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牛乳烏雞湯

  雲來客棧是東十字街上最大的一家,其名為客棧,實則樓下廳堂里也開酒肆,販些當季風靡的酒水吃食,偶爾的會請個把琴師來彈奏助興,瞧著的確是比其他客棧酒肆風雅許多,但又因下榻此處的多是些大商小賈之流,店中裝飾也少不免有些銅臭之氣。

  京城的公子哥兒們是不常來這種地方的,畢竟隔著不遠的東三巷中便是軟紅香土、歌舞不歇,至高至雅與低俗下流盡能和諧歡鬧地囊括於那三街四巷之中,那兒才是夏京真正的銷金窟。找樂子,那兒才是好地方。

  余錦年進了店,有淡淡琴聲盈耳,彈的是高山流水,店裡卻你嚷我喝,觥籌交錯,委實有些不倫不類之感。

  段明端著盆子出來,正要去換水,在樓上闌干旁不經意地往下一看,霍然瞥見個小祖宗,立刻驚得往後大退一步。愣了片刻,隨手揪住個過往的夥計,掏出幾粒銀珠子往他手裡塞,小聲道:「底下那小公子瞧見了沒?去,將他打發走,客客氣氣的,別傷了他。」

  那夥計雖然不明所以,但有錢不拿是傻子,立刻把銀珠往袖兜里一塞,二話不說下去了。

  雲來客棧的房間並不大,幾間上房也不過是擺設精緻了一些罷了。

  房間深處設一張雕花垂幔床,外間窗下則置一面可供寫畫的桌案。此時一道身影坐在桌後,半裸著上身,胸腹之間纏繞著數圈雪白紗布,肩頭披著一件菸灰色罩衫,衣也沒穿、發也沒束,臉色雖比前幾日好看了些,卻也並不紅潤,此時正手裡把弄著一塊田黃石。

  屋子裡淡淡地飄著一股苦味。

  桌案另頭則站著位姑娘,素衣淺妝,好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樣貌,只是張口說起話來則不那麼婉約了,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抱怨,噼里啪啦說罷一堆,抬頭看去,那人壓根沒在聽。她氣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接著去拿桌上碟子裡的點心:「叫你好好休養,你都不聽。每次來只見你雕那石頭,那破石頭有什麼好擺弄的,活該要累瞎了眼睛。」

  「別動。」

  「……」

  季鴻盯著她將手裡的點心放下,才重新落下視線,用指腹輕輕撫去石上碎屑,不冷不淡道:「溫姑娘,你該回去了。」

  「溫姑娘溫姑娘,你倒是只記得溫姑娘三個字。每回用著我來便叫我來,用不著我就叫溫姑娘?」溫思思不滿地哼了一聲,看他提筆在一旁紙上寥寥寫畫幾筆,不由歪頭看去,因是為了篆刻而寫下的反字兒,所以不大好認,隨著辨了幾遍才念道,「余……什麼年……」她一下沒認出中間那個字兒來,嘀咕說,「這是個甚麼人?」

  季鴻道:「和你無關的人。」

  溫思思靈機一現:「我知道,前幾日你帶上街的那個!盧大將軍家的小兒,便是他施救的罷,確實了得!這京中可傳開了,道他是神醫後人,妙手回春,你身上這傷……可就是因為他才受的?他若真有那般醫術,我可要去認識認識……」

  「你話太多了。」季鴻仍是不留情面地打斷她,吩咐道,「段明,送溫姑娘下樓。」

  溫思思長吁短嘆地拎起自己的小箱,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這些年都是誰幫你,某些人,真是無情哪!」

  正說著,段明躡手躡腳回到房間,將銅盆往盆架上一放,哀嚎道:「下不了樓了,小祖宗來了!」

  「嚓——」的一下,季鴻指間捏著的烏金篆刀險划過左手指腹,剌出一道淺淺的印子,他眉間慢慢皺起,連指腹上的血絲抹污了雕樣都沒發覺,直到那溫思思一臉高興地叫起來:「可真是說什麼來什麼,我要下去瞧瞧!」

  「多嘴一個字,封了你家的藥坊。」季鴻放下篆刀,把雕了一半的田黃石收進袖口,先起身燃起火折,將本用來烹茶的風爐點著了,又從香籠里拈出幾粒檀麝香丸,暴殄天物般的直接一塊兒扔進炭火里,頃刻間一股香氣從火苗中溢出來,濃得有些嗆人了。

  但是房間裡的苦藥味卻不那麼明顯了。

  「……」溫思思反而更加好奇,心想那小子究竟有多凶神惡煞,才能將水火不侵的季大公子給唬住?她偏要去一睹真容,既然有人不叫看,那她總能偷偷摸摸地瞧吧!

  而傳說中「凶神惡煞」的余什麼年,此時正挨桌去瞧食客們的臉。

  那收了「賄賂」的小夥計迎了上去,打眼瞧他也是一身金貴,心想指不定還能賺第二筆賞錢,立刻笑意滿面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今兒個我們店裡的醬蹄髈那叫一個香哪,若是再配一壺十八仙,那才滋味!小公子坐下嘗嘗?」

  「我若買你的醬蹄髈,你須幫我找一個人。」余錦年環視一圈。

  夥計雷打不動笑眯眯:「小公子要找什麼人?我們這兒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可都是人!」

  余錦年從腰間錢袋子裡摸出個小東西,丟到夥計手裡,道:「十分打眼的,美人。」

  那夥計雖然也是個見財眼開主兒,可樓上那位看起來顯然更加的不好惹,於是只能不舍地看了看那小銀餜子,搓了搓手,扯換話題道:「小公子您這就說笑了,我們又不是什麼花閣,哪裡能有美人?色美味香的酒菜倒是不少。您要是不喜歡醬蹄髈,我們還有燒雞燒鴨燒鵝滷豆腐……」

  扯這無用的廢話,余錦年正覺得頭大,忽然注意到一個溫婉嫻麗的女娘提著裙擺走下來,手裡拎著個妝奩一般的小箱,到了跟前,那姑娘與他擦身而過,掃起一陣袖風。余錦年鼻尖一動,眸子驟緊,下意識回頭瞧了一眼,似要將那女娘的背影盯出個窟窿。

  小夥計還在跟他報菜名,余錦年推開那小二,闊步跑上樓梯,直奔二樓最西頭的一間屋子,也是方才那姑娘走出來的方向。走上去的時候還氣著,心想什麼皇親國戚,玩消失的時候倒是一點都不含糊,說不理人就不理人了,難不成是事到臨頭,才覺得松鬆軟軟的小姑娘比較好抱?

  小姑娘……

  余錦年走著走著停住了,對啊,誰也沒規定他不能喜歡小姑娘。身後的小夥計一路追上來,攔他在門前,慌裡慌張地重複著「我們沒有你要找的人」,還要解釋,便聽這少年問「方才這房中是不是有個姑娘」,夥計額上汗都冒了一串,生怕壞了貴人們的好事,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該怎麼回答。

  突然,「咯吱」一聲,兩人面前的房門被人打開。

  余錦年抬頭,看門後站著那個讓他生了好幾天悶氣的人,頓時眼角又垂下來,鬱郁地盯著他看。

  「公子,我是……」小夥計糾結著,想要解釋這並非是自己辦事不力,卻見對方輕輕嘆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退下,他連忙撒腿跑下了樓,可不去管這檔子爛事了。可下來了,又忍不住回頭去望,兩人之間氣氛詭異,那少年似乎是氣著,可是氣怒之外又好像有點別的東西,他吃不準是什麼,但總覺得令人好奇,便扒在樓梯扶手底下偷偷地看。

  往前走了一步,兩人腳尖隔著一道門檻頂著,徐徐的清風擾著男人的發。沒等季鴻反應過來,余錦年一步邁了進去,轉身將他往裡一推,對開的門與窗之間有風來回地篩盪,季鴻後背頂在一面多寶格前,格上一隻紅釉細腰的美人聳肩瓶瑟瑟地晃了晃,倒頭栽下去。

  清脆的一聲響兒,少年的清澈眸底似乎也因此微微發顫,季鴻被盯著的時候,思緒漸漸難以集中,僅能關注於當下那雙被清風撫顫的睫毛上,心裡更加的做賊心虛起來,還不合時宜地想……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季鴻腦子裡胡亂地發散,還沒能找出一個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下一刻,卻被少年踮著腳欺上來,頗具氣勢地吻住了。

  樓下偷窺的小二僅瞥見兩人撞在一起,像男子女子那樣抱在了一塊兒,房門露出兩片顏色各異的衣角,此時已糾纏在一處,分不清究竟是誰身上的,小夥計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就見那房門被人伸腿一踢——咣當一聲,將一室奇景重重地掩在裡頭。

  季鴻怔住,沒弄清當下的狀況,就先被動地接受了一個濕氣盈然的親吻,起先很是疾烈,貼上來就火急火燎地往裡鑽,毫無章法地亂來,氣勢洶洶得像是要把他整個都給吞吃下去。有好一時半刻,直到舌尖被咬了幾口,他才重新掌握住主動,托住少年的腰,引導著慢慢柔和下來。

  其實心裡虛著,怕少年摸到他身上不對勁,便想撤,可又捨不得。這房間在雲來客棧算不上是最貴,但是朝向好,敞開窗能看見街那頭屋檐底下的燈籠,可他想看的哪是那幾盞燈籠,是燈籠底下的人呀。

  季鴻兩手摟著,輕輕在他腰上拍了拍:「你怎麼……」

  想問你怎麼來了,轉念一想,還不是因為自己連日躲著他,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看了嗎?」余錦年突然問道,扶著男人的肩頭,踮起腳來又在他唇上濕漉漉地碰了碰,一下子就打斷了季鴻要說的話。他逆著窗口投進來的光,周身是黯的,唯有眼睛沉沉如暗夜當空的星子一般,點綴著稀疏微光。季鴻沒懂,他又重問一遍:「我給你的書,看了嗎?」

  「……」季鴻霍然記起這個事,耳下唰得泛起紅色,略有些窘迫地盯著余錦年。

  瞧他這個樣,肯定是看了。天如此的暖,這人卻穿了好幾層衣物,余錦年垂下眼睛,看到他腰間的玉帶扣,莫名的歪卸了一寸,仿佛是急急忙忙間打上的,屋裡焚著濃郁的薰香,像是掩蓋什麼特殊的氣味一般,簡直是欲蓋彌彰了,他心下沉了數丈,口中滋味之複雜難以言喻,不知不覺間他抬起手,摳弄著季鴻腰間那對白玉帶扣,低聲問道:「你看了,好不好看……有沒有試過?」

  季鴻天生在這方面遲鈍,又深受世家德行束縛,那混書他只敢匆匆瞭過幾眼,至今仍在枕下壓著,之所以不敢留在車裡,是怕段明他們打掃時給翻出來,因此還沒來得及去體會書中內容。至於好不好看……他也沒看過別的,又如何比較這一本好不好看?

  他正心中思索,少年又抬起眼睛,露出一雙生著幾條細血絲的眼角,像是許多天都沒有睡好的樣子,顏色懨懨,勾著他的玉帶扣囁嚅:「有沒有……和別人試過,那樣……」

  「——怎麼會!」

  這下終於恍然大悟,季鴻的臉色瞬間變換數次,唇瓣張張合合,竟不知該說什麼,又好像說什麼都像是虛偽的開脫之詞,讓人難以信服。說沒有,該如何解釋方才從他房間裡出去的溫思思,說有,那他肯定是瘋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掉進了由自己親手造就的陷阱里,折騰了幾天,終究還是要被對方拿住翅根。

  他不說話,余錦年就往後退了半步,像是要走的模樣。季鴻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往自己懷裡拽,情真意切而又焦急萬分,微涼的指頭掐在少年火熱的手腕上,瞬間就令對方的皮膚染上了一樣的溫度,他沒想到自己力氣那麼重,重得少年小聲地哼了一聲。

  季鴻這才驚醒,稍稍鬆了松力道,卻不敢丟開,小心翼翼地剖白:「沒有。那樣的……我只和你……」別提要和他做那圖上的事,就是說一說,他都覺得太露骨,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太不可思議,讓人實在是羞於啟口,以至於薄唇下意識緊緊抿住,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他強迫自己說點什麼,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利落:「我不知。」被少年盯著,他不禁空空吞咽幾下,喉結上下滾動,聲音放低了似怕被旁人聽見一般,「不知男人和男人,也能……那樣。」到底是講不出來,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垂著一雙纖長的睫毛,伏低乞求般的看著他。

  余錦年探著頭去瞧,糾結著:「你是真是假?」

  季鴻想起那書上的一幅圖,也是個白嫩的少年,似乎和面前這個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可莫名的,對方輕蹙的眉尖,因不高興而微微噘起唇,生氣微紅的眼角,都像是飄進了那書似的,讓人順連著就想到了之後的令人面紅耳赤的幾張圖。他背貼著百寶格,覺得胸前才換好藥的地方又隱隱作痛,半晌才回過神來,是因為自己呼吸變了,才牽扯了綁得正緊的紗帶。

  他抓起余錦年的手,要往自己胸口上貼,又怕他摸到衣下層疊的紗布,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便只捏在手裡不停地揉著:「你看看……你懂的,我有沒有你知道。」

  余錦年一下子也臊了,甩脫了他,指頭蜷起來:「我怎麼該知道!」他回過身,看到桌案上幾個小碟子,有空了的也有沒空的,不由走近了一些仔細去看,竟都是這些日子店裡賣出去的小點心。對於非堂食的飯菜,他還會送對方一張自己親裁的碗形小箋,好讓食客們能夠將品嘗意見寫下來,有空時再送回店裡。

  桌上瓷鎮尺底下,壓著少說十幾張的箋紙,這是一日三餐都去店裡買的節奏。他見那箋上也寫了字,便拿起來看,才讀了一兩行就被季鴻伸手奪去,隨手掖在衣襟里,倉促間余錦年只搶下了半片,又生怕這半片也被季鴻拿去,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屋子深處,跳上床去看。

  半張殘紙,二字「思慕」。

  余錦年盯他,要問他「你拿著我的紙,思誰慕誰了」,可還沒說,季鴻就先自白,從衣襟里掏出了那堆小箋,一股腦地撒到床上,他隨便抓起來幾個,看著看著就閉上了嘴——他是不通詩詞歌律,但並不傻,是不是寫給自己的簡直一目了然。余錦年坐在床上,一張張翻完了,要去收拾,見季鴻伸手過來,便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我的!」

  「我寫的。」季鴻道。

  余錦年瞪著眼睛:「寫給我的,就是我的!」他稀里嘩啦把小箋攏在一塊兒,抽出張素絹仔細地包好,要藏在懷裡,又怕折壞了這位青鸞公子的字兒,最後還是掀開枕皮,要壓在下頭,等過會兒走的時候再拿上。

  這一掀開,又捅了別的簍子,那本野狐涎也藏在這下頭呢。

  兩人同時飛快去拿,彼此的手指頭撞在一起,那書衝撞間掉在地上,卷開了一頁,正是春風十里,浪翻紅被,白皙得似剛從乳罐子裡提出來一般的畫中少年,眼波流轉著望出來,細微之處纖毫畢現,看得人心驚肉跳。虧得有風裹著窗外幾片殘敗的桃花杏花飛進來,嬌嫩妍麗的一抹粉,正正好落在紙上最難以啟齒之處,一頁風景掩去一半,反而更有掩耳盜鈴之意。

  本來也沒什麼,這書是余錦年高價從販子手裡淘的,據說是前朝畫師的手筆,買來自己翻過一遍,當時也沒覺得什麼,眼下在季鴻面前再看,卻沒了往他車上藏書那時那般的大無畏,竟莫名膽怯起來,忙拿著那沓寫給自己的「情書」,灰溜溜地往下躥,蚊子似的訥訥:「店裡忙,我先走了。」

  季鴻一把將他抓住,提回床上,同時右手將地上那本書撿了起來,抖了抖上頭的塵:「你都來了。」

  余錦年摔回榻內,倉惶間聞到風爐里焚香的味道,又來了底氣:「你當我沒來,你都有人了!」

  「我有沒有人,你試試。」季鴻上來,欺他在臂彎之間,埋頭去吻他,在少年額上啄了一啄,又慢慢向下,貼住唇細細地嘗。暖風徐徐地攪動紗簾,季鴻的手也似風一般,輕柔地解他的衣襟,低沉的嗓音似划過耳畔的一襲綢,令人沉醉,「這些天……想你了。在窗口看你,總不敵真的你。」

  余錦年覺得一碰上他,自己底線都要被揉得粉碎,幾句情話就被拆解得支離破碎,不知不覺就被他拿捏著往前走,渾渾噩噩就任他為所欲為,回過神來,身上衣都到了地上去,自己光溜溜的似個待宰的小羔羊,而反觀某些人,卻衣衫整潔,領口層層覆覆,恪守戒律的聖僧一般嚴謹。

  搞什麼,連衣服都不願意脫了?余錦年醒過神來,猛地推了季鴻一把,一巴掌按到他胸口,正是傷得最重的地方,季鴻「嘶」的一吃痛,轉瞬又將這痛感壓了下去,化作眉間一抹微不可查的皺動。

  「怎麼回事?」余錦年體察入微,不可能注意不到,立刻去問。

  「沒事,昨日在桌角碰了一下。」季鴻道。

  「休要騙我。」余錦年似抓住了這幾天的癥結所在,一個骨碌翻起來,反身將他推倒,眼睛瞪得圓圓的警告他不許亂動,手指頭就挑開了他腰上的玉帶扣。層層的衣領揭開,像是剝一隻花生的硬殼,又撕開殼裡緊貼的紅衣,才露出最裡頭那顆白潤的果仁,其動作之體貼,讓人難以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衣服剝開,是胸膛上交叉數道的白紗,和從白紗下漏出的淤青——可想而知的,少年臉上瞬時變了顏色,驚駭與悲憫摻雜混攪,繼而漸漸融成季鴻最為熟悉的神色,眉間擰起的弧度,眼角的緋紅,和緊緊咬住的雙唇。

  這都是季鴻最不想看到的,他不需要知道自己受了什麼傷,也不需要為此憂愁,他只需要毫無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菜也好,看病也罷,或者養養花、種種草。

  接下來少年的動作、神態,季鴻都能夠想像得出了。

  不過這一步雖然走得有了些許偏差,卻也並非完全是步壞棋。畢竟如今傷情被發現,看少年如此神傷,他還病態地得到了一絲快感,仿佛是用這一身傷,換來了什麼難得的東西。

  雖然原本是不打算叫他知道的。

  余錦年小心翼翼地去碰他胸口的紗布,挑開了一層,下面還有斑駁的血跡,但大體都已結了痂,並不會再輕易地崩開,他心疼地問:「疼嗎?」

  季鴻把他手握住,搖了搖頭。

  儘管不願意那麼想,可余錦年卻不得不去想,是因為我嗎?為了什麼?是誰幹的?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心頭,爭相恐後地要從喉嚨里擠出來,可到了嘴邊的卻是最不相干的一句,他又難過又想笑,責備道:「你都纏成個粽子了還想著要上我,多大心啊?」

  季鴻笑道:「已經好了。」

  是已經好了。

  酈國公府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他願意扛著季家那一攤子事,且能擔得住,是付出了極大代價的,旁人不知,認為這是理所應當,是向祖宗盡孝,他們哪裡又能想到,季鴻突然撂挑子,說搬出季府就搬出季府,說撇清關係就絕不踏入家門半步,這一下子季家就亂了套。族裡的旁家分支不是沒有小輩,也不是沒有野心勃勃的人,但能一夜之間就來挑季家大梁的,卻委實挑不出半個來。

  季鴻出身不好,母親只是個落難的異族啞女,給酈國公做妾都要差上一個台階,她的兒子本來是沒資格承繼家業的,現在季鴻能夠被人尊一聲「世子」,都該是感恩戴德敬奉父母才對,而他卻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悖逆父母祖宗在先,自逐門戶在後,更是揚言要和一個男子廝混在一起,大有這輩子再不娶妻納妾的勢頭。

  季家哪裡容得下這等逆骨,更容不下那個勾壞他的少年,之後幾次三番,勸他的罵他的責備他的,來來往往數不清的族中長輩,奈何季鴻是鐵了心油鹽不進。季家人沒了轍子,又轉頭去找那少年麻煩,卻都被季鴻的人給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

  季家人不知,原來那個一向屈服順從的庶子,如今竟已在京中有了這樣大的勢力,已經能與他父親公然對抗了。

  酈國公老雖老了,又病體拖沓,卻還清明,知道族下尾大不掉,能堪當重任的寥寥無幾,即便是有那麼幾個才華出眾的,到底是隔著層血脈,終歸不如親生的可堪託付。更不說,宮裡宮外的事都需要人來操心打理,是一步差錯、滿門皆輸的關鍵局面,此時的季家經不得絲毫動盪。

  眼看拿捏不動這個庶子了,終究只能妥協。

  這是季家第一次向季鴻妥協,卻也意味著酈國公府的權力重心也從老國公在朝著季鴻傾斜。而這一切,他只是在祠堂前跪了十日就全部謀到了,他原本打算放棄的東西,最後原封不動地送到了他手上,仔細算下來,竟還是他賺了。

  如何不好?

  季鴻拎來一張小毯,揚手披到少年肩頭,可眼前的一池春景卻愈加的濃艷了,他視線向下游移,挪到陰影交錯、黝深無比的地方,就不大能挪得開了,他隨手撂下簾幔:「如今是再好不過的了,日後,也只會更好。」

  余錦年霍然抓緊了小毯,才意識到自己光著,季鴻笑他,卻不為難人,轉而問他吃了沒有。余錦年反過來詰難他道:「吃了如何,沒吃如何,你又要從我店裡叫菜嗎?你先告訴我躲著我為什麼,為著這傷?」

  季鴻就知道他肯定要拿這事來揶揄自己,可是當初受傷不敢露面,瞧不上真人,只能睹物思人的確實也是自己,他一個反身將少年壓在榻上,余錦年不敢碰他的傷,只能由著他放肆,兩人躲在被裡,鬧出了一身的汗,季鴻才伏下身來,輕輕摟著他的頸,委屈道:「你這張嘴,念叨起人來最是厲害。」

  原來威風堂堂能在京城橫著走的季公子也是怕人罵的,余錦年被逗著了,哼了一聲:「知道會被罵,還受這麼多的傷!你……你摸哪兒呢?」他伸手下去抓,在被子裡頭鬧成一團,兩人都亂了,剎不住。枕邊的野狐涎被風亂翻,他心頭欲也被攪動,拿起來隨手翻了一頁,刻意折磨這位「正人君子」道,「你看完了沒有,這一頁,跟我講講。」

  季鴻就著他的手斜瞥了一眼,頓時被燙著了似的躲閃開目光,伏低做小道:「錦年,別為難我。」

  「就這一頁。」余錦年細嫩的指頭攥著書脊,又翻身起來去壓他,撥弄著男人的睫毛,輕而又輕地在他耳旁撩撥,非要壞心眼,要報他隱瞞自己、有家不回的仇,「你再仔細看看,我們一起看。」

  季鴻氣息亂了一拍,搶了他書扔到一旁,扯下少年便親,是臊極了,連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管順著心意去做。余錦年可不知真有人天真如此,聖賢不叫看的,他還真的從未看過一眼,可真的是顆遺世明珠了,稀奇得很。於是鬧著鬧著又笑話他,說他是個舉世罕見的大寶貝。

  當初初嘗此間之樂,就是余錦年做主導,如今要深入探討此事,竟還是余錦年來教,他臉皮也不見得有多厚,但是在某些臉皮比紙還薄三分的人面前,他就顯得格外不要臉了。季鴻身上有傷,哪怕已經結了痂,卻也令余錦年警惕,不敢讓他亂動掙扯傷口。

  而雲不動,只能我動。

  心跳在加快,幔帳內溫度也升騰,即便是總也暖不熱的人,此時多少也染上了潮濕的溫度。

  窗外一點點入了早夏,地錦攀上了牆面,綠油油的枝葉觸鬚探進了窗縫,似細小的爪子勾扯著窗闌上的雕花,風一吹,沙沙地響,不知名的蟲兒順著地錦藤蔓爬進來,飛落到桌上,嗡嗡地揮動青黃色的羽翅,屋中一切都是靜止而安全的,唯有那幔帳之中,依稀得有所晃動。

  蟲兒舔食著一塊糕點碎屑,觸鬚輕晃,機警地盯著吱嘎搖動的那處,隨時準備著逃命,但直到它啃完那塊甜甜的碎屑,那個上下起伏的玩意兒仍沒有停歇。它於是又啃下一塊,甚至還伏臥到地錦葉子下頭睡了一覺,蝸牛爬過葉片,在葉脈上留下一串蜿蜒的晶亮粘液,又鑽到看不見的密葉深處,偶爾露出個頭來享受陽光。

  似乎一切風平浪靜,那貪食的蟲兒卻不知,自己早已送上了獵人的門。

  突然,牆角滑下一隻喜蛛,吐出白絲,沖向那已陷入美夢深處而渾然不知的小蟲。碎屑掉進深淵,蛛絲粘黏獵物,萬里晴空轉瞬烏雲密布,暴雨傾盆而下。

  膠著,掙扎,負隅頑抗。

  無力的翅骨被頎長的蛛腳鎮壓,尖銳的利爪刺入獵物的心腹,拉扯出一段細微的垂死蟲鳴。

  雨滴傾撒在葉片上,使得葉更綠,莖更濕,細碎的聲響頻頻擾動窗台,雨水在微凹的葉上匯出一小泊,積得重了,只能無可奈何地壓榻葉尖,順著葉隙流下來,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

  風疾,蟲鳴,雨落。

  雀鳥飛進窗台避雨,再不肯出去。

  蛛絲墜了水,也有所鬆動,那被困縛住的蟲兒拼死一搏,奮力振翅,向外飛去,天高雲闊,出了這一片窗扇,便能夠得以自由喘息——看似已放鬆了警惕的蛛娘嚯地揮舞前爪,釘住那向外攀爬的小蟲,毫不留情地將蟲兒扯了回來,細密結實的蛛絲又一次將它緊緊束縛。

  不過這回,是再也逃不掉了。

  天光微透,薄霧輕纏,葉沙沙依舊。

  喜蛛慢慢地將蟲兒拽回自己結成的大網,蟲兒失了神,癱軟在蛛網裡,任由柔軟蛛絲將自己層層包裹,無力地望著遠處,蛛娘慢悠悠摩拳擦掌,準備細緻地享受自己獵來的美食。

  牆外碎落的花瓣被裹進來,卷襲著飄落在探出幔帳的手背上,那手縮回去,拈起花瓣,貼到一雙殷紅濕潤的唇上,修長的指頭撥弄花瓣,那唇自覺一張,粉嫩的花瓣陷落到了潮濕的口中,被吞了下去。

  帳子內散落的儘是那小小信箋,寫滿了情詩,一張飛下來,掉進榻邊一雙稍小的靴子裡;一張被人攥在手裡,指縫間露出半句兩情長久。風爐里的檀麝香丸早已焚盡,濃郁的香氣被風雨攪散,房間中隱約混雜進了另一種味道。幔帳被人掀開時,那味道重了一重,又隨著男人仔細合攏床幔的動作而慢慢變淡。

  雨輕風疏,他走過去關上窗,將滅了風爐重新點起來,慢騰騰地烹上一壺水,才又回到榻上,隔著小毯將人攏進懷裡,輕輕地拍打少年的後背,溫柔地親吻他的唇角,舔去他眼角溢出的薄淚,一遍遍地哄,極具耐心地撫慰。

  ——

  余錦年睜開眼的時候,是被風搖窗頁的聲音聒醒的,他恍惚半晌,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身在何處,腦海里僅有的記憶,是昨日荒唐沉迷的搖動。後來也迷迷糊糊的記不清了,似乎是又疼又麻地昏睡過去了,又好像是一時屏息將自己憋過去了,總之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揉了揉腦袋,要坐起來,忽然感覺身後一陣酸疼,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一下子又哀嚎著跌了下去,很不爭氣地開始掉眼淚……真不是他想掉,是那滋味逼得他眼底熱流涌動,自個兒就往外奔。拿手背擦著眼睛,一陣腳步聲急急響起,接著便有道人影遮住了床前光影。

  「阿鴻?」

  一隻手伸過來,替他抹掉眼角的水花,又慢慢扶他起來,在背後墊了厚厚的迎枕讓他靠著。

  余錦年睜眼看他,委屈地垂著嘴角:「我怎麼……這是在……金幽汀?」

  「是我不好。」季鴻主動認錯,撩了衣擺坐在他身旁,將薄被向上拽了拽,又把他雙手拿出來,壓在被上,隨後端來一碗湯,冒著牛乳的腥鮮氣,「我沒把持住,弄疼你了。你後來昏了過去,我只好把你接回家來。」

  「牛乳烏雞,據說是滋補的湯,少少喝幾口。」他吹涼了碗裡的湯,任背後書案上已垛疊了尺高的文書,他只管眼前事,一勺一勺地餵到對方口中。余錦年眨著眼睛看他,也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吃得碗中見底,他才惡作劇地咬住了瓷勺,用側端尖細的小牙輕輕地磨了磨。

  味道並沒有多合口,但因為是季鴻給餵的,他也就甘之如飴。

  「鬆口。」季鴻捏住勺柄的幾根手指修長而白潤,臉色微微壓紅,似乎是想起了昨日發生的事情,只是余錦年這個受了罪的還沒不好意思呢,反倒是他這個享福的先不好意思起來了。

  余錦年嬌氣道:「我疼。」

  「你哪、哪裡疼?」季鴻緊張地盯著他,趕緊放下湯碗,去幫忙按摩腰腿。余錦年蹬了他一腳,悶道,「不是腿疼,也不是腰疼!你是不是傻?」

  季鴻反應過來,徹底哽住沒了話,指頭摩挲著碗沿,低頭不語。比起渾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的余錦年來說,他倒更像是剛出閣的小媳婦,被人隨口臊了兩句,就羞答答的不敢抬頭,怨不得人家要叫他「季小姐」。

  余錦年倒回枕上,認栽了。

  回頭又不死心,點了點自己嘴角,瑟瑟地眨著眼:「我都這樣了,你疼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