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蒸餾水

  小太監去取布的時候,余錦年抄了剪子,要去剪閔雪飛身上的包紮,一旁毫無存在感的御醫終於發了怒,攥住他的手道:「做什麼,閔大人的傷已做過包紮!」

  「確實是包紮了,」余錦年道,沒等那御醫點頭應和,他話音又急轉而下,「你來,貼著他胸膛聽一聽。」

  那御醫不知所以,只得俯首去聽了聽,隔著薄薄一層衣物,他隱約是聽到那麼一點不尋常的「嘶嘶」聲,正疑惑是何動靜,就聽那不知好歹的少年氣勢洶洶道:「這也叫包紮麼,他胸口都漏了!呼啦啦的往裡灌風呢!你們是怕他疼還是怎的,包紮的這樣輕,這是要害他!得剪開重新弄。」

  事實雖是如此,可這話總聽著跟開玩笑似的,什麼叫胸口都漏了,閔大人又不是灌了氣的尿脬。可御醫哪能這麼輕易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服輸,還要辯解,便見他已經抄起剪刀剪開了閔雪飛的包紮。

  閔雪飛這傷已刺破了胸壁,雖然傷口只箭頭般大小,但仍是開放性的胸傷。胸壁之下就是肺臟,若不將傷口壓緊,外界氣壓通進胸腔,肺臟就似那被雙手捏癟了的氣球,難以正常運作,閔雪飛自然感覺憋悶喘息。所以當下之急,應當是處理這開放性的傷口才是,使這傷及早變為閉合性傷,以給肺臟慢慢舒展恢復的空間。

  撕開那布的時候,本是昏沉迷糊著的閔霽忽地睜開眼,呻吟了一聲,竟還能有力氣抬手去擋余錦年。

  「壞了,」余錦年嘀咕道,不得不放緩動作,「布料與他傷口周圍的血污粘在了一起……來個人,幫我把他摁住。」

  本來還有小太監想上去,一聽他後一句話,立刻止住了腳,要是旁的還好說——摁住閔大人還去撕他的傷口?這誰敢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余錦年又叫了第二回,窗邊不知在想什麼的連枝正邁開一步,忽地旁邊掃過一陣清風……回過神來,見是季鴻,又將邁出半步的腳收了回來,只默默地佇在原地。

  季鴻上前去,喚了兩聲「雪飛」,閔雪飛似乎聽出他的聲音來,漸漸放鬆了身體,余錦年正用清水慢慢地浸濕那塊布,以方便將它弄下來,見他清醒過來,趁機對他道:「閔公子,我現在是要救你的命,肯定會疼一些,你忍住。」

  閔雪飛是滿頭虛汗,眼睛晃悠悠落在余錦年身上,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御醫臉色不好太看:「你們——」

  連枝一直盯著床榻的方向,也不說話,這會兒才像是驀然回了神,找回了主筋骨,出聲淡道:「陳御醫,這些天你們也想了不少法子,可有把握能救下閔大人?陛下也有旨,閔大人乃是為護駕而傷,無論如何都得治好他。」

  聽見這個,那陳御醫才似被人掐住了嘴巴的鴨子,瞬間蔫了下來,支支吾吾地沒了方才呵斥余錦年的氣勢。倒也不是御醫司如何酒囊飯袋,在其職不謀其事,而是這位閔大人乃是瘀血阻肺,胸陽痹阻,氣血逆亂,以至於肺氣不宣,營衛阻滯,而且病勢洶湧急迫,令人措手不及。

  正是因為有御醫司的鼎力救治,他才能拖過這兩日,若是擱在尋常人家,恐怕早就——

  陳御醫嘆了口氣,卻不知自己喃喃自語時已將心中之言講了出來,那正專心致志撕剪閔雪飛傷口布料的少年聽罷一動,頭也未抬,竟口出狂言道:「既是明知瘀血阻肺,將那瘀血引出來不就行了?」

  「小子狂妄!」陳御醫喝道。

  血在胸中,如何引得出來!

  只聽一聲咬牙痛吟,閔雪飛倒吸一口氣,原是那塊黏住的布料被余錦年連著一小塊血痂給撕了下來。傷口暴露,是赫赫然一個血洞,他看得眉頭一皺,將污布往手邊銅盆子裡一扔,問道:「此種病情,倘若拖延下去,閔大人會如何?」

  陳御醫猶豫了片刻:「怕是……不好。」

  余錦年笑了下:「既然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何不死馬做活馬醫,試試我的辦法呢?總之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去拼一拼那一線生機。」他說著還回頭瞧了瞧躺在病榻上的閔雪飛,「你說呢,閔大人,你看你是要做一匹死馬呢,還是想當匹活馬?」

  「……」閔雪飛好一番無語,生死攸關的大事,到他嘴裡就成了死馬活馬,儘管他已經在這少年手底下當過了一次「死馬」,可乍聽這話還是好險沒將他給氣厥過去,只覺的胸口更加的疼痛了。

  季鴻輕輕看了他一眼:「錦年,莫開玩笑。」

  「——余小先生當真有辦法能治他?」

  房中忽地響起道焦急聲音,余錦年聞言看去,竟是那一直默不作聲的連少監,只見他快步走來,站在榻邊低頭看了看閔雪飛,目中是**裸的擔憂。倒是閔雪飛,病榻上危在旦夕了,好容易是被余錦年生拉硬拽的疼醒過來,這會兒還能瞥人白眼,扭過頭去,似乎很不待見這位連少監。

  連枝怔了片刻,才後退了兩步,離開他的視線,重複道:「先生真能救他嗎……」

  余錦年正經起來,認真與他說:「這已不是能不能救的問題。我有救他的辦法,可是當下卻沒有救他的條件,即便是按著我的辦法做了,也未必能有轉機。若是救,賭的是他的運氣。」

  連枝稍加思索,躊躇問道:「先生有幾成把握?」

  余錦年道:「五成。」

  五成!

  連枝本以為閔雪飛要必死無疑,五成對他來說已經是大大超出期望了,可他臉上還未露出一絲半毫的期待之情,就被那榻上的人一頭冷水澆了下去:「……我的生死,何時也操控在你這閹人的手裡了!」

  他抬眼望著閔雪飛,似想辯解什麼,然而最終臉色一變,繃住了眉頭道:「閔大人這話就錯了,大人落難,可是我這種閹人鞍前馬後侍奉的。換言之,大人一日不能下這病榻,一日就要被我這閹人操控。」

  閔雪飛一個倒氣,竟真兩眼一閉,給氣過去了。

  余錦年查看過,安心道:「不妨,只是過於虛弱又不耐疼痛,以至於昏過去了。」

  話說著,那邊去取布料的小太監回來了,連枝肩膀塌下,使了個眼色叫他把布料直接拿給余錦年,繼而有氣無力道:「先生還需要什麼,奴才著人去辦。」

  余錦年摸了那布料,雪白的純棉絲織就,織眼細而不密,平滑整齊,手感潤澤,薄而微透。確實是塊做夏衫的好料子,拿來給這廝包紮,實在是有點暴殄天物。只是想是這麼想,手下卻沒有絲毫可惜,「刺啦」一聲撕下了一大塊,疊成個比傷口略大的方塊形,毫不客氣的按在閔雪飛的傷洞上。

  「……」即便是昏睡中,閔雪飛也狠狠地擰了下眉。

  又扯了長條,將那方塊布料壓實,牢牢地捆綁在他傷口上,之後又俯下身子,去探聽他的胸口,聽著沒有那嘶嘶的漏氣聲了,這才能靜下心來,仔細思考接下來的事。他說著要將血引出,可真要實施起來,又難免棘手,若非走投無路,他還真不想兵行險招。

  余錦年看了眼季鴻,似是在徵求他的意見。

  畢竟當初在信安縣,他僥倖治好了清歡的斷腿,季鴻便已警告他以後莫要再用此等旁門之法。他心知季鴻說的也沒錯,這樣的辦法對當下人來說,豈不就是旁門左道?且不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思想,僅聽說為治病,反而還要在身體上額外開多個口子,就不是什麼能輕易理解接受的事情。

  像陳御醫那樣,如臨大敵地斥他狂妄,才是應有的正常反應。

  季鴻很快明白了他那眼神的意義,也以目光回看,似是在問:「非如此不可?」

  余錦年點了點頭。

  旁邊連枝低頭看著昏睡過去的閔雪飛,榻前視線交錯的那兩人,一個是閔雪飛的青梅竹馬,一個是能夠救閔雪飛的小神醫,就連那無計可施的陳御醫都能夠站在這裡觀摩,滿間屋子,倒是他自己非親非故,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最為多餘。於是站了會,轉身離去,到了門外靜靜望天,等候余錦年最後的決斷。

  須臾,身後一響,余錦年走了出來。

  連枝看向他。

  余錦年道:「勞煩連少監,燒上熱水,再幫我備一根細管,一截鴨腸或羊腸,若實在都沒有,什麼動物的皮子也成。然後備一個能封口的琉璃罐子。」

  連枝聽完,便知他這是要治閔霽了,立刻要走,又被那少年叫住:「稍等,我還需要……」

  ——

  思齊院的小廚房人影憧憧,卻不為開火做菜,幾口爐灶上紛紛架上了瓮罐,罐里卻是清水,罐口伸出一根竹管,盡頭則是一個個細頸白瓷瓶子。這竹管和瓶子也不是尋常拿來就用,而是先用沸水煮過才行,罐口縫隙也皆用泥封住。廚房裡忙活著的太監宮女們都不知這是要做什麼,只是按著吩咐去辦而已。

  沒多大會兒,連少監領了一隊人,抬進來兩個……冰鑒。

  這時節,天子才剛剛用上冰,但也只是偶爾的鎮些水果和飲子來吃,連枝一聲不響地竟直接搬來兩大鑒冰!儘管連少監已是宮中高不可攀的紅人了,卻也著實讓那群小太監們驚訝了一陣,連忙悶頭做事,對他更是敬畏。

  余錦年跟來,指揮著小太監們把冰圍在那竹管周圍。不多時,竹管中便有水滴滴答答而下,流進那早已備好的白瓷瓶當中。

  連枝道:「這樣便能制出余先生所說的……純水?」

  實則是蒸餾水,只是蒸餾二字對他們來講過於生疏,余錦年便隨便換了個更好理解的字眼。這時他受條件限制,實在沒辦法去制生理鹽水,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蒸餾水來沖洗傷口,閔雪飛傷的深,直逼心脈,用更為純淨無污染的水才能更保險一些。

  余錦年點頭道:「這白瓷瓶里的水萬不可再叫人碰,一旦滿了立刻封口送到房間裡去。」接著又拿來自己的藥箱,翻出早前打造出的醫具,白銅小剪、金銀九針,鍍了銀的精鐵縫合彎針,並其他七七八八的物件,「今日所用到的一切東西,能煮的都用沸水煮了,出水時都直接放在乾淨的盤子裡。」

  連枝:「你們可記住了?」

  小太監們忙點頭道記住。

  連枝轉頭問:「先生還需要什麼?」

  余錦年道:「方才與連少監提到的細管,可能找到透明的,便是能看到其中內容的?」他想了想又搖頭,覺得這要求實在是為難,便又否決,「算了,蘆管即可。」

  連枝愣了愣,旋即問說:「薄琉璃可行?」

  余錦年欣喜道:「連少監竟有琉璃管?」

  連枝點頭道:「有倒是有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小先生的意,我且命人拿來給先生看一眼,瞧瞧能不能使。」

  他說罷轉頭去了,直走出了思齊院,快步進了自己暫住的小院,推開一扇門,站定在桌案前沉思了片刻,道:「敲。」

  那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握著個小錘,猶猶豫豫地看著他,又低頭咽了口唾沫,半天也沒動:「真敲?少監,這東西……敲了就壞了,就再也沒有了。那大夫不是說蘆管就能用嗎,您就找幾截蘆管給他——」

  連枝嫌他話多,自己拿過小錘,抬手就要敲,小太監嚇得忙抱住他胳膊,連聲勸道:「少監,少監!您才把馮大監的雲綾布扯了,過後還不知道要怎麼受罰,這又要敲碎自個兒的琉璃樹!這不是您最寶貝的東西嗎?您何苦來著,您再想想!」

  「沒了就沒了,囉嗦。」說著掙開小太監,一個抬手,叮噹一聲。

  一切都準備就緒的時候,連枝才帶著東西姍姍來遲,進了門,一個紅著眼睛的小太監捧著幾支琉璃細管上來,連枝回身關上門,道:「抱歉,來遲了。方才叫下頭人去煮了這薄琉璃,不小心煮裂了一支。先生看看,能不能用?」

  余錦年正吩咐著將屋裡灑掃乾淨,說著便走過去看了眼小太監手裡的東西,頓時訝然——因連枝口中的薄琉璃,卻並不是余錦年心中所想的古法琉璃,而是實實在在他概念中的玻璃製品!瞧這幾根指細尺長的淺色玻璃管,微有些彎曲,但還算粗細均勻,這工藝若是放在他前世,或許算不上多好,但擱在當今的大夏,可足夠稱得上是「薄如蟬翼」,晶瑩剔透。

  他吃驚道:「這玻……琉璃,瞧著不是凡物,連少監是哪裡弄來的。」

  連枝旁邊的紅眼小太監張嘴就說:「先生有所不知,這琉璃乃是我們少監敲碎了他的琉璃樹,那尊琉璃樹是少監家裡留下的,據說是番國之物,價值千金,鮮見得很!如今、如今除卻這幾支……其他已是一堆碎渣了!先生,這——」

  還沒訴完,連枝喝道:「誰許你在先生面前多嘴多舌,滾下去,自己領罰!」

  那小太監放下東西,抽著鼻子退了下去。

  余錦年雖說過想要透明管子,卻也沒說蘆管竹管之類的不能用,實在是沒想到這管子是這樣來的,更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讓人家敲碎了傳家寶,心裡頓時過意不去,覺得這幾根玻璃重逾千斤。可是他轉念又覺得稀奇納悶,這世上竟有人為了毫不相干的人,甘願弄壞自己的寶貝?

  他抬眼去打量那年輕宦官,卻也沒看出他臉上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

  罷了,也許是天生有顆聖母心呢。

  余錦年收回視線,再清點了桌上自己要用到的東西,回頭對眾人道:「接下來這屋中的人,留下兩個懂醫藥的幫忙,其他人皆需迴避。」話音剛落,那位陳御醫便要求留下,說是觀摩,其實也是想看看他能搞出什麼花樣,余錦年自然不能不同意,而另一個要求留下的,竟然是連枝。

  從一開始,余錦年就看不大懂這位連少監,說他趨炎附勢,他似乎也不那麼在乎身外之物,傳家寶說碎就碎;可說他是清高自潔,他又攀附著司宮台大監,是諸人口中的為虎作倀的雞犬。余錦年想了想,還是讓他留下了,又點了個掌燈的小太監留下,才轉頭對季鴻道:「阿鴻,你知道我的要求,便去外頭盯著些,那都是關乎人命的東西,少叫他們敷衍我。」

  季鴻捏了捏他的手:「那你仔細些。」

  送他出去後,余錦年將兩手分別貼在閔雪飛胸肋兩側,兩根拇指聚在前胸正中線上,靜靜地待閔雪飛呼吸幾個來回,旁邊陳御醫看不明白他這操作,便湊了上來仔細觀察。余錦年恍惚回到帶師弟師妹出診的日子,下意識講解道:「你們看我拇指的移動,左手拇指在他吸氣時會移開得遠一些,而右邊則幾乎沒什麼變化,這作何解?」

  陳御醫恍然道:「可是此半肺納氣不足?」

  余錦年微一點頭,又將一手中指放在閔雪飛頸部氣管上,食指與無名指各置於兩側鎖骨處。顯而易見的,中指偏向了沒有受傷的那半,這說明閔雪飛左半胸當中,或有積氣,或有積液,又或者氣液並存,以至於將氣管推向了未受傷的一側。

  查看了氣管,自然還要再行叩診,便是左手覆胸,右手指敲擊左手中指,聽聞胸腔中反饋而來的動靜,來判斷胸中此時的病況,這是在不能開胸探查的情況下,較為可靠的一種診斷依據。

  閔雪飛兩側胸腔都叩過,便是陳御醫也聽出了其中的不同,只是對此並不甚理解,此時他醫者的好奇心勝過了其他,不由放下了姿態,認真向這少年學習起來。

  傷側下部有濁音,而上半卻又有鼓音,這是最複雜的情況了,說明此刻閔雪飛的胸腔內,的確是既有積氣,也有積血,乃是氣體與血液並存的血氣胸。二者壓迫著半側肺臟,這才使他疼痛難忍,呼吸困難,且越是拖延日久,越是危重,若不及時治療,恐怕明年此時,他們就得來給這位閔二公子上墳了。

  連枝一聽如此重,險些將手邊的架子打翻。

  余錦年好奇道:「連少監與閔公子有些交情?我瞧著少監倒很是關心閔公子的病情。」

  連枝抿著嘴角,扯了個笑容:「這朝上的,哪個與閔大人沒有交情。」

  說的也是,余錦年點了點頭,又叫著眾人用皂莢把手洗淨,在烈酒中泡過,自然晾乾,這才齊齊聚集到閔雪飛床前。盤子裡已備好了剪子等物,彎針也已穿好蠶絲線,連枝捧著那裝滿蒸餾水的白瓷瓶,緊張兮兮地看著他。

  余錦年又一次剪開了閔雪飛的包紮,叫連枝倒了水到乾淨的小碟里,他用紗布沾著清水,慢慢清理閔雪飛的傷口,除去已經凝固在上頭的污血,又用小剪剪去已經失活的壞肉。起初閔雪飛睡著,尚無甚知覺,但被他這麼好一番折磨,便是死人也要疼醒了,沒多大會就低聲呻吟起來。

  正要取針縫合,閔雪飛就因為疼痛而亂動不止,余錦年皺眉:「按住他。」

  陳御醫愣了一愣,連枝率先放下了瓷瓶,伸手按住了閔霽的兩臂。掌燈的小太監顫顫巍巍地湊上來,照亮了閔雪飛那赤紅的傷口,余錦年這才埋下頭,繼續穿針引線,似縫個沙包一般,將閔二公子給縫了起來。此時閔霽已在疼痛下略恢復了一些神志,低頭憤憤地盯著余錦年看。

  余錦年道:「閔二公子,這是救你的命!男子漢大丈夫,勞煩你過會還要再忍一次,挨過這回,你還能活,不然你可真就成了一匹死馬。」

  閔雪飛雖疼痛萬分,卻也知道余錦年當真是為了救他,因此儘管痛得要打人,可還是聽他所言,咬牙忍住了,只是本來肺中就痛,又隨著余錦年一針針穿線入體的動作,是疼上加疼,很快就冒了一身冷汗。

  連枝騰出一隻手來,去擦他額上的汗。

  閔雪飛這才意識到身側是何人,立刻變了臉色,喘促著道:「連……枝!」

  連枝嚇得一抖,本能要退開,就被余錦年喝止住:「你做什麼去?命不要了?你管他吼兩句,他還能奈你何!」連枝恍惚回過神來,又定下心來坐穩了,按住閔雪飛道,「閔大人,你就當是被狗舔了下,總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不是?」

  閔雪飛:「……」

  縫合了傷口,余錦年又裁了那布給他包紮好,這才騰出手來取出幾根毫針,為他行針止痛。可是少了那痛,憋促感反而更加明顯了,閔雪飛面色時而蒼白時而憋紫,掙動的力氣也愈加地小了,先前還能斥連枝幾句,現下更是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

  連枝嚇道:「小先生,他如何?」

  余錦年收拾了針線,扔進空盤裡,又取了一把細長柄的單鋒破皮刀,冷銳的寒光從連枝臉上折過,他心下不由提了起來,惴惴不安地望著那些猙獰器具。

  陳御醫幫忙將那幾根琉璃管用鴨腸套連起來,盡頭伸進早已準備好的封口琉璃罐里,瓶里裝了些純水,木塞封口,封口處還插了支小蘆管做通氣用。

  余錦年一手握刀,一手攥一支細銀管,走到床前,在肋骨間隙找准了要下刀的位置。他手中這支斜口銀管,本是托季鴻找人造了來做排膿管用的,誰想第一個用上的竟然是閔二公子。他都不禁想感嘆一聲,閔雪飛怎麼就這麼倒霉哪,回回都要落到他手裡。

  陳御醫捏著那琉璃管的一頭,抹著汗道:「你說排血之法,究竟要如何……」

  他話還沒問完,就見余錦年攥著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閔霽的皮膚,銀刀與皮肉之間的摩擦聲,伴著閔霽的忍受不住的痛嚎,讓人聽了不寒而慄——這哪是治病救人,酷刑折磨也莫過於此了罷!

  生生地往裡進刀,這哪是尋常能受住的,閔雪飛身體一個亂彈,險些讓余錦年手抖,他登時朝身旁舉燈的小太監怒道:「愣著幹什麼,按住哪!」

  那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扣住了閔霽的腰腿,閉著眼連看也不敢看了。

  余錦年繼續在他身上開了口子,刺破了皮膚,接著就拿那銀管向里探,閔雪飛疼得臉色煞白,大滴的汗往下墜,口中含混不清地叫著:「余錦年!」

  因為沒法知道他胸腔中積血到底在哪個部位,余錦年只能試探著來,可這勢必會延長疼痛。閔雪飛叫了幾聲余錦年,沒得到任何回應,他動了動手,手臂也被人死死按住。他是含著金湯匙出聲的世家子弟,受過最重的傷也不過是家法,哪裡忍受過這樣的折磨。

  他意識不清,只覺得自己像只被人捆在案板上的魚肉,不由生出幾分絕望,這時頭頂卻響起道軟綿綿的聲音:「閔大人,馬上就好了,馬上。」

  閔雪飛昏聵中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虛弱地亂喊:「連枝,連枝,救我……」

  連枝立即應下:「連枝在,連枝在的。閔大人,連枝沒本事,救不了你。你要是疼得厲害,你咬連枝。」他攥著閔雪飛的手,將自己的腕子遞到他嘴邊,「你咬罷,連枝不怕疼。」

  他才說完,閔雪飛就不客氣地張了嘴,狠狠地咬住了。

  又好一會,余錦年才找准了地方,銀管里慢慢地流出血水來,他立刻道:「拿管子來,快接上。」

  陳御醫當即將手中的琉璃管遞上去,依樣用鴨腸把銀管和琉璃管套接在一起,只見那血水含著積氣,漸漸流過透明管道,流進地上的罐子裡去,罐中的清水頃刻間被血色覆蓋,汩汩地冒出一串氣泡來。再看閔雪飛,臉上紺紫微淡,可見喘急之根源已解,慢慢地也能夠順暢呼吸了。

  余錦年將銀管固定住,以乾淨布料遮蓋穿刺的傷口,這才抹了把汗。

  疼無可疼,只有昏睡可解,閔雪飛闔上眼,歪頭又在虛弱中睡了過去。直等到手中抵抗之力消失,連枝鬆開他的手,撕了塊布料擦淨他身上濕汗,這才將薄被扯蓋好,下床來:「余小先生,這樣就行了麼,接下來要怎麼辦?」

  「這管子要留幾天,直到他胸中血氣排淨,能不能挨過這幾天,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余錦年借著沒用完的蒸餾水洗了手,回頭瞧見連枝指尖上有血,驚訝道,「連少監,你這手是怎了,我看看。」

  連枝將手一握,掩在身後,道:「無事。陛下那邊還在等回話,既然閔大人現已無虞,奴才就先告退了。」

  說著就帶上自己的人,半刻也沒逗留,闊步離開了思齊院。

  余錦年奇怪了好一陣,之前殷殷切切生怕閔雪飛死過去的是他,怎麼這才剛從冥王爺那把人搶回來,他就迫不及待要走,要真是關切,怎麼也該留下來觀望一陣吧。

  站在門口吹著風,季鴻端著碗水走過來,遞給他喝了,才輕聲責備道:「怎的衣襟上都弄了血。」

  余錦年低頭一看,可不是,定是剛才下引流管的時候,血水湧出來時濺上的,他倒也不甚在意,扑打了幾下道:「這可是你家雪飛的血,金貴著呢!」

  「胡說。」季鴻挑起衣服來看了看,見已滲進了中衣,洗也難洗,便叫了段明來,遣他回去取幾套衣裳,並一些日用品,「這幾日恐怕要耽擱在這兒了,衣服多拿幾件,小公子慣用的物件也備齊,去罷。」

  之後才進去瞧了閔雪飛的狀況。

  余錦年歇在桌旁椅子上,撐著腦袋琢磨道:「哎,阿鴻,那個連少監……究竟什麼來頭?」

  季鴻摸了摸閔雪飛的手,又掀開被子看了下他的傷口,見都處理得十分細緻,確實自家少年的手藝,他懸在喉嚨的心落回肚子裡,這才回答道:「連枝?我也不清楚,只知他是幼年進宮,如今跟在馮簡手下。」

  「他在外頭還有個家?」余錦年問。

  季鴻起身走過來,給二人斟茶:「聽說是罪臣之子,家籍皆被罰沒,因此進了宮。」

  余錦年托腮道:「那他原本也是個小少爺咯。」他努努嘴,引季鴻去瞧那根引流管,「瞧見沒,番國來的薄琉璃,價值千金的傳家寶,徑直敲碎了,只為取這幾根管,給閔公子引那污血用。暫且不論他是如何帶進宮的,只這份心意,我看就不簡單。」

  季鴻道:「雪飛與他有些過節。」

  余錦年八卦起來:「哦?」

  季鴻說:「約莫是三四年前,雪飛有位耿直善諫的同窗好友,因得罪馮簡,被誣害下了大獄。雪飛為其前後奔波,也曾找到了那連少監跟前,期他在馮簡前稍加活動。」

  余錦年聽得入迷,連問:「然後呢?」

  季鴻嘆了口氣:「連枝未曾出手相助,且將他一番羞辱。後來那人被判家產抄沒,流放千里,也是連枝宣的旨意。彼時雪飛還在那位好友府上幫忙安頓,兩人遇上了,連枝還諷他不識時務。」

  「哦。」余錦年慢慢地點頭,「怪不得,我說這位閔公子,逢人就帶三分笑的人物,怎麼見了那位連少監,就驟然沒了風度,恨不得張口破罵,原是在這兒結了梁子。」

  正聊著,門外來了個小太監,余錦年很快認出,這人正是跟在連枝左右的那個。

  小太監跑來,敲了敲門道:「世子,余公子,陛下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