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五味酸梅漿 下

  余錦年蹲下身子,抽出小手絹幫穗穗擦乾了眼淚,輕聲哄著問她怎麼了。她抽泣著說不出話來,後頭阿春跑上來比劃著名道:「我們在園子裡玩,穗穗把墜子弄丟了!我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

  余旭跟著在一旁點頭。

  說的是當初在信安縣,用珍珠打的那個項鍊墜子。他當是什麼事,不過是個珍珠墜子,余錦年耐心地幫她揉了揉哭紅的眼睛,將她弄皺的小裙子撫平,又叫廚娘去拿些菓子來哄她高興,說道:「這樣,小年哥哥呀叫園子裡的小花精一塊幫你找,等明天你一覺醒來,那墜子就能找回來啦!」

  穗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嘴撅著不太高興的樣子,憂愁著問道:「那要是花精也找不到呢……」

  「嗯……」余錦年沉思片刻,「那小年哥哥再送你個更好看的,好不好?」

  穗穗皺著眉頭,她只知道這些漂漂亮亮的東西都很貴的,於是很怕余錦年錢不夠用,只好忍住了想要漂亮首飾的衝動,口是心非道:「要是花精找不到,那穗穗就不要了,穗穗還有清歡姐姐給做的好多的頭繩髮帶。」

  「那穗穗真是個懂事的小丫頭。好了,穗穗不哭了,不然就不是最漂亮的了。」余錦年將她哄好,又瞧她指甲縫裡全是找墜子時候沾上的泥土,便示意旁邊的下人。

  「小小姐,我們去洗手罷。」小廝們立刻跑去打了溫水,端過來,將穗穗領過去擦洗乾淨。

  余錦年站起來,不禁多看了余旭一眼,奇怪道:「你怎麼與他倆在一起?」

  余旭眨眨眼睛:「我、我出來隨便走走,碰上的,和他們一塊找墜子來著。」

  園子那麼大,路那麼多,走哪兒都能碰上些人,也確實正常。余錦年沒當回事,又隨口問道:「昨天吃飽了麼,睡得還行?有什麼不合適的,跟園子裡的小廝講。」

  余旭聞著廚房裡飄出來的香味,不住地往裡探頭,支支吾吾道:「錦年哥哥,我……我想吃肉,行嗎?」

  余錦年無所謂地笑了下:「行啊,想吃什麼自己與她們說就是,東西南北的菜色她們都會做,便是我們家鄉的菜,她們也會上幾道。」

  他回到廚房,打開酸梅漿的鍋子攪了攪,又讓底下人仔細看著火候,打算自己出門去採買點東西,正要走,便又想起來一件事,回頭對余旭道:「對了,余旭,我們園子裡不養大少爺。留你住自然可以,但得幹活。東十字街上那間三餘樓是我的,你想在園子裡幫些雜事也行,去三餘樓幫忙也行,想好了與清歡說一聲,她會告訴你做什麼。明白了?」

  余旭盯著他,半天才吭了一聲:「……嗯。」

  又小聲說:「錦年哥哥,我臉上好疼,吃東西也疼。」

  余錦年看了看他臉上的淤青,沉澱了一夜,顯得更深重了些,碰一碰都將他疼得齜牙咧嘴,便只好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說那就等他傷好了再說。

  之後又安排了幾個人去幫穗穗找墜子,自己挎起小籃子就出門去了。

  待他一走,余旭摸了下胸口,輕輕吐了一口氣,又理了理衣裳清咳一聲,兀自走進廚房,背著手東看看西看看,摸摸這個碰碰那個。

  廚娘們都聽說了園子裡來了個余錦年的親戚,今日一瞧,便都知道肯定是這位了,忙都稍微停了停手裡的活計,連聲叫他「小余公子」。

  余旭先是嚇了一跳,轉而又得意起來,頭都抬得高了些,學著方才余錦年吩咐人的模樣,叫她們給自己倒杯茶來喝喝,說了好半天,見沒人動,他就又說了一遍。

  廚娘們互相看了看,覺得奇怪,到底還是去隔壁拿了茶壺來,給他斟上一杯。

  余旭咕咚咕咚飲完,還稱讚「好茶」:「不愧是貴人喝的茶,真是讓人口舌生、生……生水!」他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還非要學人家文縐縐地說話,搞得三不像四不像,惹人笑話還不自知。

  這茶葉莫說是什麼貴人喝的,便是跟在貴人跟前的段明、清歡這些隨身的侍衛侍女,飲的都是比這要好得多的香茶,不過幾片粗茶葉子,也能讓人感慨萬千了?那端著茶壺的小廚娘忍不住嗤笑一聲,又把他茶杯倒得滿滿,最後將整個茶壺都掖他懷裡,嬌聲道:「那您可再多喝幾杯,多生點兒水!」

  其餘廚娘們也都跟著笑,紛紛回去做活,不搭理他了。

  余旭自己瞎轉悠了一會兒,揭開個小瓦罐的蓋子,瞧裡頭躺著個蹄髈,頓時來了勁兒,抽了勺子撈來便啃。待一個廚娘瞧見,大驚失色地叫他的時候,那蹄髈上早已落了好幾個牙印,小廚娘提著裙擺跑過去,抱起瓦罐來瞧了瞧,連湯汁都被他喝掉了好些子,頓時驚道:「你做什麼呀!這是世子吩咐的,燉了中午給小公子吃來補身體的!」

  「叫什麼叫什麼。」余旭滿嘴油花,不高興道,「我是他弟弟,吃個肘子怎麼了,你方才沒聽見麼,他說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小廚娘指著他:「你——」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廚娘忙過來拉住她,將她帶到一旁勸道:「算了算了,誰叫他是小公子家的人。不過一個蹄髈,我們再燉一個便是了。」

  小廚娘氣得跺腳,卻又沒辦法,只能抓緊時間再拿出個肘子來重新做,嘴裡嘟噥道:「這燉了半宿的,和才燉個把時辰的,滋味兒能一樣麼!不知道哪裡來的山野村夫,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也敢冒充我們小公子的家人……啊!什麼東西打我!」

  她回過頭一看,腳邊躺著塊骨頭,余旭捧著半個沒啃完的蹄髈,頭也不回地從廚房裡踱出去了。

  吃完蹄髈,遇見幾個滿園子找墜子的下人,他低下頭繞著走了過去,將吃完的骨頭隨手一扔,看小徑旁生著不知道什麼花兒,便拿手在衣服上抹乾淨了,伸手掐了一朵戴在頭上,大搖大擺地回他的院子去,喊了聲要吃酸酪,自己則躺在榻上蜷著腿哼曲兒,拈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糕點往嘴裡塞。

  院子裡有兩個灑掃小廝,一人拿帚,一人提桶,邊幹活邊閒聊,提桶的那人拎著水進來澆花,口中問道:「外頭那些侍衛是在找什麼?」

  掃地的那個嘆氣說:「是在幫小小姐尋項鍊墜子,也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小小姐都哭一個早上了,小公子好容易才給哄好的。你說小小姐每天就去那麼幾個地方,那墜子能掉去哪兒?可還真就奇了怪了,翻了這麼老半天,連個影兒都沒瞧見。咱們園子最近不是新來了許多下人麼,我尋思著,指不定是叫哪個不長眼的黑心癆病鬼給撿去了!」

  提桶的道:「總之不是你我二人撿的,待會做完這兒的活,咱們也幫忙找找去。」

  掃地那人連點頭。

  余旭支著耳朵聽他們說著說著走遠了,這才將嘴裡點心咽下去,一個骨碌翻下來,將門重重踢了一腳,對著院子呸了一口唾沫,喊道:「唧唧歪歪、唧唧歪歪,舌根子那麼好嚼?——看什麼看,瞪著老大個魚眼珠子,是不是都死啦?我要被渴死了,我要喝水!」

  那掃地的皺了皺眉,提桶的便拉住他,努努嘴:「鄉下來的,聽說一路要飯才到京城。跟他一般見識甚麼,掉了自己身價。」

  掃地小廝正要去給他拿水,忽地肩旁刮過一陣烈風,那祖宗竟一溜煙地興高采烈奔出去了,再回過神來,又看到自家世子恰好走出來,手裡捏著一封信向外走。

  他心道,瞧,別看人家是鄉下來的,誰官兒大誰權重誰好巴結,人家心裡亮堂著呢!

  季鴻將密信放入衣襟,正沉思中,忽聽耳旁一人叫道:「世子!」

  來人身上穿著余錦年之前的舊衫袍,讓季鴻一時之間錯了眼,還以為自己面前的是余錦年,他困惑著轉頭看了好幾眼,才終於想起這人是誰來,只是這才一夜過去,這小子竟是變得翻天覆地,絲毫乞丐模樣都瞧不出了。

  季鴻不由蹙眉:「你……」

  余旭咧嘴笑了笑:「世子叫我小旭、旭兒,都行,旭日東升的旭,我爹說叫這個日子能過得紅火,是好兆頭。」

  「嗯。」季鴻淡淡應了一聲,並不搭他的話,只說,「錦年出門去了,你若是尋他,可去三餘樓。」

  說著要走。

  「哎,世子!」余旭忙拽住他衣角,葡萄似的眼睛輕輕地眨了眨,他拿腳尖頂了頂地上翹起的一塊花石,怯怯地道,「我初來乍到,都不知道京城這麼大,日日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都覺得要餓死了。多虧了世子您收留我,我才能與錦年哥哥團圓。說來,我與錦年哥哥也已經有兩年多未見了,他變化得好大,我險些都認不出了……」

  他說話時會不自覺地扇動眼睫,眼皮半垂著,好一派小鳥依人般的無辜模樣,仿佛再多說兩句就能哭出來,讓人難能不想去疼惜。

  季鴻待他說完,眸子不禁眯長了,抬了抬手。余旭趕緊往上湊,扇忽著一雙多水多情的眼,殷殷地望著,小聲允道:「旭兒做牛做馬,將來報答世子和哥哥的恩情。」

  「唰啦」一聲,季鴻將自己的袖子從他手中拽出,冷道:「我與你無甚恩情。收留你的是錦年,你若想報,報他去罷。」

  余旭:「……」

  季鴻闊步走遠了,他還愣在原地,半晌才攥了攥指頭,氣呼呼地跺了一腳,猛地別過頭,朝院子裡那兩個看熱鬧的小廝吼道:「還看,眼珠子給你們挖出來!我的水呢!」

  掃地小廝背著他啐了一聲,嘲笑道:「我們小公子這麼好善樂施的人,怎麼會有他這樣沒臉沒皮的親戚。」

  季鴻走到前院,遇上剛辦差回來的段明,他將懷中密信交給他,又想了想,吩咐他道:「派個人快馬加鞭,回信安縣查一查,那個余旭究竟是怎麼來京城的。」

  段明接了信,喏一聲,又翻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