻字一一盛放進去。
余錦年有了正事要做,不再黏著人了,季鴻也就有了空閒去批閱公務。
派出去的段明已回來,季鴻將他查到的消息拿過來,有些是官場上的事,有些是人情往來,只見一摞信張只見有幾份是來自南邊,均被段明在封頭上標了個「余」字,便先抽了出來粗略掃過一遍,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段明見他臉色不善,遂主動問道:「可需要告知小公子?」
季鴻沉思片刻,抬手壓下:「先不必說……其他的事如何。」他將那幾封信收起,另又拆了一封密箋,閱後反而眉心皺紋鎖得更深。看他如此,段明也就不再重複,這事原是自家主子想提幾個身家清白的人上來,插到那位十二爺陣營里去,好給自己留個眼線。
他本也看中了幾個,俱都是些有拳拳報國之心的,腦子也靈光,便想趁著過陣子著人舉薦上來,誰想突然橫生枝節,對方回信中言辭激烈,痛斥他們與權閹同流合污。這雖說有些冤枉,可又委實摘不乾淨,季閔兩家世代交好是眾所周知的,若是相府淪陷,讓人平白相信酈國公府出淤泥而不染,怕是有些難度。
季鴻嘆了一口氣:「雪飛在何處?」
段明道:「消失了一夜,聽說前兒下午才從宮裡頭出來,渾渾噩噩地在大街上遊蕩,還買了盒胭脂。結果一回去就被閔相捉了個正著,氣得將閔二公子禁足了兩天。」
「他買胭脂?沒說因為什麼?」季鴻奇道。
段明搖了搖頭:「這哪裡知道,閔相因為外頭傳他是閹黨的事而大怒,要他發誓與宮裡那個老死不相往來。詩情畫意也急得團團轉,可是一點法子都沒有。本來很容易的事兒,只要二公子在外頭辦場詩會酒宴,吆喝幾個世家子弟做做樣子,隨便說幾句宮裡那個的不是,亦或做首諷詩,自然洗脫閹黨名聲,可二公子不知為什麼,就是咬著牙不肯鬆口。」
季鴻訕笑道:「這種事原都是他教我的,如今竟也輪到他看不清,也真是稀奇……罷了!他傷才好,如何受過禁足的苦,怕是正等著我去救他呢。過會去個帖,便說我府上開宴,請他過來一敘。想來閔相也不會太為難我。」
段明低聲稱是。
季鴻忽然問起:「錦年在忙什麼?」
段明出去探了一圈又回來,答道:「方才與蘇亭收拾了藥廬,現下正攛掇著一群小廝給他下蓮池去摘荷葉,說要做……荷包雞……」
季鴻起身,順手拿起了那幾封南邊來的信,可走到門前猶豫了一番,又放了回去,壓在一堆書冊底下,轉而抄起一件薄衫去前頭蓮池旁尋人。到了跟前,才發覺自己的操心是多餘的,那少年莫說是被池風吹冷了,此時正左蹦右跳,額頭鼻間冒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正用兩手扇著,臉頰也被日頭餘光映得通紅。
他走過去,正與他笑鬧的小廝們紛紛斂了表情,退到一邊,余錦年回過頭來見是他,笑著叫了聲「阿鴻」,舉著手裡碩大的翠荷到他頭頂,問他「熱不熱呀」。荷尖的水珠落下來,滴到鼻尖,余錦年鬥著眼珠去看,活活看成了對鬥雞眼,又貓似的甩了甩腦袋,將水珠甩開。
季鴻心底飛揚起羽毛似的愛意,撓得心坎軟癢非常,好像這日子無論如何枯燥無味,只要有他在,都能過出活色生香、花團錦簇來。他揩去少年耳邊被濺上的池泥點,說道:「我去帖邀了雪飛來做客。」
余錦年愣一下:「怎麼突然想起來叫他?」
季鴻說:「他因為閹黨的事被閔相禁了足,約莫正等我救他呢。」說著也將方才段明打聽到的閔雪飛的事,當做個解悶的故事講給他聽。
余錦年坐在台階上整理自己捲起來的褲腳,聽季鴻說完咂麼了一下嘴,卻是率先領悟其中真諦,笑話閔二公子道:「他也有今天!」
季鴻也不嫌髒,隨他坐下:「他若真要護著那內侍,該如何是好?」
余錦年大笑道:「那有何難!搶他出來!」
金幽汀蓮池邊的台階上,乘黑坐著兩個人,季鴻肩頭披著件雪色薄衫,墨發披散,低頭看了看躺在自己膝上說話的少年,以手指勾起落在他頰邊的碎發,不由失笑:「你又說頑笑話了。」
那可是堂堂司宮台少監,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何說搶就搶得出來?
余錦年望著一汪瀲灩池水,似是而非道:「就是說一說,畢竟世事無常呀!誰也說不好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季鴻蹙眉看他,覺得他話裡有話,還未思考出頭緒,便見少年直起腰來,笑眯眯地反身摟住他的脖子,「就比方講,你如何知道我下一刻是要親嘴巴還是要親臉頰?」
季鴻的思緒被他強扭了一個大彎,一時半刻怔住了,余錦年卻已貼上去吮住他的嘴唇,半晌才鬆開,討好似的道:「我想吃酒。」才說完,季鴻只是眨了下眼,他就自說自話地當是默許了,立刻高聲叫清歡。
清歡急急忙忙聞聲而來,喏了聲就要去拿酒。
「……」竟是在這兒等著他呢,季鴻攬著少年的腰,眉心立刻一皺,喝止住清歡,「不許給他吃。」
清歡躊躇地望著他倆,不知道該聽誰的話。余錦年沒骨架似的掛在他身上,豎起兩根指頭,小聲咕噥:「就吃兩盞,兩盞好不好?多吃一口你罰我。」
季鴻故作嚴肅:「每次都說吃兩盞,哪次不是吃到醉?你這酒癮也忒大了些,對身子不好,該戒。」
余錦年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刻撒嬌似的小聲喚他「阿鴻」,趴在他耳邊控訴:「前日在三餘樓,你那樣折騰我,我都不說你癮大該戒。我如今腰酸背疼,路都走不好,就剩這點癖好了,你卻連一口小酒都不讓我吃……你兀地這樣狠心?」
說著就去抹那根本不存在的淚,為了二兩酒,也算是折斷了他這小戲精的一把老腰。
清歡悶聲斜眼覷他,心說,路都走不好?方才不知是誰,還要親自下池子去采荷葉,要做荷包雞呢!若不是底下人捨命攔著,他怕是已合衣跳進了池子裡頭!
然而甭管真假,季鴻就吃他這一套虛偽至極的撒嬌手段,明知他肚子裡是滿滿的壞水,根本不可能正兒八經地信守「戒酒」承諾,可還是狠不下心來當真掐他的酒。雖然說這少年酒後半醉半醒時風情無限,似豢熟的貓咪一般黏人,但杯中之物到底是多飲傷身,便只許清歡給他拿些不醉人的甜酒來解解癮。
不多時,新釀的果子酒便呈了上來,並一碟五彩松糕。
糕是各彩色蔬果的汁水與糯米相合,層疊鋪壓在一起,上鍋蒸蓬而得,軟糯可口,淡香微甘,既有入口即化之感,也並不覺得過分甜膩,簡直是配酒水飲子的最佳小食。
而酒是新春的櫻桃所釀成的櫻桃紅,乃是拿新鮮櫻桃洗淨去蒂,與霜糖一層櫻桃一層糖地鋪在酒罐當中,用口味清爽的清酒來浸泡,密封后置在陰涼處發酵。酒液會隨著浸泡的日頭而慢慢變紅。如今拆了封泥斟上一杯,也足夠稱得上是白玉杯、琥珀光,無端瀲灩,傾壺時三兩櫻桃珠滾入杯中,圓圓可愛。
這可真是斜日庭前風裊裊,碧油千片漏紅珠。
悠閒呀!
且身旁還有美人相伴,余錦年心裡甭提有多美滋滋了,他端起杯來正要幸福地吃上一口,這嘴巴還未沾上邊兒——
便聽打門房那邊傳來好一番叫喊,並窸窸窣窣衣袖交織扯拽的動靜,聽起來還頗為激烈:「年哥兒!看我給你捉住了什麼!……嘿你跑什麼跑!敢做不敢當了?!」
余錦年腦子一疼,心說你早不來晚不來,偏生我剛閒下來吃口酒,你就來煩我!轉頭看過去,就見閔懋手裡揪著個少年人的衣領,半拖半拽地往聽月居里扔,似扔個不值錢的麻袋一般粗魯。那少年鼻頭青了一塊,落地也開始淚眼汪汪地叫喊:「年哥,不是我的錯……救我!」
閔懋歇著叉了會腰,又從背後腰帶間抽出摺扇來,嘩啦啦一陣猛扇,見桌上有壺酒,咕咚飲了兩口解了渴,便拿扇尖指著地上那華服少年道:「自己說說,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