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草莓酸酪

  「今天是第四天,藥照舊吃著……」

  余錦年匆匆進來,把自個兒的藥匣放在桌上,不知是來時發生了什麼好事,眼睛彎而亮,帶著難掩的笑意:「今日我先與以艾灸通經活絡,之後再以針為刀,松解攢結的筋肉。」他從匣中取出一隻指粗的細小竹筒,將艾絨塞至其中,做成了一支艾棒,之後點燃了芯子,在燕昶受疼的部位慢慢燎熏,「這些天可感覺好些?」

  燕昶轉頭看過去,答非所問道:「說好每日晡時,今日怎的遲了。」

  余錦年不好意思講是與某人廝混過頭,結果忘了時辰,便胡亂扯了個理由,反正這位夏老闆也整天沒個真話,大家彼此彼此罷了。

  一通胡說之後,燕昶也不說話,大概夜明白他是瞎編亂造,微閉著眼沉默了好一會子,才言歸正傳道:「確實舒服些,夜間沒那麼疼了,只是仍不可握劍,且執筆時辰一長,依舊頓感疼痛。」

  這事好像就這麼翻過去了。

  余錦年邊往竹筒里塞些新的艾絨進去,說道:「這個須得慢慢來。再者,眼下這個時節,河上春寒料峭,濕意濃重。我說多一句……其實以夏老闆這個病,並不適合住在船上,船上濕氣重,會令病情加重。」

  「我這病,也不過我一人受苦罷了,重不重的,旁人也無所謂。」燕昶把著手裡一對玉核桃,余錦年則專心致志忙活著竹筒里的艾絨,並不接話,他張了張嘴,又閉上,良久才不咸不淡地說,「船里睡得踏實,習慣了。」

  這船隨著波流微微搖晃,余錦年不喜這種無法腳踏實地的感覺,更不提他還有輕微的暈船症,所以很不理解為何有人能夠在船上才能睡踏實。不過這人說話總是留半句,他也懶得問,恰好手邊這一小盒艾絨用完了,便抬頭去找他那跟班周小四。

  那人垂頭站在角落,捂著肚子一臉苦相,臉上沒精打采。

  「周四爺,幫我再拿些艾絨過來……怎麼了?不舒服?」余錦年問。

  燕昶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周鳳看看燕昶,又看看余錦年,扁扁嘴巴窘笑道:「沒什麼,這兩日貪嘴,吃多了東西,肚子脹……我去給小先生取艾絨!」接著便溜了。

  余錦年奇怪了一下,待他回來,接過艾絨時瞧他確實神色萎頓,估計是脹腹不輕,忍不住道:「現下時間還早,碼頭附近有間小藥坊還沒打烊,四爺過去買上一斤半兩的焦三仙,回來當茶煮著喝,沒幾頓便能消下去了。」

  周鳳喏喏稱是,說著又捂著嘴打個充滿酸腐氣味的嗝。

  余錦年笑道:「看來這河上魚鮮確實肥美,否則也不能叫周四爺吃得這般撐。」

  燕昶披著一件赭色綢衣,輕描淡寫地說:「既是如此,不如小先生留下來,嘗嘗我船上廚子的手藝。這廚子乃是婁州府請來的,極擅料理魚生。無論何種活魚,經他之手,均可留其鮮肥而去其腥臭,此種手法,在北方實在難得。某一連四日設宴款待,均被先生拒絕,今日也該賞個臉罷?」

  婁州擅料魚鮮,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據聞有廚子能夠將鮮魚片得如蟬翼一般透明纖薄,入口即化。

  余錦年想了想那個滋味,十分心動,但心裡還記掛著客棧小廚房裡煮著的豬骨湯,遂拒絕道:「夏老闆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明日我們便要啟程,過會兒回去還要收拾收拾行囊,家裡人也盯我得緊,實在不方便在這久留了。」見燕昶忽地一蹙眉,他又說道,「至於病的事,夏老闆不需擔憂,我會將我的治法盡寫下來,給日後診治的大夫做個參考。」

  燕昶手裡的玉核桃不知何時停住了,周鳳神色一變,匆忙勸道:「小先生,就留下來用個便飯罷,也耽誤不了多少時辰,之後我們派轎子將你送回去。」

  余錦年躊躇片刻,燕昶頃身撥開桌上一隻錦盒,把手裡的玉核桃扔進去。玉質的東西,觸壁咣當一聲,沒等周鳳再勸,他已開口吩咐:「既不願留,那也不強求。小四,去泡盞醉羅茶,配些新到的點心,小先生熏了這會兒的艾灸,想是該口渴了。」

  周鳳似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主子?」

  燕昶抬頭掠他一眼,另自腰間抽出一柄摺扇:「怎麼,我說的話這麼不好使了?」

  周鳳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余錦年,沒敢再說,低頭退了出去。

  直到竹筒里艾絨燒完,余錦年將餘燼倒出,收拾起藥匣。前幾日托金銀匠打的針具已到手,季鴻的人辦事相當靠得住,這般緊迫的時間內,不僅樣樣打造得十分精細,還在針柄刀柄上刻了「余」字,且雕了個小碗。之前一心送的那套藥匣雖然金貴,可惜俱在那場大火里焚毀了,如今他又有了新的趁手工具,自然珍惜寶貝,余錦年打開針包愛撫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就這會兒,周鳳已端了茶點進來,一一擺在桌上。

  「什錦果羹、夾沙條頭糕,草莓酸酪。」周鳳挨個介紹一番,才從食盤上取下兩隻薄盞,瓷胎薄如蛋殼,葡萄綠一般,迎光可見其內壁中的字跡圖案,字是反寫,便是為了能夠從外面欣賞,他將茶盞擺下來,低聲道,「主子,醉羅……茶。」

  燕昶以扇柄將茶盞推到余錦年面前:「小先生嘗嘗,此乃番國而來的奇茶,有異香,中原難得一見。據說飲後半個時辰,才有奇妙感受。」他展開一點扇尖笑了笑,「不過是一杯茶罷了,小先生該不會又要推拒?」

  余錦年打開茶蓋瞧了瞧,一股清香伴隨熱氣撲鼻而來,有些像茉莉或者金桂,再看茶湯黃綠,飄著幾根茶針茶葉,他雖說對茶葉辨識不多,不過眼前這杯,真也不像什麼稀罕物,更像是做熏茶所用的烘青綠茶罷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夏老闆,心道,他該不會是被人給騙了?可轉念一想,人家是越地久負盛名的大茶商,興許這茶真有什麼獨到之處呢。

  燕昶品一口茶湯,示意他嘗嘗桌上的小點心。

  余錦年想著他已拒絕對方好幾次,若是這回也拒絕,的確是不太好看,於是順從地拿起備好的小勺,剜著吃麵前那盞草莓酸酪。如今草莓剛下,並不如盛季時甘美,但做成酸酪後那絲微的酸味便與奶香融合在一起,反倒覺得滋味酸甜可口,清心開胃。

  而什錦果羹又是當下各種果子切指頭大的小方,以清水焯熟,拌上特製的甜粉芡,更像是古時的水果沙拉,只是與沙拉在口感上還有些許不同,更加綿軟如羹、甜膩如蜜。至於條頭糕,乃是糯米皮卷甜豆沙餡兒,滾上霜粉。

  三碟子甜品吃下來,一個比一個甜,余錦年已是膩得不知甜滋味,只能伴飲茶湯來清舌解膩。聽說百年前的先朝先代時,糖還是貴重物品時候,價比金貴,達官貴族們以吃甜為榮,為彰顯自己的財富權勢,還常常會辦一場品茶會,邀親朋好友、風流雅士,席間膳點皆用甜,只比誰家更場面。

  如今看來,此種風俗也並非子虛烏有。

  燕昶慢慢啜茶,期間略一抬眼,周鳳躡手躡腳出去,又端了兩份草莓酸酪進來。伴著茶水,又被燕昶東扯西扯地閒聊,余錦年不知不覺就吃空了三兩碗,不過那碗才巴掌大,便是三碗下去,其實也並沒有多少,倒是那什錦果羹黏黏糊糊的有些四不像,對余錦年來說也就興致不大,平白被冷落在一旁,很快被周鳳撤了下去。

  吃到第三盞酸酪,燕昶才動了動身,微不可察地笑嘆一聲:「小先生還真是喜歡這酸莓子。前兩日還說自己沒什麼貪嘴的,看來,不過是騙某的說辭罷了。」

  余錦年抬起頭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禮貌,他不好意思地抿一抿嘴巴,端起茶杯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我船上有很多莓子,管小先生吃個夠。」燕昶盯著少年鬢邊髮絲上沾到的一點白乳酪,隨著少年低頭抬頭的姿勢,又沾到白瓷似的耳邊,他幾次三番想伸手,終於也不再按捺了,在余錦年側頭去看茶盞的時候,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耳垂。

  余錦年忽覺耳頰一片溫軟,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他摸起手旁茶蓋,也不知是手抖還是眼花,連蓋了幾次都沒找准位置,最後手指一松,杯蓋不聽話地掉在桌上。他心覺異樣,站起來道:「昨日家中阿兄買了許多草莓,便不在夏老闆這叨擾了,我……」

  話沒說完,便被自自己口中發出的沙啞聲音所驚到,他抬手摸了摸喉嚨,又試著說了幾個字,方才坐著不動還不覺什麼,可一旦感覺到了,便讓人忽視不得。他腳下發虛,舌根發麻,像是喝醉了一般,僅桌子與座椅之間的距離,他都搖搖晃晃地走不出去。

  「靠……」余錦年煩躁至極,一腳把身後的椅子踢開,才走出去沒兩步,又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周鳳要動時,燕昶已出手了,率先一把托住了余錦年的脊背,將他往自己身側輕輕一拽:「靠著我。」

  余錦年神情一個恍惚,仿佛聽到耳旁有季鴻的聲音,他正要慢慢靠過去,又聞到鼻息之間一股惱人的薰香氣味,這麼一瞬又將他驚醒,一個用力將燕昶推開,聽得嗵一聲,似乎是撞到了桌沿。而他自己本就站不穩,也後傾三四步,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懵了好一會。

  可即便他直挺挺地摔下來,也未覺得如何摔疼了,好像整個人的反應和知覺都慢了半拍,渾身有種異樣的麻木感。

  「……夏越!」

  赭色衣衫在余錦年眼裡重重疊疊,雙出好多個影子,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又是自己眼裡的幻影。燕昶伸手扶他,也被少年傾盡力氣甩開,寧願自己奮力掙扎著爬起而不得,最終手足無力地倒在地上,眼睛半睜半闔地看著面前一雙黑緞靴。

  「什麼……東西?」舌頭僵木,能說出幾個字已屬不易。

  燕昶半蹲下來,竟也耐心十足地回答:「醉羅剎粉末,融在了茉莉熏茶中罷了——據說便是地獄羅剎,飲之也一杯即倒,昏然入睡。不過有一事我未騙你,這的確是番國來物,且第一盞,就叫小先生飲了。」他伸手碰了碰余錦年,這回終於如願以償地沒有被推開,蓋因這少年已手腳癱軟,昏昏沉沉,便是有天大的怨氣,也不得不任他擺布。

  「你瞧,早早聽話就不用受這罪了。」燕昶沉下眸子,吩咐周鳳,「東艙收拾出來,不要怠慢了。」

  ——

  客棧,爐上骨湯沸了再沸,先時,滾起的油沫咕嚕嚕的還能頂起砂鍋的蓋子,後來外頭天色愈加深沉,那鍋中水分也燒乾了,只聽著有嗞嗞的動靜,其實鍋里一滴水也無。

  灶前看火的人正閉目養神,許是今日太過安逸,爐前太過溫暖,他隱隱地發起了盹,連鍋子烤乾了也不知。直到窗外雀兒悄聲嘰喳,他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豁然驚醒,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盯著那已糊透的砂鍋,突然扔下手裡用來扇火的蒲扇,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叫道:「段明!」

  段明一個跟頭從陰影里翻出來:「公子?」

  季鴻環顧四周:「什麼時辰了,錦年還沒回來?今日怎的這樣晚。」

  「眼下正戊時二刻。」段明道,「小公子今日去的晚,想來回的也會遲些。」

  季鴻:「今日跟去了幾個人?身手如何?」

  段明不知自家主子為何突然緊張起來,仍老老實實答:「去了四個,俱是身經百戰的一頂一高手,小公子若有危險,定然第一時間便能救下,公子不必擔憂。」

  季鴻靜了片刻,不知為何總是心裡悸亂發慌,於是不顧段明勸阻仍然向外走去:「我去接。」

  剛出了客棧,東方弦月初升,霧霞中縱馬飛奔回來一人,見了季鴻嚇得連滾帶爬落下馬,跪到他腳邊道:「世子,世子……」

  季鴻心下一凝:「出了何事,快說!」

  那護衛不敢抬頭,慌慌張張說道:「我們四個緊盯著夏家的船,一直未曾見小公子下來,後來那船突然起錨,我們趕緊上去要人,對方管家卻說小公子早已走了,道是半個時辰之前,說要去西市買蔬果。我們尋遍了碼頭和市坊,也、也……未找見小公子……」

  「愚蠢,滾開!」季鴻一腳將他踢開,奪過韁繩翻身上馬,「立刻去河道沿岸,無論如何也要將那船給我截下來!」

  說罷他也不等段明等人跟上來,自己縱馬飛馳而去。

  季鴻趕到時,船已拔錨離岸,在寬闊河道中央,背著夕陽穩穩噹噹地前行。段明等人後腳追上,只見季鴻伸手自馬側兜袋裡抽出弩機,填上飛箭,瞄準了那窗口一連三發。

  「搭弓!」段明喝道,齊刷刷跟來的人均抽弓搭箭。

  可惜射程遠不夠,能有十幾發撞在船板上,餘下幾十餘支都擦著船壁落進了水裡。

  燕昶坐在床邊,自床上那個昏睡著少年的頭髮中拔下那支玉簪,在手中把玩片刻。只聽窗外簌簌一陣破風之響,恰有一隻小箭陰差陽錯地從窗縫裡掉了進來,咣當滾下地板。燕昶對那箭聲無動於衷,只將那玉簪翻來覆去的看,瞧見背面似乎刻著幾個小字。

  箭鳴沒令他動搖,反而是那刻字令他陡生怒火,他忽地一揚手——當!一聲,玉簪敲在桌角,徑直碎成兩半。

  周鳳聞聲闖進來:「爺,沒事罷?」

  撿了窗邊掉進的那支無足輕重的短箭,又撿了被燕昶敲碎的玉簪,兩半碎玉拼起來一看,簪頭雕的是只雁鳥形,碎掉的簪柄上,這半個是個「長」字,那半個刻著「相思」。

  岸邊,閔雪飛得知消息,帶著人馬匆匆而來,見季鴻還要再往前追,縱馬攔截道:「叔鸞,攔不住了!船已出了東崇河域,再往前是慶州府……」他蹙起眉頭,不得不道,「你知道的,慶州府下……並不是我們的人,我們調遣不動。」季鴻夾了一下馬肚再往前走,閔雪飛情急之下立刻喊道,「此地已近皇城,你若為了一個侍子大動干戈,豈不是給那位十二爺留把柄?你叫天子如何作想!」

  嗖的一聲,閔雪飛眸仁微緊,一柄小箭自臉旁一尺射過。

  「閔霽。」季鴻放下弩機,一雙眼睛已如閔雪飛少時曾見過的那般,泛著死冷的寒氣,仿佛那少年才是壓制他心底那一片寒霜的機關,「方才的話收回去。」

  他牽動韁繩,轉頭看了一眼那船遠去的方向,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下去:「即刻回京。」

  段明石星等人跟著離去,詩情畫意受了驚似的簇到閔雪飛身邊,將他上下檢查了一遍,才送了一口氣,小聲嘀咕道:「季三爺怎麼回事呀,為了個外人竟拿箭對著公子……」

  閔雪飛反被氣笑了:「如今對他來說,我才是外人。他是嫌我叫那少年是「侍子」,誰知我也不過是一時口快罷了。這麼多年了,脾氣還是一點兒沒改,冰得扎手……唉,行了,走吧。」

  船上,周鳳將那碎簪拋出窗口,轉身問道:「爺,我們接著去哪?」

  燕昶放下筆:「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