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街內有處氣勢恢宏的五間三啟門,正當中的兩扇朱紅色實榻大門常年緊閉著,便是連兩側的小門都已有半年余未曾進出過人。頭頂的垂花下,那一張金碧輝煌的大匾昭告著往來路人,此間並非是一般的豪門貴族,乃是高不可攀的皇親國戚。
但今日,那兩側小門竟開了個縫,有膽大者遠遠地窺了一眼,見裡頭雜役灑掃絡繹,一群婀娜婢女徘徊走動,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動作利落點兒!」一個上了年紀的管家走下台階,四處察視一番,便快步走向那廢蕪多年的空院,此時,院中一應物件兒都換了嶄新的,連燭台都銀光四耀,管家囑咐著下人務將被褥枕頭一應拿出來洗乾淨,並挑選了薰衣之香交給婢女們,才道,「仔細著,後日主子便回來。」
一直跟著他的小廝奇怪道:「主子回來便回來,怎的突然要用這齊慧院?莫非是還給我們帶了主母?」
老管家虛虛地敲了那小廝一指:「主子的事也容得你多嘴!幹活去!」
運河進京只有一條水路,燕昶的船若就這樣駛進去未免也太過招搖。按理說,受封諸王無詔不得進京,違者輕則貶謫,重則以謀逆論,但眼下正逢皇家春獵,世家子但凡受寵些的,沒有不到場的,又轉月便是上頭太后老祖宗的壽辰,於情於理,燕昶也該走這麼一趟。
天子是明君,仁義之聲在外,燕昶斷定了他不會單單駁自己的面兒,是故早先遞了摺子後,也未等天子批覆到手,便已上了路。此種行徑若是叫旁人知曉,該斷他一個「肆無忌憚」,可偏生他明面上行事縝密,辦事滴水不漏,千萬人盯著,卻也找不出他的錯處來。
船到了京畿便不再進,尋了個人少得幾乎荒廢了的小碼頭,棄船換車。
一伙人上上下下地搬運行李,俱是些死沉的鐵箍箱,裡頭裝了什麼沒人知曉,可是好奇歸好奇,卻沒人真敢去揣測箱子裡的東西,而有機會見過的,估計只有燕昶和他那幾個親信。
下人們盲目地搬著,燕昶走過去,也不做什麼掩飾,直接打開了其中一隻,確認其中物件兒的安全。有人眼快地跟著瞧了一眼,見是一盆紅珊瑚,南海的貴重擺件,這些達官貴族、皇親國戚們什麼稀世珍寶沒有,於是也便不再好奇了。
燕昶看著箱中的紅珊瑚,想及他第一次意識到尊卑不同的時候,就是因為這樣一盆紅珊瑚。
那年新春,本該是合歡守歲,殿裡琳琅滿目擺滿了各宮各部送來的禮。他年輕氣盛,只管自己高興,最厭勾心鬥角,況且月前他才協助兵部辦了件漂亮事兒,一時風頭無兩。席上母妃三番兩次指點他去結交各位大臣,他卻道「煩」,躲到一邊去吃酒賞舞。
彼時南海越地貢來一株紅珊瑚樹,婀娜多姿,他喜金喜紅,見了階下那盆便錯不開眼,直勾勾盯了一整個晚宴,快散席時,便迫不及待地去找父皇討要。天底下沒有他要不來的東西,便是大夏只此一雙的玉勾蟾,父皇也曾大手一揮賞了他。今次不過是一盆沒什麼值錢的珊瑚樹罷了,他更是胸有成竹。
可誰知就是那樣的巧,他剛開了嘴,七皇兄卻也點了那珊瑚樹。
七皇兄素有賢名,雖非嫡出,母家卻高貴,朝野之間有人私下傳言,道老皇帝心中對皇位人選早有屬意,百年之後定是這位七皇兄繼承大寶,大臣們紛紛站隊,唯恐一朝天子換了一朝臣。這種流言蜚語傳到他這,卻只換來了嗤聲一笑,很不以為然,七皇兄賢是賢了,卻無絲毫軍功,如今邊境頻頻犯亂,父皇再痴愚,也不至於痴愚到去選七皇兄。
言下之意,合該選他。
這種狂妄非常的話他只在母妃宮裡說過一次,當即便挨了母妃的巴掌,斥他謹言慎行。他表面上照著做了,其實心裡不服得很,便處處與七皇兄較勁,處處要壓他一頭。但老七那人是個沒脾氣的,你壓便壓了,搶便搶了,絲毫不跟他起明面上的爭執,如個拿不動捏不起的軟饅頭。
今日這盆紅珊瑚,他自然也不肯割讓。
過程如何,他委實記不清楚了,只記得當時高位之上,金甌銀盞之間,父皇那一個微微蹙眉的眼神。最後,他也沒能得到那盆紅珊瑚,眼見著下頭的人將它搬回了七皇兄的住所。而父皇賜他的,只有一卷金絹開本的《太上老君常說清靜經》,道他既喜金銀粉飾之物,此卷當拿回去好好貢藏。
他連夜讀完了整卷清靜經,又抄了十幾份貼在宮裡,之後便恍然開悟,經書沒能告訴他的,是那株擺在七皇兄殿內的紅珊瑚告訴的他——其實天子寵愛,不過夢幻泡影,過眼雲煙,更知旁人說的也對,他不過是七皇兄的遮風屏和踏腳石罷了。
此後他再也不談珊瑚樹的事,一頭扎進西北,打下無數軍功。
那時他心中尚有一絲絲僥倖,想著興許父皇見了他的本事,就能知他並非是個只會驕奢淫逸的草包,便能對他有所改觀,便能知他如何努力。
年紀輕輕的,他就攢了一身零零落落的傷,愈了舊的,馬上便有新的,好也好不全。可到底是……事非所願。
他如何服!
燕昶這幾日平定下來的心緒此時又被一樁樁舊事攪起,他微微皺眉,也不能盡然抑住在眼中湧上的陰鷙,心底的戾氣更如被煮沸的泥沼一般,汩汩地翻騰。如今他執掌越地,南海的紅珊瑚要多少有多少,高興時隨手賞給街上的乞丐,不高興時拿來碎著玩也毫不可惜。
可它終究是他一切痛苦的根始,亘在胸口,似石化了的魚刺。
「嗵!嗵!」
燕昶回過頭,聽到踹門聲,自那封鎖住的艙房裡傳出幾聲厭罵,他忽地眉頭一展,信手闔上了那鐵箍箱,闊步向回走去,駐足到那扇被沉重鐵鏈鎖死的房門前,隔著門板,饒有心情地說:「睡醒了?今日可醒得比昨日早,才未正三刻,不多睡會了?」
東艙早已被燕昶徹底封死,余錦年有時能從門縫底下窺見點兒光,又或者從細微溫度的變化里猜測是白天還是黑夜,但更多時候是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昏暗裡,難辨時刻。沒什麼事可做,那幾個技巧玩具早玩膩了,扔在地上碰也不想碰,而其他的事燕昶也不讓他做,無聊透徹了只能睡覺,睡著睡著就錯亂了時間。
而懊惱的是,若非燕昶提醒,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睡成了日夜顛倒。
燕昶聽他不說話,又繼續逗他:「你不妨猜猜季叔鸞走到哪了。」
余錦年一聽,立刻按捺不住,踹了門板一腳,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媽認識他!」
燕昶臉上浮起些笑意:「認識又如何,他這輩子也不會知曉你在何處。年年,人的耐心有限,我是,你也是,而我這人別無長處,唯有忍之一字修煉得如入臻境,你不如試試看你能忍多久。」他說著撫上房門,仿若是隔著木板撫摸著別的什麼東西,語聲又頃刻柔了下來,「只是別讓我等太久了。」
一聽那親密叫法,余錦年就直犯噁心。可仔細一想,又覺他話中蹊蹺,什麼叫能忍多久,忍什麼?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緊接著門外傳來鎖鏈晃動的聲音,似是有人在開鎖,余錦年被關在東艙半月,早就不曉得船行到了何方,更不知道此時他已在天子腳下。他又聽見燕昶與周鳳交談,話語間提及什麼「齊慧院」,什麼「收拾妥當」,他看不透燕昶又打什麼主意,遂退後幾步遠遠躲開。
隨著鎖鏈落地的一聲「咣啷」,燕昶的身影在門縫中漸漸明現。
只是外頭天光太亮,余錦年立刻扭頭垂下視線,不敢與那光直視,否則怕眼睛會受不了。
過了會才偷偷瞄了一眼,才知已經靠岸了。他靜下片刻,陷入了新一輪「該如何逃跑」的思考,畢竟一旦著了地,可就不比在船上好控制,他若籌謀逃跑,成功的機會還更大些。
燕昶似也心疼他那雙眼,走近仔細琢磨了一番,要抬手摸,就被余錦年嫉妒厭棄地躲開,他也不急,只陰陽怪氣地說道:「封了窗也是為你好,不然住到啞室里,沒幾天就要瘋了去。你這雙琉璃眼,玲瓏心,還是睜著、醒著才有意思。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跟著季叔鸞能有什麼趣味?他那人,儒腐酸臭,無聊透頂。」
余錦年第一次聽到旁人用「酸臭」和「無聊透頂」這種極無格調的詞來形容季鴻,平日他耳朵里灌進的都是諸如「風姿卓越」「清雅韻致」「蘭芝玉樹」,將他堆砌得如謫仙一般幻妙,雖說事實上有些誇張之嫌,但季鴻也的的確確是個風華絕代、才情卓著的美男子。
總之無論如何也與酸臭搭不上邊,是故余錦年很不贊同燕昶的評價,並反過來評價燕昶道:「夏老闆,實不相瞞,你怕是瞎了。」
他還真有這種本事,明明已經淪為人家刀俎上的魚肉,卻還能面不改色地繼續嗆人,且不知悔改。
燕昶不怒反笑,瞧著是毫無生氣模樣,誰知下一刻就翻臉,抬起左手來憑空勾了勾指頭。
下一刻周鳳並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就沖了進來,幾個人摁住他手腳,合力將他壓在桌前,便是他不想坐,也被迫將屁股挨到了板凳上。
燕昶端著一碗茶水過來,余錦年意識到他想幹什麼,登時就掙紮起來,奈何他本就不是武夫,平生最大的力氣也不過是從糧坊里扛米麵回來,僅周鳳一個的力道,就足夠他喝一壺的了。
事到臨頭,余錦年也不裝那乖,瞪著燕昶道:「你根本不姓夏。」
「哦?是嗎?」燕昶停下手,倒不是害怕被余錦年戳穿,而是感興趣自己究竟是何時敗露了身份,又或者,這只是少年慌不擇言說出來誆騙他的,「那你倒是說說,我姓什麼,猜對了就放你走。」
余錦年不肯說,但那直勾勾的表情,顯然是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屑付諸於口罷了。
燕昶笑了一下,仍靠近一步。
余錦年自知難逃一劫,心道,不過又嘗一次醉羅剎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是再難受一夜,醒後又是一條好漢。
燕昶捏住他下巴,輕掀茶盞,微微發紅的汁液帶著濃烈的酸甜味湧進喉嚨,他以為是茶,進了嘴才發現是捏榨而成的新鮮果漿,甜得發膩,他張了張嘴才想諷刺今日怎麼換了口味,便忽覺咽下的滋味自喉嚨里反了上來,酸甜之外帶著一股不可忽視的辛麻。
他霍然瞪大眼睛,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掙扎。
果漿全捏著他嘴灌完,又按他消化了片刻,周鳳才鬆開了手。
余錦年一個暴跳站起來,立刻張嘴乾嘔兩聲,嘔不出來,抬頭罵人:「姓燕的!你他媽放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這樣是會死人的!」他不等對方回答,已衝到屋內的手盆前,以指壓舌根的方式催吐,艱難地嘔了一些,又不停地給自己灌水,繼續催。
「我以為你情比金堅,不願在我手裡苟活,更不畏慷慨赴死。看來還是差點。」燕昶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仿佛方才作的惡、與現下少年所受的苦,都與他無關。他看夠戲,才一本正經地回答余錦年的問題:「不多,足夠你嘔出一部分之後,還能將你放倒。」
余錦年不是害怕死,只是不想在毫無道理的地方毫無道理地死,一如他前世那般,荒荒唐唐了去一生。是人都有執念,無怪乎執念深淺輕重而已。一心想要復仇,荊忠想要贖罪,而對他來說,活著且有價值的活著,就是他的執念。因此燕昶這一舉動,徹底將他惹毛了。
「我方才說,你猜中了我姓什麼,便放你走,不食言。」燕昶側身讓開門口,爽快道,「走吧。」
余錦年實在是嘔不出了,再聽見這話,頓時氣得暴跳如雷,被灌了藥如何走?不過是將他當個猴子來耍!可他即便是一時半刻,也不想再看見那瘋子了,繞過燕昶,走出東艙後又踹了周鳳一腳,搖搖晃晃下了船,站在岸上仰頭望著那人,當著一眾僕役,指著燕昶鼻子高聲罵道:「你他媽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燕昶也不否認,只站在船上看著他向遠處走,走著走著又跑起來,仿佛那麼多跑幾步,就真能逃出生天了似的。然而那樣跑,血流運行,只會加速藥效發揮,這種粗淺的醫理連他都知道,信安小神醫會不懂?
那麼余錦年之所以跑那麼遠,不過是因為單純厭惡他而已。
「欲而生執。」燕昶道,時隔多年,他仍記得那本清靜經里的內容,「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
不信鬼神,卻偏生記得比誰都清楚。
「既著萬物,即生貪求。」
遠處,那少年踉蹌兩步,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