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確實趕上了早膳。
一枚雞蛋。
清歡領著穗穗在院子裡玩,用小木枝在地上教她畫「徐」字,穗穗也到了該認字的年紀了,雖說大夏朝人也以男子為尊,但據年哥兒的說法,女娘也必須是要識字的。因此先由清歡教她幾個簡單的字兒作啟蒙,尤其是要先會寫自己的名字,日後再專門請先生來教。
小孩子都是腦袋發熱的,先前還跟小年哥鬧彆扭,可一旦瞧不見了又想得慌,是故自余錦年失蹤一事過後,小丫頭聽話極了,生怕小年哥不要他了。所以叫寫字就寫字,就讀書就讀書,即便有些小孩子的躁性,也還算是老實。
這會兒寫得無聊了,抬頭瞧見季鴻回來,頓時分散了注意,眨巴著一雙杏眼叫他「阿鴻哥哥」。
在得知季鴻的身份後,還敢這麼親密叫他的,除了余錦年也就只有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了。清歡抱她起來,跟著進了廳房,看了眼桌上孤零零豎立著的蛋,一陣風進來,那蛋啪嗒一聲倒了下來,沿著空蕩蕩的桌面骨碌碌滾了下去。
季鴻一伸手,接住了雞蛋。
拿起來晃了晃,竟還是生的。
清歡小聲道:「這是年哥兒放的,他不叫我們動……」
季鴻看著手心裡的蛋沉思,片刻微微搖頭一笑,問道:「他人呢。」
清歡答:「一大早就去鋪子裡了,說是什麼……試營業。」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想起這個詞來,還盡職盡責地向季鴻解釋,「年哥兒說,就是開業之前,先試試東西好不好賣,有沒有什麼缺項,聽客人們都有什麼不滿。」
這倒是新鮮,開業了便是開業,沒開業便是沒開業,季鴻還從未聽說過有「試營業」,開業也能先試一試?
見他不說話,清歡忙道:「要不我去做點什麼吃食罷?雖然比不得年哥兒的手藝,那也總好過讓季公子您餓肚子不是。」她放下穗穗,說著就要往廚房去,嘴裡嘀咕著,「也不知年哥兒在想什麼,一大早竟只留個生蛋。」
「不必了。」季鴻握著蛋向外走。
一枚生蛋,一碰就滾。
可不是叫他「滾蛋」麼。
看來他還沒搬進來,就已經被某些人下逐客令了。
不過也好。
段明剛栓了馬,指揮著門房的下仆們將車上幾個箱子搬到園子裡去,就看剛剛進去沒多久的主子又走了出來,正想問問那些箱子搬哪兒去,是不是還搬到季延在金幽汀給他留的那間小院。金幽汀是圍池而造,前有荷塘,後有花圃,盛夏時菡萏搖曳,秋濃時菊梅傲然,一年四季總有風景。但園子裡最好的住處卻不是二公子的,而是三公子的聽月居,因他在府上住的是最偏小的康和院,季延便有意識想要補償他,所以金幽汀里最好的總是留給季鴻的。
只是季鴻那時還小,實際上並沒有來過幾次。
如今整個金幽汀都是季鴻的了,最好的又讓給了余錦年。只不過照段明的想法,主子與那小神醫如膠似漆的,自然是要住在一塊的,便沒等季鴻回答,就已經支使著人往聽月居去了。
聽段明這麼問,季鴻反而停下來想了想,竟吩咐道:「先搬到二哥院子裡。」段明還沒反應過來,季鴻打開其中一口箱子,隨便拿了幾件兒衣物,又從隔層取出來一隻小箱奩,道,「走罷。」
走?走哪去?段明跟他出了園子,見他往車裡鑽,奇怪道:「世子,您這身上的傷都還沒瞧,是要去哪?」
「隨便。」季鴻隨口答道,待落下了車簾,才從座底下抽出那幾本閒書,摸出了昨日匆匆瞭了一眼的《野狐涎》,故作鎮定地塞進了隨身的箱奩裡頭。過了會兒,見段明一頭霧水不知該去哪,這才好心施捨一回,給指了個明地兒:「去東十字街。」
段明終於瞭然,這是要去找小公子唄,也對,論醫術,哪還有比小公子更高明的呢!
誰知季鴻下句道:「我記得,那似乎有間雲來客棧。」
段明好險沒一下子將馬鞭抽斷——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家主子裹著里里外外一身傷,放著家裡的瑤池玉景不住,放著醫廚雙絕的小情人不去找,卻要去鬧市里住客棧!
——
東十字街上新開了一家食肆,門前立了張碩大的木牌,寫著什麼試營業五日,一切吃食,看老闆心情讓利減價,用後若是能提出什麼好建議,說不定還能免單。
夏京人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賣法,沒多會,好奇者便三五成群地來了,在店中要了些簡單的花點試試真假,結果還當真給減了好些錢,再者店裡東西也確實口味新鮮,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幾天就已門庭若市。
只是有一樣奇怪,就是這食肆都開了好幾天,卻一直沒有掛店匾,只在前檐底下掛了幾盞繪著圓碗的燈籠,夙夜不歇地亮著,以至於食客們回頭與人提起時,都只能用「掛燈籠碗的那家」來替代。
到第四日,來往行人便發現,這無名食肆前的木牌突然換了字兒,上書——「老闆怒鬱結胸,無心算帳,店內一概吃食讓利五成」。
還有這等好事?
余錦年趴在鋪子裡,嘴裡啃著一支狼毫小筆,在紙上百無聊賴地亂畫。外頭人來人往,他不看;後廚熱火朝天,他也不管;旁邊算盤噼里啪啦響,來往進出都是銀子,他還嫌煩。
蘇亭左手撥算盤珠子,右手飛快記數,還沒算了有三兩頁的帳,就愁眉苦臉地道:「年哥兒,這、這不妥啊!我們食材盡買好的,本來定的菜價就已經很低了,如今還讓利五成,這還沒正經開業,帳上的錢就要虧空了!」
余錦年把手裡筆一丟,小聲氣道:「虧,虧死他!」一抬頭,見石星肩上搭著條手巾,充當了傳菜小二的角色,累得滿頭大汗,他將人叫住,瞪道:「石大頭,見你家主子了嗎?」
石星冤枉說:「主子只吩咐我跟著年哥兒你,他那兒都是五哥跟著,真沒見著哇!」
余錦年臉快鼓成個包子,伸手攘了蘇亭一把,道:「去,門口板子上再補一句,就說……姓季的除外!」
蘇亭:「……」
話音剛落,就有一人杵在了櫃前,低聲笑問:「那姓燕的如何?」
余錦年對這聲音下意識就覺頭暈目眩,也不知究竟是被季某人給氣的,還是被燕某人給關出了心理陰影,他頭也沒抬,翻了個白眼道:「誒,蘇亭,聽見狗叫了嗎?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餓犬,快給兩個肉包子打出去!」
蘇亭不知道余錦年被鎖小黑屋的事,沒聽出他是在罵人,還真從後頭拿了倆因為掉地上所以沒法賣了的包子出來,張望著頭四處看,問「狗在哪」。
余錦年半掀起眼皮,沒好氣地掃了櫃前的某人一眼:「可不就在這站著麼。」他又去一本正經地叮囑旁邊的書生,「蘇亭,知道人模狗樣是什麼樣麼,知道衣冠禽獸是哪種獸麼,快瞧瞧,下次記住了,這樣的東西可不能放進我們店裡來,要壞風水的。」
蘇亭這才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捧著倆包子,頗有些尷尬的朝燕昶笑。
燕昶已習慣了余錦年皮笑肉不笑的姿態,更學會了不煩不躁地接收花樣頻出的罵人金句。這幾日天子出城春獵,京中空閒,他卻不能空閒,忙過了這幾日偶然聽見幾個下人吊八卦,道東十字街上有個傻子老闆,折本做生意,賠錢賺吆喝,最奇的是連匾子都不掛。
分明沒親眼所見,他第一個念頭就覺得,這種特立獨行的事,放眼大夏,也只有那隻被他放走了的小貓咪能幹得出來。也不知為什麼,明知道即便是來也不會得到什麼優待,他卻還是沒忍住,也沒叫上周鳳,自個兒就走來了。
進了店,不出預料,果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燕昶自己也覺得挺沒意思的,兀自笑了笑,並不出門,反而很沒尊嚴地吃下了這罵句,還挑了個能瞧得見小老闆的桌子坐下,耐心地翻看桌上的東西——一個底座,一條凹縫,豎插一張打磨細緻的薄木板,板頭畫著個碗形,下面寫著各色菜名和價碼,如此奇形怪狀的板子,就是所謂「菜單」。
識字的可以自己看,不識字的可以請小二來念,每日還有據老闆心情而定的開胃小菜,巴掌大的一小碟,食材都不貴重,但是五顏六色擺做一圈,極好看。
燕昶心道,這種事果然還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來。
余錦年走過去,撂下塊抹布:「真是佩服,你究竟有多厚的麵皮,才能這般面不改色地坐在這兒?」
燕昶徐徐道:「怎麼,那姓季的沒將你操好,怎麼如此大的火氣。」
「……」他說的聲音不大,周圍又吵鬧,除了他們二人應當再沒人聽見,余錦年一怔,有些沒反應過來。
燕昶笑道:「該不會叫我說中了罷?」
余錦年罵道:「中你麻痹!」
「別急,我吃完就走,請小先生酌情給上些能入口的東西。」余錦年正要啐他想得美,卻緊接著聽他摩挲著下巴說道,「我倒是想起來,方才一眼之差,似乎是在哪兒瞧見了酈國公世子,和一個姑娘。嘖嘖,在哪兒來著?唉,今早起了到現在還沒用過一口膳,委實是記不住了……」
余錦年看了他一會兒,權衡片刻,咬咬牙轉身去了後廚,摒開了一名廚子。
灶上燉著鍋用來做上湯青菜的雞汁,他盛了一罐出來,亂七八糟抓了點碎菜,丟了一捧手擀麵,稀里嘩啦一鍋煮了,倒出來加個七七八八的調料,就氣呼呼地走出來,往燕昶面前重重一擱:「吃!噎死你!」
雖說過程不太美好,至少結局大差不離。
燕昶也就不計較了,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說了個地兒:「雲來客棧。」他似猜到余錦年想什麼,笑了笑說,「我正盼著你倆老死不相往來,他如今確實帶了一個姑娘,我簡直求而不得,何必騙你。」
余錦年眯了下眼睛,將兩臂捲起來的袖子慢慢放下捋順,扭身向外走,至櫃前咬牙切齒地吩咐蘇亭道:「記著帳,八號桌上的客人一碗雜燴麵,金珠十粒。」
蘇亭剛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大驚:「啊?十粒……金珠?」
被「黑店」訛了一筆巨款的燕昶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反而面上含笑,也不嫌棄店裡東西簡陋,自筷筒里抽了雙竹筷,倍感珍惜地瞧了會眼前的面,才下筷去夾:分不清哪日的皺縮筍丁,還沒發開的曬乾蕈菇,還有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菜絲,數來數去,也只有這一握手擀麵還算正常。
他一面自諷自己上趕著去貼人家冷屁股,一面又覺得這十粒金珠花的不虧。
才嘗了一口,燕昶忽地頓住——這個味道!
食材可以大同小異,地點也可以天南海北,但是這口湯羹的滋味,卻一直縈繞在燕昶心頭。他想起那日在東崇府,一碗柔膩鮮美的素鱔羹,想起那店裡的夥計說,做羹之人乃是位素昧平生的小公子,而那小公子之所以下廚,是為了他口味挑剔的心上人。
兩次被人拒絕,兩次竟都是同一個人。
燕昶落下竹筷,不禁哂笑自譏一聲,愚!
——
雲來客棧後門。
余錦年果不其然發現了季鴻的馬車,停在隱蔽處,無人看守。
他三兩下爬了上去,鑽進車廂內好一通翻找,從他座底下扒拉出一堆閒雜書冊,聖人言、賢者書、詩詞典籍各色各樣,卻獨獨沒有他要找的那本!
在這一下就冒了火氣上來。
——好嘛,我偷偷藏起一本「野書」,是為了和你看星星看月亮,和你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你卻拿著這書去和別人看星星看月亮,談完詩詞歌賦再談人生哲學,還一談談了好幾天不回家!
去你個大豬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