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大會,段明便領著個個頭與余錦年一般高的少年走了進來,進了花廳,眾人還未看清他長什麼模樣,就見這小子噗通一聲結結實實地跪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擠到余錦年面前,那淚說來就來,立即痛哭流涕地嚎道:「——哥哥!錦年哥哥啊,我是小旭啊!小旭找你好苦啊!」
余錦年:「……」
小旭,余旭?這名兒確實聽著有些耳熟。
不止這名兒耳熟,這人也有點眼熟。
再仔細瞧瞧他身上這一掛掛的破布——呀,可不正是先前在三餘樓門口跟小乞丐打架的那個麼!
這小子一身污泥,蓬頭垢面,兩隻手髒得能印出墨跡來,在余錦年衣擺上一抹一座五指山,抹完了還揪起來給自己擦眼淚鼻涕,擤得吐嚕嚕響,絲毫不將自己當做外人。
余錦年雖不是什麼很講究的人,卻也忍不了這麼邋遢的,當時便想將那片衣角撕下來扔給他,只是礙於臉面,一直忍著。還是季鴻體貼,主動站出來做個壞人。只一個眼色,就聽「錚——」的一聲,寒光一閃,旁邊靜佇待命的段明出手迅速,沒等那小子回過神來,他握著的那片衣角就與余錦年徹底分家了。
小子愣了一下,嘴上的鼻涕泡都還掛著,余錦年生怕他又摸上來,立即往後一跳,躲到季鴻身後去了。
「你別慌哭,起來說話。」余錦年將他打量一遍,見他臉上花花搭搭,實在慘不忍睹,又轉而吩咐花廳外的小廝們,「呃……你們兩個,打盆水來,叫他洗洗臉!」
兩小廝一路小跑去打了清水,一邊一個扯著那滿臉鼻涕泡的小子出去洗臉。
余錦年這才鬆口氣,坐下仔細回憶了一番,嘴裡嘀咕道:「余旭、余旭……」他忽地靈機一現,啊地驚嘆一聲,恍然大悟道,「余旭,我那便宜叔嬸家的小子?」
季鴻疑道:「你還有叔嬸親戚?」
「算是,也不算是。」余錦年搖搖頭,慢慢講道,「我爹娘去得早,我年紀太小,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便寄養在同村一農戶家裡,因村子裡大都姓余,東扯西扯的便也能與他們家扯上個遠房親戚。他們家的確是有個兒子,只是我與他不大對付,也沒說上幾句話。」
死而復生之前的那些記憶,余錦年大體記得一些來龍去脈,但細節早已記不得了,而且既然已是前塵往事也就沒必要倒出來講給季鴻聽,於是只揀了些粗略的與他說了說。不過他倒是記得他那叔嬸提起過,余旭這個名兒似乎還是自己那早去的「爹」給起的,道是旭日東升,是好兆頭。
確實是個好兆頭,這余旭生下來沒幾年,余錦年便家破人亡了,連宅子都被余旭爹娘占了去,可真是旺了自家的財。
說著話,余旭洗完臉回來了,頭髮也被小廝粗粗地打理過,編了一條大辮在肩後。這麼一看,這小子也不像是吃過苦的樣子,臉上雖有些青紫,但皮膚嫩得很,只手上有些舊劃痕,看出曾經做過些累活。
清歡聽聞園子裡來了個「認親」的,也立刻跑來看熱鬧,本想將這不識好歹的小騙子打出去的,結果進了花廳,繞到正面去一看,驚地一跳道:「呀,別說,還真與我們年哥兒有幾分像!」
小叮噹從荷塘邊上的草堆里躥出來,直直跳上余錦年的膝頭,他順勢抱住,摁在懷裡摸了幾把,轉過視線,看了看季鴻道:「阿鴻,你說像不像?」
季鴻還當真斟酌片刻,才說:「這眉眼……確實有一二分像。」
只是氣質上截然不同,除卻這一二分,兩人絲毫沒有可比之處,更何況季鴻心裡的秤早歪得沒譜,自家的少年便是和天仙比,那也是更勝一籌的。於是平平淡淡掃了那余旭兩眼,便收回視線來看少年擼貓。
余錦年自己對那家子叔嬸是沒什麼想法的,因他穿來時人已經在亂葬崗躺著了,之前的事對他來說更像是隔岸觀火,未必有多深的感觸,但殘存的那些小時候的記憶讓他對余旭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因此也並沒表現得多熱絡。
他將桌上碟子裡剩下的最後一小塊甜糕掰碎了,連著小碟一塊放在腳邊,叫小叮噹下去吃,這才想起問那小子:「余旭,對吧?家裡怎麼了,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余旭半低著頭,看那隻肥貓吃著那瓷碟里金黃軟糯的點心,還伸出爪子,撥弄余錦年腰間掛著的彎刀佩飾,花廳里便隨之響起一陣「叮鈴鈴、叮鈴鈴」清脆動靜,聽見余錦年問話,他忙抬起頭,眼圈瞬間又紅起來,帶著哭腔道:「家裡、家裡……進了搶匪,阿爹阿娘都走了,錢也沒了!我、我好容易逃出來的,想著還有錦年哥哥這麼個親人,就一路尋,到信安縣的時候有人說你去京城了,我就跟著沿路乞討過來……錦年哥哥,我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呀!」
「搶匪?」沒等他哭完,余錦年奇怪道,「四方村雖偏僻,但靠山能吃山、靠水能吃水,還算得上富足,惡霸固然有,可百十年來從沒出過什麼搶匪山賊,怎麼就你家被搶了。」
「我家、我家……」余旭言語閃爍,眼睛也不自覺地往別處游移,好半天也沒「我家」出個所以然來。
余錦年笑了下,說道:「該不是又欠了債,宅子田地都抵完了,又捨不得自家的兒子去給人做胯下驢,如今便只能他們倆自己拿命去抵,換你逃出生天。」
余旭瞪大了眼睛:「你、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怎麼說?」余錦年抬眼,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粘住的貓毛,朝余旭走了兩步,「當年是我自己用十兩銀子把自己賣了的?是我自己用一襲破草蓆把自己裹了,隨手扔到亂葬崗上等死的?你只說我是你親人,怎麼不說當年,你唯一的親人我,可就差點死在那荒郊野嶺了呀!」
余錦年走到他面前,笑著小聲道:「你見沒見過亂葬崗上的鬼火,綠的、藍的……就飄在你周圍,嗚嗚地哭。而你躺在冰涼濕透的草蓆裡頭,渾身疼呀,疼的眼前發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嗷嗚——!」
一聲怪叫響起,余旭嚇得跟著大叫一聲,原是那隻貓不知什麼時候踱到了自己身後,他一不小心踩了下貓兒的尾巴,可他也著實被余錦年驚著了,垂在身側的兩隻手輕微發抖。余錦年還沒說完,他就栽倒在地上,大哭道:「不是我的錯啊!我那時候還小,我什麼都不知道!爹娘都說你已經沒氣了,我如果知道你還活著的話……」
不合時宜地,他肚中竟咕咕響起幾聲餓叫,余旭用力咽了幾下唾沫:「我、我如果知道,肯定會去亂葬崗帶你回家的。錦年哥哥,我真的不知道……」
「呵。嚇得什麼,我又不會將你丟去亂葬崗。」余錦年抱起被踩了尾巴,正氣得要撓余旭的貓,看這小子才洗的臉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顯得臉上那幾塊青紫更加醒目了,於是吩咐小廝,「給他收拾個院子先用著,看看廚房還有什麼飯菜,與他熱一熱。他這傷,叫蘇亭過去看。」
小廝來扶的時候,余旭還沒反應過來,他直愣愣地看著余錦年,直到他與自己擦身而過。
「小余公子,走罷。」清歡百般不情願道。
——
余錦年抱著小叮噹回到聽月居時,候門的小廝已經燒好了熱騰騰的洗澡水,大大的木桶里還奢侈地泡了許多花瓣,更是灑了不知什麼香豆,引得一屋子都蒸騰著淡淡的香氣。
他跟著季鴻這幾月也被養出了些嬌脾氣,方才被余旭摸了一身鼻涕淚,這會兒見了洗澡水跟見了親人一樣,立刻解了衣衫,踩著旁邊的小凳子邁進澡桶中,將自己沉下去,只留一截脖子在水面上。小叮噹便跳上旁邊的高几,掃著尾巴喵嗚嗚地叫了幾聲。
季鴻叫下人去熱了鮮牛乳,回來時便見他門也沒關牢就在裡頭泡澡,閂上門,走到裡面,將牛乳放在桌上,轉身就將他堵在桶邊。余錦年還沒怎麼著,倒是旁邊的貓很是護住,突然伸出了兩隻前爪抵在季鴻的手臂上,「站」了起來,將他往外推,這情景惹得余錦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幾聲,帶著水聲嘩啦啦響。
「可是真的?」季鴻道。
余錦年臉色紅撲撲,神色無由地迷離,抬起眼睛時是濕漉漉的:「……什麼真的假的。」
季鴻垂眸看他,太陽早已西落,有銀白月光不知不自覺地從雲間灑落下來,透過窗縫,將屋子淺淺照亮,反襯得他眸子裡漆黑一片:「亂葬崗,鬼火,十兩銀子。」
貓兒見人家兩個是你情我願,願打願挨,噗通一聲跳下去,自己撥開半頁窗戶,從縫隙里溜走了。
余錦年眯了眯眼睛,後腰一沉,直接貼著桶壁坐在桶里安置的小木凳上,繞過季鴻的臂彎,伸手將高几上的燭燈點起。豆大的橘火亮起來時,他才輕輕地出了口氣,像是疲憊了,更像是一聲嘆息:「哪有什麼真假,唬他的罷了。」
但是再看他,眼睛裡卻全是笑意。
季鴻明知他又在糊弄自己,當初二娘也說過,余錦年初到信安縣時確實傷痕累累,修養了好些日子才反過勁來,卻不知背後的原因竟是如此。他將一隻素麵絹罩罩在方才少年點起的燭火上,火光瞬間被攏起作溫柔的一團,他才借著這光去吻少年的額頭。
余錦年仰著頭給他親,又主動拽著他的衣襟將他拉下來,哼著濃濃的鼻音讓他親親這兒、再親親那兒。季鴻既不會委屈自己,也不會委屈少年,舌尖沿著他的唇形慢慢描摹,余錦年軟下身子,後折的腰落在季鴻的手臂里,晚飯的時候他還喝了幾杯小酒,這會兒小腹熱熱的,便扯著季鴻另一手過去摸一摸。
「今天再試試,肯定行的。」余錦年咬著他耳朵小聲道,說著說著連耳朵都紅了,「方才我……自己弄了弄,是軟的,肯定沒問題。」
季鴻的一片衣袖落進水裡,徑直濕透,水已經由溫轉涼,而他指尖柔軟滾燙,有蚌殼在吸他的手指。
余錦年抱怨著咕噥道:「你要不要呀,水都進來——」
季鴻心裡猛地一跳,已忽然親下去將他那張亂說話的嘴給塞住了,同時抬手抽下了掛在衣架上的雪白褻衣,往他肩頭一披,將他整個從水裡提了出來。自第一次弄得狠了,害這少年難受了好幾天,之後兩人又試過幾次,但每次余錦年一叫疼,季鴻就捨不得再深弄了,常常是照著以前的法子紓解便罷。
一番水聲泠泠,少年便似一節嫩藕,被人連根帶泥拔出了荷塘,新鮮的冒著濕氣的根須踩在地上,滑得站一站不穩,上頭連著一葉翠荷,也顫顫巍巍地往下滴水,莖葉更是隨風搖晃。
原本季鴻回來還有些正事要干,一些公文得處理,眼下也都被攪黃了,便只能撂在書房,先將懷裡這節藕精給收拾消停。棉質的衣裳將他身上的水都吸去,所幸天已入夏,便是有些水珠也不必擔憂著涼,余錦年退了幾步,後腰撞到了桌沿,桌上的小花瓶搖搖欲墜,他忙轉了個身去接住,緊張得哎呀一聲。
季鴻順勢欺上去,吻他後頸,低聲道:「不喜歡怎麼還留他住下。」
余錦年覺得癢,縮了縮脖子:「那能怎麼辦,他在村里時就被慣著,就算家裡窮也不會少他一口肉吃。今天我在街上見他跟一群乞丐搶吃的,我要是不留,他豈不是要餓死街頭。以前是有些恩怨,但不說過得好不好,他爹娘確實也養了我十多年,如今他們兒子落難,一口吃的我總該給的起。」
窸窣幾聲,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按在余錦年的脊背上,便聽一下參差不齊的吸氣聲,和一道壓抑的低吟。墨色的衣擺層層疊疊地垛在他腰間,四條桌腿微微地吱呀幾下,季鴻平復了呼吸,喟嘆:「你呀,不止心軟而已……」
余錦年覺得桌子太硬,就胡亂拽了件衣裳墊著,眯彎了眉眼:「我不軟,你怎麼能進我的家門呀!」
好一個一語雙關,季鴻伸手將他嘴捂上了。
窗邊擺著一隻長頸的白瓶,裡頭不插茉莉不插百合,卻插著從池塘里剪來的卷芯小荷葉,昨日那葉子分明有些蔫了,垂頭耷腦地很不精神,余錦年還想著要將它拔了換枝新的,誰知今日那葉竟又莫名其妙煥發了生機,小葉也慢慢地舒展開,葉片上短短的小茸在月光底下蒙著微光。
余錦年忽地失神,「啊」了一聲,那葉上凝出的一珠水也受驚似的落了下去,墜進瓶子的最深處,與千萬滴水融匯在一起。
月上中天時,萬籟寂靜,連聒噪的夏蟲也不鳴了,倒是屋裡稀里嘩啦一通亂響。今夜在聽月居外守衛的不是段明,而是兩個新來的侍衛,一個個兒困得磕頭打盹,冷不丁在寂靜夜裡聽見一二絲響動,便立刻驚醒,登時抽了腰間的佩刀衝進了院子。
又一聲碎瓷聲響,侍衛問道:「世子,您沒事罷!」
房內倏忽一靜,繼而才傳出一聲怒斥:「滾出去。」
「……」兩個侍衛面面相覷,只得將刀收回,滿臉困惑地退回院門之外。
余錦年指頭縫裡纏著他的頭髮,向下看了一眼,又躺回桌上,啞著嗓子笑道:「不就是念了幾句話本麼,這麼凶呀……我叫的不好?好哥哥,親哥哥!」
哪可能是什么正經話本,淨是學了些亂七八糟的叫法,季鴻是被他臊白透了,將他烙餅翻個面,重新露出雪白的背來,手指在桌下摳動了一道隱扣,嘣得一聲彈出個小抽屜來。
余錦年支起腰,憤憤地眨著眼睛道:「長本事了,還弄機關了!」
「還有更本事的。」季鴻從抽屜里摸出了什麼東西,一個巴掌將他拍回桌上,余錦年看他從桌子那頭夠過來一盒印泥,撬了蓋子,一隻掌心大的章從他手裡滑下來。
章子似個收腰漏斗形,通體澄黃,溫潤細潔,清澈如蜜,若是定睛仔細去看,又能發現那截細腰上雕的不是別的,正是玉桂纏枝。余錦年做生意這兩年,也見過不少章,但大多中規中矩,或古樸端莊,而季鴻手中這隻卻是雙面印,即那段細腰兩端皆有印面。
季鴻將章子放在手心暖溫了,扣在印泥盒中按了按。
還沒等余錦年瞧仔細,便覺原本靜止了的夏蟲忽然齊齊喧鳴,柔軟土地里有金蟬在用力地鑿穿泥土,那一下破土而出,他驚叫一聲抱住了桌沿,緊接著便覺股側一涼——他竟是將那章印在不能詳說的地方上了!
「你、你……」余錦年叫到失聲,只能小聲嗚咽抗議。
季鴻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水氣,輕得仿佛是綢緞划過臉頰,但該溫柔的地方卻一點也不肯溫柔了,似懲罰他方才亂背淫詞艷本,只管大肆伐撻叫他哭泣,且他抗議一句,章子就在身上多印一個。余錦年也不知道自己亂說了多少話,迷迷糊糊中就覺得,完了,後背肯定被印滿了!
直到月過柳梢,他終於被「屈打成招」,是半句狡辯也說不出來了,只求青天大老爺給個痛快,這才被「法外施恩」抱到了床上去。
某人打了水盆來清理,他趴在枕上哼哼唧唧,覺得自己晚上那個澡是白洗了,不僅白洗,還額外受了一身「大刑」,然而最可恨的是,他連那刑具上刻的到底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眼見季鴻要給他全部擦光了,余錦年強撐著破鑼嗓子急道:「別擦了別擦了,給我留兩個看看!」
才嚷嚷完,就又七葷八素地睡了過去。
「……」季鴻抬眼瞧了瞧他,心道,要看明日天亮了管他要真章便是,哪有傻到看自己身上的,但他轉眼又看了看剩下兩個章,是正好印在那對圓潤挺翹的雪山的峰頂,少年一動,就顫巍巍地似玉山將崩。
他心下一壞,便順余錦年的意思,留了那兩個給他瞧,便丟了手巾,彈了彈那雪山,上床躺在他身側,摟著少年歇下了。
——
翌日,余錦年心裡記掛著這事,是故睡著了潛意識還在作怪,就那麼趴著睡了一夜,動也沒敢動,生怕一個側身就把背後的章印給擦掉了。天剛亮他就醒了過來,揭開被子急沖沖地跳下床,從柜上摸了銅鏡來,扭著白花花的腰身去照自己的後背。
從肩胛一直照到大腿,這才氣急敗壞地看到了那倆章子。
蓋哪兒不好,非蓋那兒!
究竟是什麼惡趣味!
鏡子裡照出來的是反的,余錦年為了看清章子上刻的是什麼字,只差沒把自己擰成個麻花。季鴻被他好一番折騰吵醒,睜眼看了看,沉著才甦醒的嗓音笑他道:「如何,看得著嗎,用不用幫你拓下來。」
余錦年傻乎乎地下意識問道:「怎麼拓?」
季鴻笑他還沒從昨晚那傻勁里回過神來,自己也不主動提醒,反而還順著他的傻往下說道:「先找張白紙鋪在桌上。」
余錦年還真乖乖鋪了張白紙。
季鴻繼續一本正經道:「你往身上灑點清水,尤其是那章印上頭。最後往那紙上一坐……便是了。」
余錦年端起了一杯水兀自思考著,忽然一記清鍾,福至心靈,將盤繞在頭頂上暈暈乎乎了一個晚上的傻雲給沖淡了——真要是照著某人說的坐下去了,那何止是章子,連不該拓的東西都一塊拓下來了!
他將水杯置在桌上,團起那張紙,惱羞成怒地朝床上扔去,一個囫圇跳進床幔,與他滾作一團,捏著男人的臉頰叫道:「季——鴻——!你還耍我!」
鬧到哎喲一聲犯腰疼,余錦年才消停下來,在他身上一通亂摸,終於摸出那隻章。
玉桂纏枝的隨形章,一頭刻的是「浮香桂影」,一頭雕的是「難表此意」。
余錦年美滋滋地趴在他胸口上,問道:「你有什麼意難表,不表出來我怎麼知道?」
季鴻難為地看著他,要去吻余錦年的嘴角,也被少年悉數躲開,非要逼著他表一表這個意,不然既不讓摸也不讓親,更不讓起床,是典型的恃寵而驕了。他抿著嘴,復又張了張唇瓣,余錦年正要豎起耳朵聽,便見他一臉無奈道:「你沒穿衣,且……硌著我了。」
「……」余錦年低頭一看,自己光溜溜一個大蓮藕趴在人家身上,還紅紅紫紫斑斑駁駁,那叫一個不知羞恥,忙扯了小毯子把自己裹起來,嘀嘀咕咕地跑去穿衣裳了。
等將自己收拾完,將章子收在自己的小錦囊里,掛在腰上,便又懶得與某人計較了,只記得自己收到了小章子的愉悅,接著又拿起小彎刀依樣系在腰帶上,打開了房門。
他伸個懶腰,久違地聞到了夏天的味道,是那種潮漉漉的帶著泥土和草汁味道的清香,和荷塘里飄來的池水的氣味。早起的婢女也換上了輕薄的夏裝,在修剪聽月居里的花草,見他出來,紛紛帶著笑意叫「小公子早」。
「早!」
婢女們又道:「世子早!」
余錦年一回頭,看到背後摟過來的季鴻,心下一動,從錦囊里掏出小章,將刻著「難表此意」的一面用嘴哈濕了,拽過季鴻的手,用力地蓋在他的手背上,開心道:「好了!好不好看?」
季鴻沒說話,反倒是那些不嫌熱鬧的婢女們齊刷刷道:「好看!」
余錦年:「你瞧,她們都說好看。」
季鴻眼神寵溺地笑了笑,道:「行了,都去忙罷。」又低頭對余錦年說,「你若是累,便回去歇著,鋪子那邊叫石星盯著便是。我也該去批公文了。」
余錦年奇怪道:「今日不用上朝?」
季鴻:「今日休沐。」
余錦年跟到書房,季鴻端坐著處理公文,而他則百無聊賴地側躺在旁邊的貴妃椅上,邊吃東西邊欣賞美人。雖說他今天可以不用出門,可真要在家裡宅一天,又難免覺得無趣。便又晃到了廚房,叫下人去藥坊兜了三斤烏梅、一斤甘草、二斤山楂回來,又另外抓了些佛手和陳皮,他這兒起了鍋,將幾樣洗乾淨了,倒進鍋里去熬。
正是青瓷玉盞,酸露成漿。
而有些喜歡口感濃稠的,還可以另磨些米漿一塊來調,滋味上便多了些米香。
鍋中小火慢沸,少說也要煮上一兩個時辰,余錦年這時才又想起他那便宜弟弟來,剛準備過去瞧一眼,便聽外頭嘰嘰喳喳一通亂吵,還有穗穗的哭聲。
趕緊放下了勺子出去查看,只見穗穗抹著淚花從外頭走進來,旁邊跟著一直哄她的阿春,再後頭,可不正是那個愁眉苦臉的余旭。
那小子洗了個澡換了套衣裳,也有點體面樣子了,且個頭幾乎余錦年一般高。這麼一瞧,便看出他之前還真沒吃過什麼苦,雖然據他所說是一路乞討來的京城,可小乞丐能有他這般勻潤的身形?
穗穗抬頭看見余錦年,哇的一聲哭著撲了上來,抱住他抽噎道:「小、小年哥哥,我的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