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早春的油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料峭寒風裹進人的袖袍,再沿著褲管滑出來,將人身上唯一一點暖意篩去。皇城中霧氣瀰漫,腳下光滑的青石磚在綿雨中折著晶亮的水光,雨絲在高高的宮牆瓦檐下連成串串珠簾,牆面朱漆斑駁,雨痕淋漓。
一把油絹小傘在風雨中瑟瑟獨行,絹上斜繪一支栩栩如生的紅梅,浸了水氣,似要開出傘面似的,朵朵梅瓣呼之欲出。傘面微微揚起,底下是一個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披著對花開氅,腰間環佩玉石叮咚脆響,他卻皺著眉頭徘徊在深深宮苑之間,走至一處宮門下,抬頭瞧了瞧。
分明稚氣未褪,卻故作成熟,小嘴抿成一條直線。
這是他第一次進宮,本是來參加宮宴的,他還為此寢食不安好些日子,緊張得愁眉不展,誰想一進宮與父親分開沒多久,便在大雨中與引路的太監走散。這事既怪那太監玩忽職守,也怪閔霽耐心不足,自己擅自走動,總之結果是,他在這偌大而陌生的皇城裡……迷路了。
宮苑深深,每一條路都似曾相識,只是頭頂道道宮門匾額上的字兒不同而已。
眼下宮宴快開,諸多雜事亟需忙碌,凡是皮緊穩當的都被調去幹活,剩下些低等太監們也都在諸部各司其職,生怕出來衝撞了那些貴人。閔霽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卻又不肯認輸,旦見一道分岔的宮門便邁進去瞧瞧,走了幾步見不對再倒回來。但他卻不知自己越走越偏,莫說是人了,連牆內宮苑都透著久無人居的森森寒氣。
薄暮四合,煙雨迷濛,空氣里有了些泥土的味道,他兩隻小靴俱已踩濕,冰涼涼地裹在小腿上,想及自己第一次進宮就成了這幅狼狽模樣,便不由煩惱幾分。正悶頭快步走著,忽見牆邊多了一盆小花,不知是什麼人放的,淡紫色的花蕾在雨中煢煢孑立,細綠的嫩頸彎垂著,眼見要被風雨吹散,瑟縮地搖晃。
閔霽蹲下看了會,把傘移過去,那紫色小花又生出了力氣,頑強地挺了起來。
傘一移開,那花兒又塌下去,反反覆覆多次,仍是倔強地撐著它那朵即將開放的無名花蕾,閔霽伸出一根手指,似要將它掐下來,但指尖在那花萼下停留少許,轉念挑起了那沉重彎曲的花莖,咕噥道:「一朵小野花罷了,能開多久。」
過不了幾時,宮中百花競放,玫瑰牡丹之流尚且不為人所珍惜,更何況這樣一盆不嬌不貴的小花呢,怕是要被埋沒在這浩浩宮牆之中,化作一抔春泥。
他窩在這兒賞花,聽見面前的宮牆內傳來幾聲咒罵,在蕭蕭春雨中透出幾分刻薄,緊接著便見一人從手邊門內被丟了出來,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腦袋磕在那雕了鵪鶉麥穗的門墩兒上,瞬間就流了一串血珠下來。
那是個穿灰藍褂子的小太監,身形瘦窄,小衫套在他身上也長了一截。雨越下越大,他也不知那小太監哭了沒有,只是看他捂著腦袋爬了起來,跪在地上挨罰。將他扔出來的應是個掌事,顴骨極高,一臉的刻薄相,手中握著三尺長的木杖,狠狠地打在那小太監身上。
「一個罪臣之子,進了宮,少了那二兩肉,就是下賤的奴才!還當自己是主子呢?」說完,周遭圍觀的太監們俱嗬嗬發笑,那木杖很沉,掌事太監揮得手酸,便丟給旁人,卷了袖子氣呵道,「今兒個他打碎只花盆,明兒個就能打碎陛下的龍盞!那還了得?」
有人笑嘻嘻地應和道:「那可不是!」
掌事太監頤指氣使道:「給我打!」
話是這麼說,可要真因為他打碎只花盆,就說他將來必定打碎陛下的龍盞,那便是誇大其詞、借題發揮了,閔霽轉頭看去,見那被罰的小太監戰慄著脊背,伏在雨地里也不吭聲,反叫那些人更加囂張。其中一個走下來,將他一腳踹翻,伸手就往那少年襠間摸去。
小太監驚恐地夾了腿往後退,卻也被他摸著了,將手在鼻下嗅了嗅,惡毒地笑道:「喲你們快瞧,小少爺又嚇尿褲子了!」眾人哄堂大笑,那太監見那小東西躲閃,一腳踩住了他的褂子,另一隻腳踢了踢他的肩頭,眯著眼道,「小少爺,你喚我們一聲爹,我們就給你換褲子。」
「不是、我不是……」小太監欲駁,可那些人哪裡容他說話,將他提起來就打。
一個還是兩個花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身份的倒錯,是他曾經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落了難,一夜之間就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奴才」。無緣無故,無冤無仇,就是看他不順眼,便把他當做撒氣的對象,仿佛如此貶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八歲孩子,便能體現出自己的高貴來。
大大的雕花門擋攔住了閔霽的身形,所以他站起來時,那些太監正玩得開心,竟一時之間沒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他撐著傘走過去,道了聲「住手」。
一個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領頭太監正要呵斥他是什麼東西,低頭見他腰間環佩,刻著御賜的閔字,頸間瓔珞更是華貴奪目,當即嚇破了膽,點頭哈腰。有人不識,問他是哪個,得知是閔相家的公子,也都戰戰兢兢不敢再言。
閔相是朝中肱骨,如日中天,便是天子也要禮讓三分,屈身相迎。閔家嫡子更是一應恩遇幾與皇子一般,除非他們是真膽大包天不長眼,否則誰敢去觸閔相的霉頭。
閔霽抬頭看了看,見匾額上寫的是「司苑局」,管花草的地方,是浣衣局開外最讓人瞧不上的地方。他自小就崇拜季家那個行事豪爽的二哥,也畫皮似的學了一身回來,最是看不慣這些假借聲勢的下作人,且又年紀幼,頗有些不管不顧的勇氣,張口便道:「方才打他的,打了多少,自己掌嘴多少。」
小小年紀,聲音不大,卻已有了幾分權貴的味道。
不多時,司苑局內就響起此起彼伏的巴掌聲。
小太監趴在地上,不是不想起來,是起不來,耳朵里嗡嗡的也聽不清別人都在說什麼了,只覺得頭頂的雨似乎停了,便睜開眼去瞧。腦袋上多了一把娟黃色的梅花傘,又順著握傘的手,看到了那個持傘的人——他一瞬間愣住,怔怔地仰頭望著,額發上的水流進嘴裡,涼涼的咽進喉嚨,竟覺得有些噎。
……他認得閔霽。
那是在一場私宴上,他躲在父親身後,膽怯地遠遠看眾人觥籌交錯。閔霽正是那時候進來的,從正門,跟在閔相身邊,才入座不多時,身邊就聚集了一群同樣光風霽月的小公子們。那是京中最華貴的一群小少爺,尤是如此,閔霽在其中也足夠卓爾不群。
父親帶他過去拜謁,他卻連一句恭賀話都說不好,諸公子們笑話他沒見過世面,將他赧得無地自容。倒是閔霽從座上跳下來,懷裡摸了塊糖,往他嘴巴里一塞,將他往身邊拽了拽,道:「走,去看燈!」
一整個晚上,他緊跟著閔霽東奔西跑,燈好看、點心好吃,糖更是甜,都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跑得氣喘吁吁,又見閔霽撿了一根木枝,舞了幾下才學的劍法。他什麼都不會,連讚美都不如人家說的好聽,但他很高興,好像是第一次體會到了京城的繁華和有趣。
也是第一次記住,霽,是雨後初晴的意思。
只是宴上人那樣多,閔霽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如今不記得了也是正常。
……
閔霽彎腰去拉他,問他能不能起來。
本是不能的,可他深吸一口氣,一下子就兔子似的蹦了起來,一頭撞在那還未來得及撤去的傘沿上。也不知他是哪裡來的力氣,這一撞,震得閔霽小臂發麻,連傘骨也歪去了一條。
「做什麼這麼用力?」閔霽可惜了一聲,拿手撥了撥那傘骨,這才低頭去看面前這個滿臉血花的小太監。那丑得實在是看不下去,髮絲整個黏在臉上,血呼啦嚓的,他「嘖」了下,從懷裡掏出個素帕:「髒死了,擦擦。」
小太監不肯接,閔霽直接用雨淋濕了帕子,將人拽過來就朝他臉上糊抹幾把,好容易看出幾分真容,卻發現是個極漂亮的少年,與季家那個雪糰子還不一樣,這個漂亮中還有點怯赧,脖子軟得像是抬不起來,讓閔霽不禁想到了牆角那盆瘦弱的小紫花。
那群太監們掌完了嘴,得知他是迷路,立刻恭恭敬敬請他進去避雨,接著便趕緊派人去前頭宮宴處叫人來接這尊小佛。閔霽往裡邁,走到半截一回頭,發現那挨打的小太監不見了,他怕是又被人背著拉去教訓,立刻走到宮門處瞧,卻見那小太監抱著那盆紫花,靜靜地坐在門檻上,反手將那一綹松下來的髮絲編做個小辮,纏到頭上。
「你怎麼不進去?」閔霽看他給自己編完,才出聲問道。
小太監被嚇了一跳,霍地眨著眼抬頭看他,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轉回來。爾後又低下頭揪起衣角,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不喜歡這裡,害怕這裡,所以寧願在外頭多淋一會雨,也不想進去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憋了半天,他吞吞吐吐道:「我……我給花兒澆澆水……」
才進宮,還沒學會逢人就自稱奴才。
「這花是你的?」他點頭輕輕地嗯一聲,閔霽發笑,也走回來,「那我陪你罷。」
兩個少年並肩坐在門前,瓦檐替他們遮去了雨水,閔霽比他大一些,世家子弟懂事皆早,方才又聽那些司苑局太監說他是罪臣之子,心裡就對他身世有了些感懷。看他擺弄了一會兒花草,又想還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花,於是轉頭問他叫什麼。
小太監的手指停在一片薄薄的嫩葉上,愣了會,才極小聲道:「連……雲生。」
「連雲生。」閔霽重複一遍,「雲生結海樓的雲生?」
小太監依然是眨眼,然後嗯一聲。
起風了,閔霽看他抖了肩,便把身上的對花氅衣解下來,隨手往連雲生身上一扔,帶著熱乎氣的春氅瞬間就將一股溫暖送到了連雲生的體內。小太監是真的冷了,裹著氅衣也不吭聲,更不敢扭頭去看閔霽,好像自己是一團可有可無的霧氣。
兩人無言,片刻,突然身旁響亮的一聲「——阿嚏!」
連雲生便覺下身一熱,他當即驚慌地用雙手扯住自己的衣擺,使勁地往下拽,兩腿夾得死緊,動也不敢動,脖子更是羞慚地要埋進地里去。
閔霽搓著鼻子,轉頭看他這幅狼狽樣,想起之前太監們嘲笑他尿褲子的事,不由驚詫道:「你又……」
小少年瞬間紅了眼睛,一連聲地後躲,想起來可又怕起來以後更加難看,臉上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閔霽看他抖得厲害,伸手去碰對方。他再裝穩重,年紀也是擺在那裡,不太會安慰人,更何況是這種情況,糾結半晌,只能哄說:「你別、別哭,我不嫌你。」
哄好了,又好奇地問:「怎麼會這樣……」
「……」連雲生抽泣著看他,又悶下頭。因為是閔霽問的,他雖然覺得難堪,卻也諾諾地說了:「我、我不知道,淨過身就這樣了,掌事的說是切完沒養好的緣故,留了遺症,一受嚇就容易尿……因為這個,去不了其他地方,只能到這兒來伺候花草。」
閔霽不知疾苦,更不知道還能有這樣的事,忽然之間也無言以對,更是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下好了,小哭包又要哭了。他在袖子裡亂摸,摸出顆龍鬚糖,剝了油紙塞他手裡:「沒事。我聽人說也有這樣的,長大以後就好了。」
連雲生當即止住了哭,怔怔地看著他,問「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閔霽上哪裡知道太監的事,就是看他哭得傷心,想哄哄他,隨口編了一句罷了。可被這小太監這麼真情實感地盯看,閔霽又覺得心虛,好像自己騙了人家似的,但又不忍心說是假的,只好乾巴巴地吞下這苦果:「嗯,真的,肯定能好。」
這小太監也是傻,說什麼信什麼,明明臉上還掛著淚,轉瞬卻又笑了。
閔霽接連又幾聲噴嚏,不自覺打了一個冷戰,陪著連雲生在這門檻上坐了這會兒,半邊身子都被雨潲濕了,此刻兩條腿似浸在冰窖里一般,又冷又硬,靴子裡更是泡滿了水,恨不能立刻鑽到爐子裡去烤一烤。他實在坐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害冷,遂起身跺了跺腳說:「我父親定在找我了,我該走了。你知不知道路?」
連雲生忙站起來,抱著他那同他一樣傻的花兒:「我……我知道。」
閔霽撐開傘道:「那走罷。」
連雲生向後看了看,想問問掌事的意思,閔霽已率先邁下了台階:「管他們作甚!」連雲生糾結片刻,見他當真誰也不等,趕緊追了上去,落後半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
閔霽扭頭,看他淋得似個落湯雞,不由又皺起眉頭:「你在我後頭,怎麼給我引路?」
連雲生加快幾步,跑到前面去,閔霽這才滿意,信步上前,將傘勻給他一半。
宮城很大,但即便是再繁複的巷道,也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過了御花園,迎面便走來一隊奉命尋他的太監侍衛們,一見著他,立刻一聲一個「閔二公子」,嚇得驚慌失措。連雲生見狀便停了下來,任他被一群人圍住噓寒問暖,自己悄悄地退下去。
閔霽回過頭,好容易在綽綽人影中找見那個小太監,他忽然心血來潮,撥開人群小跑過去,問道:「你願意出宮嗎?」
「啊?」連雲生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不解地亂眨。
閔霽道:「我回頭向父親說一聲,肯定能將你討來。你在這裡也是被人打,以後你就到我家來,給我做書僮。」是有這樣的,權貴們家裡總有那麼幾個太監,以他們閔家的地位,討一個司苑局的小哭包,沒什麼難處。
可他都沒說完,連雲生眼睛裡又蒙上一層水霧,閔霽慌道:「你又哭什麼呀,你不喜歡做書僮?那你喜歡什麼,伺候花草行嗎,那你來做花僮也行……你、你別哭……哎呀,我最煩別人哭了!」
連雲生聽他這麼說,下一瞬就抿住了嘴巴,但是淚還止不住,他只能不停地拿手背去抹。
閔霽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把傘遞他手裡:「總之你等著罷,我再來接你。」
連雲生抱住了被他強塞進來的油絹小傘,暈暈乎乎地看他被人簇擁而去。沒多大會,雨停了,暮色降臨,斜空露出一抹墨藍星河,璀璨如珠。龍鬚糖在他手裡化開,黏成一團,他抬起掌心舔了舔,心裡小聲念道:「閔霽,閔霽。」果然是雨後初晴的意思呀。
只是連雲生等啊等,等到閔霽成了閔雪飛,等到司苑局的伺花小童成了高高在上的司宮台少監。連雲生什麼也沒等到,只等來寰福宮梅樹底下他一聲陌生的「小梅仙」;等來針鋒相對、狹路相逢,他指鼻痛罵的一句「閹人」。
絹黃傘折了舊,龍鬚糖生了霉。十幾個春去秋來,數百場雨雪停霽,雲生再難結海樓。
閔雪飛又回到多年前宮宴那晚,紛揚大雪,烈烈紅梅,他扣住一人的手,乘著酒氣,肩塌腰斜地靠在梅樹底下,問眼前那個手持花枝的梅仙叫什麼……一雙似曾相識的漂亮眸子,似潤非潤地眨著,那人張了張嘴,薄唇開闔,在臉前凝成一團濕盈盈的白霧。
他道:「連枝。」
梅落了,雪化成雨,水聲漉漉,牆角一朵小小的紫花屈弓著細弱的頸子,飄搖著盛開。閔雪飛忽覺手腳發僵,手裡的腕子莫名抽去,他起身去追,徑直撞進一團晃眼的白茫中。
陣陣微風拂面而來,攪起無名的香氣。
他躺在拔步床上,對面正掛著一柄油絹小傘。
連枝握著一把繡了蘭草的綢絲團扇,輕輕地在他枕邊打風,見他終於睜開眼,緊皺的眉頭才慢慢舒開,輕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輕聲說道:「……你醒了。御醫說你是煩勞過度,飲食不節,這才熱昏在浴桶裡頭。天未亮我便叫人去你府上,讓他們替你在朝上告了假,眼下正卯時,再睡會罷。我已叫人去備朝食了,過會兒睡醒起來了,吃一些再回去。」
過了片刻,他又道:「朝事雖忙,卻也不能罔顧餐飯。你傷勢才愈,正需潛心修養,用不著的小事,便叫下人去做,不必事事都親力親為……」
閔雪飛頭腦昏沉,看他唇瓣一張一合,但究竟說的是什麼卻聽不太清,夢裡雨聲還在,蓄成一池春水,零零落落的回憶如浮萍般漂浮其中,湊成一朵野花的模樣。連枝仍絮絮地說著些什麼,閔雪飛張開嘴,啞了會,叫道:「……連雲生。」
連枝一抖,打扇的手驀然停住。
閔雪飛感懷道:「連雲生,我想起來了。那年,我帶你看過燈。花朝宴,司苑局……我還答應了要接你回去。」
連枝像是只被人剖了皮的鹿,冷颼颼光禿禿地扔在太陽底下暴曬,團扇的紅穗纏在他的指頭上,扭成個麻花。當年八歲的小哭包,如今已經身居高位,沒人敢再欺負他了。但那些年,成百上千的日夜,他就靠著一句虛無縹緲的連主人自己都不記得了的承諾,撥開層層幽魘,走至今天。
這是唯一一個曾給他留下吉光片羽的人,他抓住了就再不敢丟開。
閔雪飛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來,我是……我是回去發了熱,病了十幾天,那會兒的很多事情記不住了。」
連枝笑了笑:「沒事。」
閔雪飛不知怎的,心裡生出巨大的愧疚,若他沒有承諾也就罷,可他答應了卻沒有兌現,成了給了他希望又將它親手挫滅的人。他又喚了一聲:「雲生……」
「馮簡說,雲生命薄,我八字輕,擔不住,所以改叫連枝。後來寰福宮裡你說,連枝連枝,連理共一枝,我又忽然很喜歡這個名字。」連枝頓了頓,繼續道,「不記得也挺好。你瞧,你若是知道我長大了是個會撥權弄術、顛倒是非的人,定然要失望,會後悔接我回去了。」
閔雪飛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往他腰間看了看:「你病好了。」
他說的是易驚易嚇的那個毛病,連枝舒然展眉,像提及一件久遠的舊事,平淡地說:「人大了,小恐小嚇再驚不著我,自然好了。」
人得平安庇護,再不受風雨飄搖,無驚無恐,這算好;隻身零落,心弦條條緊繃,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大浪淘沙之後再不會輕易受嚇,這也算是好。但顯然,連枝絕不會是前者。四方城中數以萬計的太監宮女,都是這浪中殘萍,倘若不能隨波而行,攀至巔峰,便只能被風雨吞噬,裊作一縷冤魂。
連枝站起來,從衣架上將連夜洗好又烘乾的衣裳遞給他,藉故離去:「你若是睡不著了就起來罷,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沒有。」
閔雪飛兀自起身穿衣,手腳虛晃地下了床,到了他桌前,撞翻了架上一匣舊簿,稀里嘩啦地落下些發黃的多年話本。他一冊冊地收拾,夾頁里窸窣掉下幾片殘頁,撿起來正要夾回去,卻見在那一角頁片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由翻著看了下去,多是些夢囈般的呢喃痴語,還有幾張約莫是從什麼摺子上撕下來的參他的諫書,和七七八八暗中調查他的信箋。
早些年他初入朝堂時,行事不羈,還沒學會如何陰奉陽違、圓滑世故,年少輕狂,不知收斂,得罪了不少人,是故那些年參他的本子只多不少,如今想來,也只當是個笑談。
翻到最後,是一份經年的供狀,翰林學士萬芮,親筆控他結黨營私、僭越專擅……莫大的罪名,扣在旁人頭上只是個臭不可聞的屎盆子,但若扣在閔雪飛頭上,不管天子當下信沒信,都會成為懸在相府脖頸上的一把刀。
但他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更沒因此而遭殃,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將這事攔下來了。不止這一件,還有許多件,那些閔雪飛奔波過的事,當時不覺,如今細細想來,許多事都太過於順利了,好似有神來之手在為他推波助瀾一般。
「閔大人,吃些東西——」連枝推門而入,見他手裡捧著那匣子,登時愣住,忙放下食盤,三兩步接過木匣胡亂整理好掖進書架的縫隙里。
閔雪飛走過去,從背後將他堵住,環在書架前,沉沉道:「連枝。」
連枝咽了聲唾沫,他知道閔雪飛與萬芮是好友,就以為他是要翻萬芮那件事的舊帳,於是閉著眼飛快道:「他是受了冤,但他也未必是你以為的那樣清白。他怕死怕得要命,才被關,連大刑都沒上,就真真假假供了一大堆!你自以為是,跟人家掏心掏肺,卻不知道人家早在牢里就把你折進去了!更何況馮簡就是要他死,還巴不得多拉扯幾個人陪他一起死,你讓我幫,你讓我怎麼幫?我幫了他,就是害了你!」
「不是萬芮。」閔雪飛道,「其他的。你這些年是不是都在幫我?」
連枝不說話。
「那萬芮怕死,你怕不怕死?」閔雪飛驟然提起嗓音,「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是欺君罔上,是貪瀆僭越!你幫這個幫那個,到時候誰能救你?!你指望讓一個連你名字都記不起來的閔霽去救你嗎?」
「……」
閔雪飛抬了抬手,覺得嗓子眼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干又疼:「……為著什麼?就因為我曾經答應你要帶你出去?結果我都不記得你,明明罵你罵得——」
「不是,不是……」連枝將額頭抵在木架上,悶聲道,「當年我爹下獄,諸人皆避之不及,唯恐招致禍端,是相爺為我父親走動,替我連家百十口人求得了一線生機。而你,又總在我最難的時候替我解圍解難,是誠心也好、信手也罷。我記閔大人的恩情,也記你的恩情,這份恩,無論如何還,我都認。」
「也許那些對你來說,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對我,對連家,卻已經是頂天的大事了。你們是我們救苦救難的菩薩。」壓在心底的話被一口氣說出來,像是一隻灌滿的瓶子驟然失去了他肚子裡沉甸甸的泥水,一時間太過於輕盈,讓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他低聲呢喃,「……是我的菩薩。」
閔雪飛情不自禁將連枝撥過來,像撥那隻彎了脖子的紫花,摸到臉頰,軟綿綿的,像是捏上了一團發好的白面,濕漉漉一手的水。屋裡隔夜的殘香,仍舊甜得發膩。他拇指在連枝單薄發青的眼睛底下揩摩著,看那雙羽毛似的睫在自己掌下瑟瑟顫慄。此刻,自己面前的不是那個如日中天的權宦了,而依然是當年司苑局門前抱花折辮的小太監。
將這十幾個春秋的真面目揭開,閔雪飛發現,這位誰也欺負不了的連少監好像一直被自己狠狠欺負著,以至於他總在自己面前露出哭相,寰福宮裡是、馬車上是、眼下更如是,他蕭瑟著似一株亟待被人好好安放的花枝。
閔雪飛心道:壞了,他沒折在萬芮的供詞下,要折在這大哭包的淚珠裡頭。
只是回過神來,人已經湊上去了,似夢裡那般含住了他的唇瓣,以舌尖輕柔撥弄。
連枝手足無措地大睜著那雙桃花眼,他一輩子都不敢肖想的東西,一輩子都沒指望的溫言相待,竟真切發生在眼前。這一切都太突然,讓他來不及設想任何的準備和退路。馬車上那一個偷吻,已經耗費光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氣,他原本的計劃是再也不與閔雪飛有任何牽扯的,以至於如今一條陌生的舌頭在自己唇齒間肆意攪弄風雲,他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應。
是嚇呆了,腦子裡空白一片,隨後便自覺小腹一熱——那十年未曾體會過的感覺又來了。
連枝霍地將他推開,一個背身貼到牆面上,將臉埋了起來,自耳根往下紅得要滴血。
閔雪飛恍惚倒退幾步,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到底是怎麼。他似個沒談過情說過愛的愣頭青,搖搖晃晃沒有眼色地黏了上去,撩起衣擺往他底下探。連枝夾著腿,伸手拽他,沒拽住,當即就想給自己刨個坑,兩眼一閉厥死過去。閔雪飛二傻子似的揉了下,小聲道:「沒事,就漏了幾滴。你怎麼、怎麼這個也害怕……」
他彎腰撿起床底下的瓷虎子,要他撒出來。連枝支支吾吾地說「髒」。
「熱谷行宮你伺候我的時候,怎麼不說髒。」閔雪飛將他一掐,復又在他耳廓上咬了一下,這小權宦便身子一抖,腿軟腰軟地倚進背後男人的懷裡,隨即瓷虎子裡控制不住地響起一串淅瀝聲。
閔雪飛略驚訝道:「這可還行,以後……」
連枝濕蒙著眼睛,悶著氣扭頭看他。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閔雪飛替他拽上褲腰,聽見連枝一聲輕輕的痛哼,這才想起來他還是個背傷未愈的傷患,於是趕緊放人趴到床榻內,自己怔怔地坐在先前連枝坐了一夜的矮凳上,糊裡糊塗地與他分吃一碗肉絲羹。
直到日偏西斜,他走出司宮台,邁出宮門,遊魂似的彷徨在大街上,嘴裡還殘留著連枝口中淡淡的藥腥味,手中還餘留著那小權宦腰肉的細膩手感。他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閔雪飛,進了趟宮、吵了場架、發了回夢,一覺醒來……竟真成了個閹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