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由幾名神色嚴肅的內侍領著,一路穿過後花園,往前頭的寬闊宮苑裡去,那跟在連枝身邊的小太監悶著頭,看著是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估計是已經領了罰。
余錦年還想與他說兩句什麼,對方忙躲開了,走到了前頭去。
季鴻靠過來,低頭輕輕地道:「不用緊張,陛下召見,當只是問兩句話。」
「……」如何不緊張?
快走出花園,季鴻稍一偏頭,突然放慢腳步,將身上外衫脫了下來,披在少年肩上:「穿著,襟前染血覲見,既是不詳也是不雅。」
余錦年看他衣衫繁複,便是少了件外衫,也並無不妥,於是老老實實地伸好袖子,叫季鴻幫他把袖口折了幾折,腰間也多束了幾寸在帶扣里,將衣襟上的污血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這才繼續往前走。
經過一座小殿,遠遠在門前瞧見了連枝,余錦年眼尖,見他一隻手微微彎在身前,露出的半截腕子上已經纏了白紗。見了他倆,連枝躬身施禮,又朝殿內報一聲,片刻便有小太監自內拉開殿門,請他們進去。
皇帝比余錦年想像的要年輕一些,卻也威嚴十足,正依靠在一張羅漢榻上翻閱奏摺,他身旁靜靜佇立著一位年紀頗大的老宦,想來就是季鴻口中那個大太監馮簡了。只是在進門時匆匆瞥了一眼,余錦年也不敢多看,隨後就被季鴻半遮半掩地擋在了身後。
倒是一旁端坐著的妃子,撫著稍大起來的肚皮,見他進來後露出了一絲訝異,接著便將那訝然壓了下去,眉眼和善地微笑,卻一直若有若無地在他身上打量。
季鴻一是天子近臣,二是貴妃親弟,為顯親昵,照尋常天子是免去他這跪拜大禮的。然而走到跟前,想及身邊少年從沒跪過人,更不提是極重禮數的皇家,便帶著他一塊跪了,規規矩矩地伏在地上,拜了天子又拜貴妃,直到皇帝批覆罷案几上的奏摺,道出免禮二字。
起身時,季鴻還避著諸人視線扶了他一把。
他只道沒人瞧見,卻不想一抬頭就撞上了季貴妃的略帶探究的視線。沒等季鴻開口,貴妃面上微微一笑,轉過頭朝天子稱讚道:「陛下你瞧,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余小先生這般年輕,就已有如此回春妙手,可真是我朝之幸呀……陛下?」
天子盯著余錦年細細琢磨,半晌才被貴妃喚回神來,他手指在雕金龍的椅手上攥了一攥,忽地道:「抬起頭來給朕瞧瞧。」
余錦年納悶至極,也只好揚起腦袋。
貴妃笑道:「陛下,這余小先生身上有什麼,竟讓陛下看得這樣入迷?」
天子走下矮榻,走近看了一眼,忽地抬起手來在空中點了點,思索片刻,驚奇道:「倒讓朕想起一位故人。」
貴妃嗔道:「陛下是又記起哪位紅粉知己了?」
「唉,素娘!」天子殷殷地喚她乳名,可見他們之間伉儷情深,倒真如外頭戲文里傳唱的那般,他過去撫了撫貴妃的手背,嘆息一聲回憶道,「素娘可還記得,朕還在榮王府上時,曾生過一場大病,御醫司用盡方藥,卻也束手無策。」
貴妃埋怨地瞪他一眼,低聲調侃道:「這種事臣妾哪知道,那時候臣妾還小,正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在家繡花兒呢!」
「你還繡花,花不繡你就不錯了!」天子假意責備她道,貴妃討好地笑了笑,催他快繼續說,「……彼時榮王府上下都是焦頭爛額,險些就要布喪了。誰知,一天傍晚,來了個走街串巷的鈴醫。」
古來醫之一道,雖說治病救人,卻也難能免俗,被世人分了個上下三流。頂尖的便是能夠侍奉御前的御醫司,是齊聚天下名醫之所,但也因診治之人乃是皇親國戚,以至於醫治手段上趨於保守,顧忌頗多;二流便是各府各衙的坐堂醫,其中不乏濟世良醫,杏林聖手;最末流的,便是鈴醫了,也是最不為貴族世家們瞧上眼的。
鈴醫們手持醫鈴或拍鼓,背著藥簍布袋和葫蘆,三步一搖,五步一晃,不畏嚴寒酷暑,沿街遊走叮噹作響,凡是有難言疾苦的貧窮人家便都能夠知道,這是藥郎來了。其中自然有不少醫術精湛者,道門、寺門中人也皆出過鈴醫,但因著是行走江湖,便不免會混進些濫竽充數之流,以不真不假的眼藥糊弄百姓。
便有了後世的「我且看你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一說。
余錦年心想,難不成是那鈴醫治好了他?
正神遊天外,天子倏忽問道:「余先生是何方人士,家中也是做醫藥生計?可還有其他親人?」
余錦年忙提起小心臟,低頭謹慎答道:「回陛下,乃是常都府信安縣附近的一座小村,先父母只做些小本生意,且早年便已故去了。雖還有些遠房兄弟,卻也不怎麼走動,是故家中並無他人。」
天子似有些失落,卻也並未再深究其他,只詳細問了問閔雪飛的病況。聽聞閔雪飛還有好轉之機,高興之下揮袖賞了許多珠寶財物,連帶對酈國公府也大肆誇讚一番,又閒談許久,大有秉燭夜談之勢。最終是一旁貴妃顯出疲態,天子這才放他們二人離去。
出了小殿,余錦年長吁一聲,直道可算是解脫出來。
剛走出幾步,殿內追出個婢女,叫住了季鴻,微微躬身施了個禮:「世子爺,我們娘娘說,世子這兩日若是無事,便去與我們娘娘敘敘舊。」
怕不是敘舊,而是責問來了。季鴻點點頭,道知道了。
二人走在回思齊院的小徑上,余錦年才有閒功夫琢磨起方才殿內的事情來,一邊想著原來那位就是季鴻的阿姊,轉而又想到天子提及的鈴醫,那故事倒有意思,只是遺憾沒有聽到結局,便好奇問季鴻道:「那鈴醫的事後來如何了?為何講到一半卻不再講了。」
季鴻把他往身邊拖了拖,叫他小心腳下的鵝卵石徑,之後才說:「此事我也是聽雪飛閒談而來,其中似有些曲折,具體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時生了些誤會,險些錯殺了那鈴醫,雖說最後也未曾真殺,但到底是叫那姑娘吃了很多苦頭。後來陛下病癒,聽聞此事甚是愧疚,便想著該彌補她,誰知對方卻已雲遊而去,不見蹤跡了。」
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余錦年猛地回過神來:「等等,那鈴醫是個……姑娘?」
季鴻道:「確是位年輕姑娘,據說姓謝,雙字君夢。其醫術高超,卻行蹤不定,又時常於夜霧迷濛時搖鈴進城,便有人稱她做夢中君,百姓們則常喚她夢仙。」
謝君夢,余錦年總覺得,這名字似乎在哪聽到過。
——
回了思齊院,閔雪飛還沒醒,約莫是疼過頭了,一時半刻是醒不過來了。余錦年進去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管,雖還淋漓的有一些,但並不洶湧,可見胸中出血已止住了,他將罐中血水倒去,重新換了清潔蒸餾水,這才走到床邊去摸了下閔霽的額頭。
似乎微微的有點熱,因為不知這熱要如何發展,暫且決定先不用藥,觀察一陣再說。
只是這院子裡卻離不開人了,得三不五時地盯著點兒,以防他有個萬一。
然而余錦年忙了一天,又被皇帝驚了一回,閒下來好一會兒便覺得飢腸轆轆,於是守了閔雪飛沒半個時辰,就溜到了後廚,準備做些飯菜來填肚子,正好大膳房那邊送來幾隻拔了毛的鮮鴨,本意是給重傷的閔公子燉補身湯的,叫余錦年扣了半隻下來,扔給廚娘們用醬油、鹽、料酒、蔥姜揉抹均勻了,再用丁香醃製起來。
剩下一半才拿給他們燉黨參鴨湯,畢竟黨參甘補,性平和,還能中和鴨肉的涼,能夠補中益氣,滋益脾胃。閔雪飛傷在胸肺,暫時還不能大嚼硬物,但喝點營養湯水是沒壞處的。
並順手還要煎些湯藥給閔二公子。
如今距閔二公子受傷已有三兩日,經御醫司的診治,胸中血雖已止住,可瘀血還在,以至於他胸口疼痛難解,因此眼下當先排出胸脅內阻滯不行的瘀血和鬱氣,待肺臟完全復張後,再將如何調養的問題。
思齊院雖偏,卻臨時組了個藥房出來,裡頭一應藥材卻是應有盡有,連足年的長須老參都佇著好幾根,倒也不愧是天子手筆,闊氣得很!然而閔雪飛此時卻並不適合大補,余錦年只瞧了瞧,揪了根細細的參須含在嘴裡玩,便闔上那錦盒,略過不看了。他身後跟著個雜活小太監,頂天了十二三歲,捧著個藥缽,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余錦年稱了二錢當歸,二錢生地,二錢紅花,扔進藥缽里,順嘴問道:「你是哪兒過來的?」
小太監道:「御茶房。」
余錦年:「哪個叫你來的?」
小太監:「連少監……」
兩錢半的桃仁,半錢的柴胡,余錦年皺眉:「怎的問一句漏一句,又不吃了你。哎,你可知道你們連少監的八卦,左右沒旁人,說來與我聽聽?」
小太監嚇得一個哆嗦,嘴皮子發粘,直道「不知不知」。
讓余錦年痛呼無趣,倒是季鴻走了進來,責他又閒著無事戳弄人頑了。不讓戳弄小太監,只能調戲季大世子了,余錦年與他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好一副血府逐瘀湯,竟是花了小半時辰才全部抓完。
回到房中,他親自點起風爐,照看藥罐。到了鴨子醃製好的時候,他卻困極了,只覺得黑眼圈要掛到腮幫子上,實在是沒力氣起身去做,而季鴻又被他那貴妃阿姊叫去,沒人供他差遣了,余錦年只好叫廚下用閔公子的鴨湯,隨便下了碗麵餅充飢。
正囫圇吸著面絲,背後吱呀一響,他還以為是季鴻回來了,忙不迭叼著跟麵條去看,一聲「阿鴻」還未叫出口——面前站著的竟是位穿碧青的年輕宦官,定睛瞧仔細了,才認出是連枝。
連枝手裡端著只木盤,盤上擺著三四隻掐金絲的扣蓋小碗,裡頭不知裝了什麼。他手腕上鬆了口的紗布隨著動作在袖口若隱若現,讓余錦年頗有些像給他系好的衝動。那年輕太監悄步進來,朝余錦年行了禮,又向榻上看了一眼,才壓低聲音道:「余先生辛勞一天了,奴才已叫他們備好了睡閣,燃上了安息香,先生過去歇著罷,閔大人這奴才盯著便是。」
余錦年斟酌過閔霽的現狀,又想起這宦官與閔霽之間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既然人家都主動找上門來,他也就不方便杵在這兒礙眼,很快吸完了面,從善如流地站起來道:「那就有勞連少監了,桌上這藥,待閔大人醒了便與他餵下,只若是大人再燒起來,請務必叫我過來。」
連枝點了點頭,叫手下小太監送他去睡閣。
關上門,連枝站在那引流管前瞧了瞧,看了會瓶子裡半晌咕嚕出來的一個氣泡,似是在糾結什麼。直到床上人在昏睡之間輕輕地呻吟了一聲,他才深吸一口氣,踮著腳尖摸過去,半跪在腳榻上觀察對方的睡顏,半晌從袖子裡探出手指尖來,悄悄地碰了碰閔霽的手背,沿著指骨摸了幾下,像觸碰一盞寶貴的瓷瓶。
見閔霽沒什麼反應,他又大膽起來,捧住了閔霽的手。
閔雪飛的指尖忽地一彈,連枝又嚇得鬆開,害得那手啪嗒一聲摔在榻上。
「唔……」
像是這一下摔疼了,閔雪飛輕哼了一聲。連枝蚊子似的呢喃道歉,便再不敢去碰他了,只屈身跪坐在床前的腳榻上,一襲掌事太監的青袍拖著衣角上的三瓣蓮紋樣,重重地疊在腳邊。月光穿過窗闌,越過翻折在腳邊的官服外衫,將裡面柔軟的雪青色內衫恍惚照亮,瑩白的銀光下,是隱秘地繡著的一枝並蒂花。
目不轉睛地跪坐半晌,見他額上疼出了汗,忙抽了小絹子給他擦臉。
擦了幾下,閔雪飛隱隱皺起眉頭。
夏宮內侍,多是只除兩側蛋子兒,只有少數犯了聖怒的才被一刀切得乾淨利落,連枝常常聽說這樣的內侍若是老了,便會腥臭難聞。他雖不是被切乾淨的那類,卻也害怕自己身上有那樣的味道,因此總是會在帕子上熏好濃香,以此覺得自己能與正常人更接近一些。
這時忽地意識到是帕子上的薰香讓他不舒服了,連枝忙走到銅盆前,將帕子擺淨擰乾,才拿過來給他用,靠近前還要先聞聞自己身上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依舊是那方腳榻,像是成了連枝的望鄉台,在上頭跪坐著守一夜也不覺得煩累。
到夜盡天明,連枝將他身上出的虛汗都擦淨,又用手指沾著茶水時不時地濕潤他微微乾涸的嘴唇,最後實在是撐不住了,才趴在一點床沿上睡去,迷迷糊糊地合眼前,還訕訕想到:「等他醒了,定是又要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