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蜜汁排骨

  七里舖村外有一處小驛站,先時這些驛站也只為官家效命,如今四海昇平,民間客棧逆旅盛極,官老爺們也都養尊處優,哪還有願意來驛站修整食宿的,驛站便漸漸地沒落了,平日裡除了抄傳邸報、送運貨資和公文,也沒什麼好忙。有些心眼兒活的,會偷偷的做些生意維持生計。

  這家驛站更因位置尷尬,往東南去不到一個時辰便是縉城,來往行客大多去了縉城修整換馬,是故這裡十天半月難見一人,還常常是過路的腳夫來討水喝。因驛館後頭就有一片菜田,店裡的人便靠著這一畝半分的地勉強自足。

  晨間林霧縹緲,密雨如絲,店裡的小郎君一如往常在門前灑掃,遠遠地就見道上飛馳而來一人,馬蹄聲疾,白衣勝雪,頭頂極低地壓著一頂蓑帽,裹著一身的雨,仿佛是春霧中幻化出來的林仙。小郎君看呆了,一時間也忘了自己手裡的活計,更不記得吆喝人家進來坐坐,打打牙祭。

  他還未看清來人長什麼模樣,對方已自顧自進院下馬,將韁繩往他手裡一丟,又從懷中摸出塊玉佩扔過來,微微抬了抬帽檐,露出小半截已被雨水淋濕的下巴,低聲道:「小老闆,勞煩,換匹馬。」

  小郎君個頭矮,稍微探探身子便能看到對方面容,這麼潦草一眼,只窺得一雙湖泊似顏色清淡的眼睛,旁人的眸子或是黑或褐,他眸中卻隱有一絲奇特的藍。小郎君聽說有胡番歌姬,膚白似雪,眸碧如湖,發淺若金,美極美哉……如今眼前這位貴公子,倒與傳聞有幾分相似,只是他過白的皮膚襯著那張脫俗的面容更加冷清,仿佛這場雨一停,他也要隨著霧氣一同消散,回到他的仙界去。

  這驛館開了幾十年,他自小跟著老爹在這兒混了十幾歲,也算是見過不少貴人的,卻從沒見過這樣風姿出彩的人物,愣了半天才被對方的說話聲驚醒,手忙腳亂地接下玉佩。

  只是他年紀小,不認得此物,又見對方氣宇不凡,連忙跑回店裡頭,高聲喊他那個還在睡懶覺的驛長爹:「爹!來了個貴人,要換馬,你快起來瞧瞧這個!」

  「這大清早的,誰啊……」驛長心下不滿,到底還是起來了,一邊沒好氣地從小郎君手裡奪過玉佩,一邊抱怨來者擾人清夢。話正說著,他低頭一看,臉色登時巨變,一個激靈險些把那玉佩給砸了。他匆慌將玉佩收好,三兩下整理了衣裳,忙不迭往外跑,嘴裡喜道:「哎呀哎呀,我道是哪位官家,原是季大人——」

  出了門,他又愣住。

  不是老季大人,而是個小季大人。

  他沒見過季家人,但玉佩卻不會錯。既然是姓季,那就是天子腳邊的大姓紅人,是隨便動動嘴就能讓手底下的雞犬白日升天的大人物。他怠慢不得,忙去馬棚里牽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黃驃,將玉佩還給他後,賠笑道:「您瞧這馬,正兒八經的黃驃,日奔八百里不成問題!季大人這是去哪兒公幹了?可要進屋歇歇腳,用些吃食茶水?」

  季鴻不答,莫名咳嗽了兩聲,眉頭緊鎖,臉色暗淡,牽過馬後也不做任何評價,翻身而上。

  此時院外又一嗓子斥馬聲,一匹毛色鮮亮的棗紅大馬跨進來,上頭坐著個趾高氣昂的小公子,嘲笑他道:「什麼雜種,不知亂了多少輩的血,也敢稱是黃驃,倒不知它親娘究竟是驢是馬!」

  「懋兒!」又一匹良駒揚蹄而來,「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驛長瞧了眼這兩人的馬,也不敢回嘴了,都是貨真價實的寶馬良駒,確實比他混了不知多少代血的雜毛假黃驃名貴萬倍。只不過,這兩匹寶馬的精神頭卻都不甚好,蔫蔫兒地耷拉著腦袋,連腳邊的嫩草都沒力氣嚼了,只一個勁兒躁動不安地撩動著蹄子。

  季鴻與他們錯了一眼,馭馬出去,被閔雪飛一記馬鞭當場攔下:「叔鸞,不能再走了。你本就不常騎馬,如今已三天沒歇過,再這麼顛簸下去,別說你的身子受不了,就是馬都要被你累垮……休息半天罷。」

  胯下的琥珀赤赤噴氣,閔懋摸了摸琥珀的鬢毛,也愁眉苦臉地應和:「是啊,季三哥!你瞧瞧,疾風和琥珀也都跑不動了。我這屁股底下墊了三層絨,都要顛碎了!」

  「世子,閔公子說的有道理。」隨後趕來的段明也氣喘吁吁地勸道。

  季鴻啞聲:「那你們歇下,我先走。」

  「叔鸞。」兩匹馬交錯時,閔雪飛一把抓住了季鴻的手臂,看了眼他愈顯蒼白的臉色,苦口婆心道,「就算不為我們,你也為那小郎中。他剛費心費力地給你調好了身體,你就這樣不愛惜?別等到回京,他還沒找著,你又倒下了。」

  「再者說,你尚且不知那船是駛向何方的,便是緊趕慢趕回了京又能如何,倘若你北上,它西去,豈不是要白白錯過?不如路上邊走邊打聽著,那船並非一般人家能有,也許能有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鴻攥著韁繩,皺眉躊躇片刻,終於鬆手:「好罷,休整半日。」

  眾人皆長出一口氣,閔懋更是如獲大赦一般,跳下馬揉著屁股走進驛館,嚷嚷著讓老闆給備好酒菜,燒上洗澡水,便一頭癱進了房間,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昏睡過去。

  閔雪飛拴好馬,也實在是精力不濟,雖不至於跟閔懋似的立刻睡得鼾聲震天,卻也實實在在累得抬不起頭。回過頭來,見季鴻仍佇立在驛館門前,遠遠地望著遠處林道,他走過去,輕輕拂去男人肩頭的雨:「別擔心了,他比旁人機敏許多,又揣著一堆鬼點子,想來定能逢凶化吉。」

  季鴻望著檐下一簾細雨,不知為何竟無聲地笑了笑:「他整日也說,自己是有大福緣的。可誰知,他的福緣全在遇見我的時候,被我這煞星瓜分去了。我若是一開始便不去打擾他,不貪戀那一杯花茶……」

  自打那少年被擄,季鴻表面上冷淡自持,思緒縝密,一應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但自小與他青梅竹馬的閔雪飛卻知道,他心裡早已亂了,否則斷不會說出這樣自疑自怨的話。

  「罷了。」話說一半,季鴻看夠了檐外的雨景,斂了一身的傷春悲秋,轉瞬的表情變化,便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國公世子。

  京中之事,閔家在明,季家在暗,少了哪個都撐不起皇帝想要的制約權衡,閔相年紀大了,早已萌生退意,酈國公又宿疾纏身——如今重擔,便在於季鴻與閔霽。

  閔雪飛不貪權,但重權,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憂心季鴻過於痴迷於兒女情長,反大意之下被人拿捏算計,如今看來,季鴻並未被情愛沖昏頭腦,他倒是能些許放下心。

  季鴻折轉身回去休息,閔雪飛看著他進了房,安穩睡下了,也回自己房間。

  身體在極度疲累之下開始劇烈反抗,這一睡就失了時辰,好似整個人一直從深淵裡往下掉,落到底,摔得四肢百骸都酸楚疼痛。

  崖底荒蕪,亂石橫生,白雪披覆,他扭頭去看,枯草怪石之間,陰翳晦暗之處,坐著一副皮脫肉爛的屍骨,它身上衣衫已漸朽,獨一頭黑髮似扎在頭骨里一般,烏墨秀長。

  骨量身小,並不是二哥,而又有片角青衣,破碎的「長相思」玉簪,脫裂的腿骨橫斜著支出來,白花花的刺著人眼。

  他知是夢,卻也一瞬間心神震駭。

  季鴻不顧身上痛,恍惚走過去,從一堆腐骨中撿出了一把寶石彎刀——不知這屍骨在這兒坐了多少年,寶石已暗淡,一觸即碎,刀也鏽了,拔也拔不出。倒是那頭髮,仿佛仍在一截截地長著,盤在腳邊如一團烏雲。

  他捧著那刀,心脈經受不住這般劇痛,一個踉蹌跪下去,伸手將那朽爛的屍骨抱緊。頭髮似感受到他的溫度般活了過來,一點點自腳踝纏上,將他與那腐屍裹在了一起,直沒過彼此的脖頸。

  本該感覺窒息的,他卻聞到一股令人懷念的香味,並不是什麼昂貴的舉世罕見的名香,而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味道,有一些淡淡的甘甜,許是添了蜂蜜,讓人在痛苦之中竟能生出一種奇特的麻木和歡愉。

  直到窗外雨聲漸落漸停,半輪月慘白地冒了個尖兒,一地螢光,他才從昏昏沉沉的夢境中甦醒過來。睜開眼,季鴻立刻自手邊一抓,摸到那日少年忘記佩戴的彎刀時,他才鬆一口氣。

  連續數日的縱馬飛馳經這一睡,終於報復在他身上。季鴻動了動手臂,其酸其痛,仿佛是被車轍碾過一般,掌心因攥握麻制韁繩而被摩擦出了幾道紅痕,此刻也刺刺生痛。

  季鴻心道,做起這樣的夢,是不是錦年嫌棄等的太久了,在埋怨他為何還沒有去接他回家?

  倒是夢裡的米香,猶在鼻間。

  季鴻忽然有些恍惚,靜躺了一會兒,摸到自己身上多了條薄被,睡前敞著的床幃也被闔了下來,而鼻息之間的粥香味不僅不散,反而愈加濃郁……

  他突然撐肘坐起,急促呼吸著猛然撩開床幃,見到桌上一頂風爐,爐上咕嚕嚕地沸著,一個身影托著腦袋,打著瞌睡給爐火扇風。

  許是他這一番動作太大,閔雪飛轉頭一看,立刻站起來:「終於睡醒了,可嚇死我。」

  季鴻眸光漸漸黯淡下去,繃緊的脊背重又倒回床上,過了一時半刻才自行坐起來:「……我是怎了?」

  閔雪飛伸手扶他:「自早上一覺下去,便跟死過去一般,怎麼也不醒,瞧著還很是痛苦的模樣。請了大夫,道你是淋雨感了些許風寒,又心神虛耗,所以才被夢魘懾住,問他如何才能醒,他又不知,還說要看你造化。」

  季鴻嗤笑:「庸醫。不過是太過疲累,做了個噩夢罷了。」

  「那是,天底下的郎中在你眼裡哪個不是庸醫,只有你家那個才是舉世無雙的神醫——」閔雪飛一放鬆,不免與他調侃起來,只是話出了口才忽覺自己說錯了,又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抿了抿唇,閉嘴回身去盛粥,「其他人都已用過了飯,獨你不肯醒。怕你不願喝藥,我便托驛館店人給另熬了祛風寒的甜姜粥,一直溫著。」

  片刻的沉默,季鴻接過粥碗:「你何時會這些了?」

  閔雪飛坐回桌前,盯著他把粥喝完,才笑笑道:「整日被你家那位薰陶,學了兩手。」他說著自桌上拿過一支細竹筒,拋給季鴻,「看看吧,宮裡傳來的。淨天兒的不讓人安生。」

  季鴻拆了竹筒的封口,抽出一張字條,展信便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仔細讀完了,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在手邊燭燈上將字條一焚,竹筒拋還給閔霽。

  閔雪飛當空接住,翹起腿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姐姐?」他把玩著竹筒笑說,「你們家可真有意思,季夫人恨不得將你拆骨扒皮,她親閨女卻處處依仗著你。不過她消息倒是靈通,季公尚且不知你在何處,她卻知了。」

  季鴻不接他這話,只簡單複述了信中內容,道是他那貴妃阿姊初顯懷,也難逃歹人毒手,被不知是誰偷放進殿的黃仙兒給駭了一跳,眼下雖無大礙,但到底受了驚嚇,有些胎息不穩。

  宮中要徹查此事,搞得人心惶惶,貴妃年歲也不輕了,這一胎得來不易,難免有點疑神疑鬼,生怕一不留神便流了去,是故特飛書問他該如何是好。

  季鴻裁了截紙條,潦草寫了幾個字,便丟給閔雪飛。

  閔霽唉聲嘆氣:「我是你們季家跑腿的不成!」

  季鴻道:「她不同。」

  閔雪飛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頓時無奈道:「她是不同,不過是他娘打你的時候,偷偷給你送過兩次藥罷了,她若真有心,怎麼不攔著她娘?人家都是投桃報李,你這連桃子都是人家撿剩下的酸桃,卻還當做個寶貝。」

  「你今日怎麼話這麼多?」季鴻微挑眉。

  閔雪飛哼了一聲,走出房間。

  待他走後,季鴻慢慢靠回枕上,窗外微風捲動葉稍,沙沙地響,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其他動靜了。

  投桃報李?

  倘若有人肯給他一顆桃,何怕它酸極澀極。

  他將手中的彎刀抽出又歸入,再抽出,再歸入,雪銀般的刃光斜映在臉上,比月色更明亮,他眯了眯眼,拇指摩搓著刀柄上的寶石,低聲嘆道:「第一次入夢,就這般的不留情面,可是在外頭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問了,卻沒人答。

  徒增寂寞罷了。

  ……

  「咚、咚、咚!」

  余錦年被從一片黑甜中聒醒,轉頭一看,竟是一群僕役抱著木板,要釘死他的窗!那該死的奸商禁他足也就罷了,還限他的窗,每日只有一個時辰,外頭會有人把窗打開半扇,這樣他每日至少還能從半扇窗縫裡偷看外頭的風景,偶爾遇到划船經過的漁女,無聊至極的他,少不得要調戲一番。

  這下是怎的!連窗縫也不給留了!

  他一個骨碌翻下來,跑到窗前,瞧了眼外頭的日頭,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麼時辰,但潛意識告訴他,那傢伙又該出現了。果不其然,外頭甲板上正好走來那奸商,兩人從尚未封死的縫隙里對視一眼,余錦年就跟氣炸了的湯包似的,鼓著腮幫坐回桌後。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應愣了一下,他原以為這少年要破口大罵的,沒想只是簡簡單單的一眼瞪視。

  禁他足的頭幾天,他鬧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裡來那麼多精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說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給攪渾了,鬧了好幾日才漸漸消停。

  兩人互相磋磨較勁,燕昶也自覺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種貶損人的話不帶重複地聽了個遍,底線被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日要封他窗,他卻倒不鬧了,反而讓燕昶驚奇,驚奇過後,便浮起些滿意的笑容。

  不過轉瞬,他就自嘲起來,嘲自己竟因沒討來人家的罵而些微有些失落。

  他端著一碟美食,一碟拌了糖的瓜果,也不敲門,似進出自己房間一般轉進東艙。走進來時,伴著幾聲「篤、篤」的敲釘聲,於是最後一條陽光就這樣被封死在窗外了。

  燕昶坐下來,轉頭看了眼那扇死窗,才將視線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窗死了,桌上卻沒點燈,屋內昏暗得讓人視線錯亂,但燕昶卻能準確地找到那雙琥珀似的眸子,且無聲無息地盯著看了會,輕聲說道:「聽說你昨日腳趾撞了桌子,可還疼?脫了襪我看看,是不是腫了。」

  他自認為溫柔體貼,可這小東西絲毫不領情,似在氣他封窗這件事,他壓了壓嗓音,沉沉道:「我的東西,不喜別人來看。」

  「你放屁!」余錦年罵道,「什麼是你的東西!誰是你的東西?」

  燕昶終於寬心了,至少他還會罵人不是?他大大方方坐下來,推了手邊的瓜果碟過去:「新鮮的,吃點。」

  余錦年一把拽去了那果碟,抓起筷子來也不夾,滿把手攥著,似將碟里的果子當燕昶一般,噗噗噗地戳了幾下,幾粒草莓被他串在筷子上,紅彤彤地流著汁水,宛如暴屍城牆死不瞑目的屍頭。

  他一口咬下,嚼得咯吱作響。

  燕昶把燈點上,儘管此刻窗外是青天白日,屋內也昏得似地窖一般,熏黃色的燭火不動不躍,直勾勾地燃著,給燭前那少年的身周描出一圈柔光。燕昶也說不清自己圈著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又或者說,是還沒想好,他慣有收藏古器的愛好,卻也知,眼前此人並非是什麼澤世明珠,更不提價值連城。

  若圖乖巧,便是街上隨便買一個小僮,都比他聽話得多;若圖才學,季家老三才叫驚才絕艷;若圖醫術……眼下兩人鬧得如此僵,他怕是也不肯乖乖給他治病。

  那為什麼要囚著他?

  余錦年三兩口扒完了果盤,因他向來信奉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所以鮮少去干損人不利己的事,可這回是真真兒地被這奸商氣瘋了,管他是天王菩薩還是地藏羅漢,他就樂得跟人較勁。

  吃完果盤,將碟子咣啷一放,翹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嚼著嘴裡剩下的東西,吊兒郎當的模樣學透了那不學無術的姜小少爺,全然不是他自己。這奸商人雖壞,規矩卻多得要死,余錦年處處反著來,以氣死他為要,擺明了要跟他一爭旗鼓。

  燕昶回過神來,微微掀起眼皮,擱前半個月,他早就沒好臉色了,還為此禁了他兩天食,可終究無濟於事,這少年不肯屈服,餓著肚子反而能想出更多的新花樣來折騰他。

  人受的刺激多了,連生氣的上限都被拔高,燕昶此刻被余錦年罵了幾句,也不煩不惱,心緒平和地偏頭看著他,心裡還愈覺輕鬆,宛如成了佛。倒不是他有被人罵的怪癖,而是他樂於看這少年目光奕奕地上躥下跳的模樣。

  正如那日在東崇府斗香台上,亦或者一身紅袍游竄在街巷中。

  仍是那個問題,為何囚著他。大概眼下圖的就這一聲鍋碗瓢盆的咣啷聲,圖他氣得臉頰鼓脹,連罵人的詞兒都五花八門——何等的有趣。

  至於以後?

  「蜜汁排骨,昨日不是說想吃這個?」燕昶端出另一盤,「嘗嘗合不合口味,是甜了還是咸了,不合口叫他們另做。」見余錦年盯過來,他捋了捋衣袖,平靜道,「怎麼,又想罵我什麼?」

  余錦年噎了片刻:「……你有病。」

  燕昶大笑:「說著了,我確實有病。」

  余錦年:「……」

  燕昶問:「還有什麼想說的?」

  余錦年無話可說,於是問:「這船是去哪的?到縉城了沒有?我的機巧玩具呢?你該不會要食言罷?」

  燕昶揚起眉,倒是沒想到他落到這般境地,不說尋死覓活,也不說絕食反抗,心裡竟還惦記那幾個小玩具,他低聲一笑,從袖口裡摸出個小東西,放在桌上滾了滾:「縉城不好呆,便沒有停,不過我說的話從不食言。噥,八卦鎖。放了小船下去買回來的,還有幾個其他的小玩意兒,你若是能哄我高興呢,我便都給你。」

  為什麼不停縉城,自然是因為下頭探子在縉城附近摸到了那季家三公子的蹤跡。

  余錦年斜視他,伸手勾了勾指頭:「手拿來。」

  燕昶知他手裡沒什麼兇器,唯一還算尖銳一點的玉簪,也早被他敲斷扔河裡了,於是也不做防備,徑直探了一條手臂到余錦年面前。

  余錦年搭上他的脈,像模像樣地閉目診察一番。

  「如何了?」燕昶好笑道。

  余錦年緩緩搖頭,神態凝重:「你脈中發澀,乃是瘀血阻滯經脈之象。」燕昶知他還有後話,也不打斷,靜靜聽他又有什麼新說辭,果不其然,少年嘖嘖奇道,「瘀血由心來,夏老闆,你這是豬油蒙心之症哪!已病入膏肓,無可救也!」

  燕昶本還覺肩痛,此時聽了這一番話,忍不住騰起些笑意,於是叫來周鳳,吩咐將剩下的小玩意都拿出來。

  周鳳提著個盒子進來,也實在是看不透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麼,他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有人整天被罵還心情大好的。若是半個月前,有人告訴他,這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且正是你的越王主子——他定會嗤嘲那人荒誕,且要反駁對方若真有這麼一天,要麼是他越王主子瘋了,要麼是他自己瘋了。

  如今事實證明,瘋的的確是他主子。

  燕昶之前被余錦年氣的有數日未曾出現過,後來經過禁食那一番折騰之後,他倒是日日都來一趟,也不說做什麼,風花雪月、良辰美景皆不虛套,更不提看病的事。他來了,只帶酒菜水果,偶爾帶一本書,自己也不吃,就看著他吃,偶爾與他說話,余錦年也未必能好聲好氣地回他。

  坐夠了一個時辰,也不多說什麼,徑直起身離去。

  余錦年也搞不懂這人到底想幹什麼,土匪頭子強搶民女,至少也要貪圖個美色罷!

  同樣不明白的還有跟了他十年的周鳳。

  兩人走出東艙,忍了半個月的周鳳實在是忍不住了,跟著主子回了房間,好一番斟茶倒水欲言又止,兜兜轉轉就是不出去。燕昶提筆,忍過了那一陣肩頭細微的疼痛,才抬起頭,蹙眉道:「支支吾吾做什麼,有話便講。」

  周鳳趕緊講,一點遲疑都不帶的:「主子,擄他來不是為了給您治病的嗎,您說您每日也不說治病如何,反倒整天陪他吃喝,還受他罵……您到底圖什麼呢?」

  燕昶沒頭沒尾地道:「宮中舒妃有一隻愛貓,原是胡番的野物,被人捉了來獻到宮中,又被天子賞賜給舒妃。它通體雪白,唯一雙貓瞳如藍寶石一般璀璨,舒妃愛之如子,視若珍寶。胡番之物最具野性,那又是如何,那野物能日夜陪伴舒妃數年,卻乖巧老實,從未抓傷舒妃一次?」

  周鳳不解他要說什麼,遂搖了搖頭。

  燕昶慢慢地勾了唇:「因它被馴化了。」

  他謀事多年,不在乎多花一點時間,來馴一個不服帖的人。

  「還有幾日抵京?」燕昶問道,「還有,河洛城的事可查清楚了?」

  周鳳忙答:「若是一路不歇,至多七八日便到了。河洛城……確信無疑,那呂家的確是死於醉酒,並無其他疑點,他酒量不佳也是街坊四鄰里皆知的事情,只可惜他那一雙妻妾和未出世的孩子。」

  「可惜?」燕昶嗤笑,「惡有惡報罷了。只是這條線一斷,鹽鐵司那邊又要麻煩,還得再去尋個我們的人,去頂上那邊的缺。」

  周鳳低頭稱是,又想起一件事來:「不過說來也巧,他到河洛城前幾日,竟是和余小公子在一起,還幫著診出了呂家夫人的身孕。」

  燕昶微微一頓,道:「這倒稀奇,怎麼哪裡都是這小東西。他倆是如何遇見的?」

  周鳳搖頭:「這就不知了,我們與那姓呂的原是定在桃溪,後來我們改道河洛城,姓呂的又逗留了兩天,興許他們是在桃溪遇見的也說不定。」

  燕昶點點頭:「此事容後再議。周鳳,先遣幾個人回王府,把齊慧院收拾出來。再調幾個丫鬟僕婦,挑性子忠實的,讓她們認清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誰,莫要被某些小東西蠱惑了去。」

  齊慧院緊挨著主院,原本是建了給十二王妃用的,只是燕昶遲遲不納妃,直到被封了越地的一字王,那院更是直接落了灰,到底也沒人住進去過。越王府上人丁稀少,多是親信和門客,只在主院裡活動。那齊慧院收拾了給誰用,自然不言而喻。

  周鳳倒不覺得主子能有什麼冒天下之大不韙,要納什麼男妃的想法,不過既然能將那少年安排在齊慧院,卻也說明主子對其興致尚濃,一時半會兒怕是消散不去。他這個「鳳公公」自然要體貼入微,諸事籌劃妥當,遂領了命,便退下安排去了。

  燕昶重新抿墨,潦草幾筆畫了一幅野貓弄蘭圖。

  只是燕昶不知,有些人可以馴,馴後溫聲軟語性恬如水,正如那藍瞳野貓一般,自知自己卑微身份,斷不敢以下犯上;而有些人,雖生著一副人畜無害的臉,其實卻天性難頑,想要馴他,要麼是他心甘情願雌伏馴化,可若是硬來……只能傷筋動骨,自損三千。

  越王身居高位,從未設想過,余錦年恰恰好就是後一種冥頑不靈的。

  更不提余錦年此時躺在床上也不覺得無聊寂寞,先默背了會兒醫經,想一碗麵館那幾人現況如何了,又思索了一會兒自己的境地,之後乾脆沒心沒肺地折身睡去,到夢裡見他的季家三少爺去了。

  燕昶?

  對不起,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