晡時,古來據說是夾河兩岸猿啼長嘯之時。
東崇府是北方商賈重鎮,雖賞不到猿鳴兩岸的奇景,但鼎沸人聲卻是少不了的,況且城外佛會一辦便是十天半月,本就熱鬧,恰好今兒又逢瞭望日,城中南北湊起了大大小小的集會。段明幾人跟至此,守在暗處,那船是私船,未得主子命令,他們也不敢亂動,遂僅謹慎地盯著船內的動靜。
城裡魚龍混雜,碼頭這邊更甚,長工們裸著肩背坐在岸邊侃大山。那船泊在此處卻頗為安靜,只幾個家僕有條不紊地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搬些食材薪炭上去,又或者兩個燒火丫頭出來透氣吹風——瞧著也的確是一家普通富商罷了。
窗外是成串兒的吆喝叫賣,河中央還有喊號子的漁船,然而這些都擾動不了船中靜謐非常的氣氛,也算是鬧中取靜了,余錦年與他閒聊片刻,也並未忘記自己的職責,把脈後道:「夏老闆,可否褪去肩上衣物,容我細查一下痛處肌膚?」
「自然。」燕昶解了衣帶,並無扭捏,慢慢褪下了里外衣衫,將整片肩背都裸露出來。
余錦年轉到他背後,低頭瞧了一眼便有些愣住。這背上凌亂好幾條舊傷痕,已說不上是哪年的,總之不會是近兩年才受的傷,他許是體質問題,極易落疤,使得背部條索狀的增生肉質顯得格外猙獰,相比之下,右肩處那銅錢大小的圓疤倒不顯得那麼難看了。
但是疤印小並不意味著傷輕,有時候恰恰相反。
燕昶靜候片刻,見他不動似若有所思,於是也稍稍偏回一點視線,靜靜地觀察了他一會兒,才出聲問道:「怎麼,小先生可是嚇著了。」
「啊。沒有,只是有些吃驚。想不到夏老闆這般矜貴的人,也會受如此重的傷。」余錦年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忙將目光挪移開去,幾根手指在袖中暗中搓熱了,才輕輕搭上他的肩頭,試探了幾下力度後,再細細地感受指腹下肌肉紋理的攢結生長。
燕昶是如何精明的人,怎會看不到余錦年手上那一串小動作,瞧著是自然而然,實則是心思細緻、一絲不苟——這個少年,也許遠比他第一眼給人的印象,要穩重得多。燕昶心裡揣摩了片刻,兀自道:「西南多悍匪。」
余錦年沒明白:「……什麼?」
燕昶自己摸向腰側後方的一條疤痕,道:「身上的傷,便是在那邊受的,很多年了。肩上這處,乃是被賊首用飛箭所刺。不過那人頭顱已被我割了,如今放在府上做燈托。」
他說著突然仰起視角看來,余錦年的視線冷不丁與他撞在一塊兒,因思考著病的事,腦子轉的慢了些,便顯得有些呆,過了片刻他剛想說話,對方又驀然一笑:「假的。」
余錦年:「……」會有人信就怪了好麼。
燕昶收起戲謔,悵然道:「其實是對家雇了殺手,內子替夏某擋了致命一劍,這才令那飛箭只傷了我的肩臂,可她自己卻……」
余錦年死死盯了他半晌,眼裡充滿了「信你便有鬼了」!
燕昶既不爭也不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余錦年不在乎這傷究竟是怎麼來的,隨他胡扯,他知道這傷乃是經年箭傷就行了,於是繼續低頭察看男人的手臂,自顧自道:「我見過許多形狀各異的傷口,你這個……算不得多厲害,只是疤痕重了些,若是初傷時好好照看,應當不至於如此。不過大好男兒,倒也不怕身上有些傷疤。」
燕昶靜默片刻,若有若無地呵笑了一下:「也對。」
余錦年看他欲言又止,不明白這人想說什麼,乾脆閉上嘴,專心看病,他一手握住燕昶的手臂,另只手則按在肩頭,慢慢地扳動,間或叫他自己用些力氣去抓取桌上的什物:「夏老闆,你且講講是如何痛法,是動時痛還是靜時痛,冷時痛還是熱時痛,是白日痛還是夜間痛?」
燕昶想罷,心氣平和地一一講道:「起先只是勞累時偶感疼痛,也便沒放在心上,後來愈加嚴重,自去年以來,這隻手更是時時酸楚僵痛,難以久握,似有一細刀卡亘骨中,入冬後尤甚,需得用爐火暖著方才舒服些……小先生,可有些頭緒?」
余錦年耐心說:「此病本就是皮肉經筋之間郁而不通,以至於氣血攢結凝滯,經絡瘀阻,故而疼痛。況且夏老闆久居南地,氣候濕寒,愈是使淤塞加重,如此往復便成了個死胡同。夏老闆,你現下感覺如何,比之剛才……可是痛甚了?」
燕昶看了看他,眉頭隱不可見地皺起:「尚且可忍。」
「既然病了,便無需再忍,否則還要我們這些治病的做什麼?」余錦年將他手臂放下,在室內環顧一圈,抬腳走向內側的書案。他這船,外面看著並不如何華麗,然而內部陳設很顯然是費了好一番心血,不管是紅楠木的書案、白玉的虎獸鎮尺,亦或者是梅子青的冰紋片葉筆覘,乍看不覺如何,細細一賞才覺古樸大氣。
余錦年挑了根最普通的筆,胡亂舔了墨,寫到桂枝、乾薑、羌活、僵蠶等物,輔以茯苓、白朮、桑寄生和伸筋草以壯筋骨,用黃芪益氣,又添薏苡仁與甘草,斟酌了藥量,刪刪改改好一陣,其神色認真宛如入定,儼然已將旁人給忘在腦後。
燕昶攏衣起身,見他悶頭專注於與幾個墨字較勁,正看著,一根蒼灰髮帶順著後腦落到肩頭。申時過半,日頭漸西,斜光恰從窗外亂入,灑得人耳頰上一片金紅。
熹微河風的一個不經意,便將那髮帶尾稍卷落進了筆覘,余錦年沒有察覺,正要直身,忽地感到耳邊伸來一隻手,他下意識繃緊了身體,就聽窸窣一聲,燕昶抬手拽去:「髮帶污了,摘了罷,省得將衣領也弄髒了。我這別的沒有,這些小物還是有那麼幾個的。」
「不必了……」
「周四!」
余錦年微微皺眉。
由此,燕昶不禁想到昨日他提及的那條丟失的鴨蛋青——那種柔膩的蛋殼色配他,也確實是好看。只他船上也不知有沒有那樣顏色溫柔的東西。於是叫了周鳳來,悄聲吩咐了幾句。
周鳳聽罷頓時苦了臉,卻也不敢言語,跑去後艙好一番清點,只是他家主子向來是不喜這些靡爛之物,所配衣飾一向以端莊得體為要,何曾戴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更不提還有諸多要求。
好容易翻找出一條主子做皇子時戴過的海碧抹額,兩端根須各綴著一對雪白圓潤的東珠,前額繡著落落銀雲——也不知合不合主子的意。
「鳳哥,這是找什麼呢?」看守船上倉庫的是個新被提拔上來的衛兵,之前一直在越地,今次是頭一回得幸跟著主子出來,是故一路上都興奮得很,手腳不閒著,哪兒哪兒都想幫一把,話還尤其多。他瞧著周鳳一頭扎在配飾箱裡,又從他指縫裡瞧見兩粒碩大東珠,立刻詫喜道:「主子以前可從不賞誰妝鈿首飾,這是哪家的女娘,入了主子的眼?」
周鳳啐他:「不長眼的東西,你那隻眼睛瞧見這是妝鈿首飾了!仔細你的嘴,若叫我聽見什麼風言風語,將你扔河裡餵魚!」
那衛兵嘀咕道:「姑娘便是個姑娘,咱主子也老大不小的了,納個姑娘怎麼了。」
若是個姑娘就好了。人家不僅是個真真正正的哥兒,還是季三公子的人。
周鳳其實也愁得頭禿,心中腹誹——自家的越王主子年少時是個喜爭強奪勝的性子,又只對仗法兵劍有興趣,少年英才,功勳累鑄,先帝還夸其「智勇」。後來四海昇平,他反倒被發配去了越地,脾性也越發深沉,更不見得他娶女納新。
這個年紀,正是男人一展雄風的好時候,他們主子興致缺缺也就罷了,這麼多年府上仍只有那麼幾個從小跟到大的通房丫頭。
可據說,那些丫頭一二個月也不見得能得過主子幾回寵,更不提有誰能誕個小主子小小姐,母憑子貴的,這一個個兒的,放在家裡比那官窯的白瓷花瓶還不如呢。
雖說吧,先帝是給賜過一回親,可那位貴家小姐天生福薄,還沒等嫁進來就病故而去了。燕昶連人家小姐的面都沒見過,就不知是犯了哪門子沒來由的「痴心不改」,竟再沒動過納妃的心思。
不過這些在周鳳看來,都是託詞罷了。
當今天子是日日催、年年催,這催婚旨意都快成了他們越王府的家常便飯,京城貴女的畫像送到越地來,堆滿了一屋子,環肥燕瘦、傾國傾城,無論何種驚才絕艷、溫雅賢淑,打眼底一過就進了灰堆,總也不見燕昶有個動心的,到了後來,甚至乾脆以肩疾為藉口,對婚事避而不談。
周鳳知道主子要成大事,可再大的事也不耽誤娶妻生子啊!
拿著那海碧東珠抹額,周鳳自門縫裡往裡窺視,瞧見自家主子隔著老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神醫看,幾乎快把人家那嫩皮給刮一層下來了。他赫然驚醒,心中悚怕道:難不成,爺對家裡的丫頭沒興趣,是因為他好別的?
主子身居高位,喜歡個別的口味也不怕什麼,可是……他叩門而入,視線在余錦年身上打了一個轉,被燕昶瞪了一眼,才想起將抹額交上去。
燕昶接過,親自起身走到案前:「先用著。」
在他們翻箱倒櫃的時候,余錦年已用粗繩草草把頭髮扎了,此時道了謝,抹額在手上過了一遍,又不動聲色地放回了桌上,壓根沒往心裡進。開了方子,就囑咐周鳳下船去抓十來天的藥,再將如何煎煮一絲不苟地交代完畢,之後拿起針包,一根根取了針在燭火上燎烤:「夏老闆坐罷,只服藥效果怕是不盡如人意,我今日先與你做個針灸,待我的針刀醫具制好了,再與你做些其他。」
說著還嫌礙事,把那價值千金的東珠抹額推遠了一點,轉而在原處放上針包。
燕昶瞥了眼桌上被冷落的抹額,眼角微搐,哂道:「那有勞小先生。」
「不勞煩。我與夏老闆施的是溫針,今日乃是第一日,針下感受可能會敏銳一些,若是有任何痛楚不適,也當及時講出。」余錦年他一旦認真起來,便心無旁騖,只有眼前的此人此病,「這幾日直到我離開東崇府,每天這個時辰都會來施一次針,每次半個時辰……夏老闆,可行?」
燕昶:「自然聽先生的。」
余錦年點點頭,取了細銀針,分別刺在肩三穴,即肩髎、肩貞與肩髃,此三穴各自歸屬手三陽經,是治療肩頸痛症的重要穴位。又選合谷與舒筋要穴陽陵泉,以及痛感最強的阿是穴。下針後輕捻以得氣。
「麻煩周四爺將昨日買的艾絨拿過來。」
周鳳趕緊取了來,滿滿當當一大盒。
艾絨是取採摘晾曬三年以上陳艾,選其葉寬絨厚者,搗碎過篩多次而製成。新艾煙濃火烈,易傷脈,遠不及陳艾去了燥性,陽氣內斂,焚燒時也更柔和,故而艾絨向來以老艾為上品。
五月采艾,晾制,短則三年,長則五年,直到某日臘月才開始制絨,不僅錘搗的石臼木槌需得是清洗乾淨的,所用之水也要純淨,錘篩次數越多,制艾師傅心思越精,艾絨才越細膩。上等艾絨不僅手感如棉絮一般輕綿柔軟,輕鬆便可捏製成形,色澤也是綠中顯金,有稱金艾。
由於制艾的年歲之久,市上不免有些黑心奸商,用黃泥水混當年新艾捏團,以次充好,表面上看去雖也是色澤金黃,其實卻是最低劣的下等品,著實坑蒙了不少客人。
余錦年捻起艾絨,確實是難得的好艾,便趕緊指揮著周鳳一起捏艾柱。
捏好幾個,也不需什麼額外的膠著固定,直接插到那幾根銀針上,用燭燈點燃,令它靜靜燃燒,以焚艾所生的熱氣,以及針柄殘留的餘溫,通過穴位將熱度傳至筋脈之間,起到溫煦陽氣的作用。
只是周鳳一驚一乍的,唯恐那幾個小艾柱碎下來,燙了他家千嬌萬貴的主子。
燕昶瞧他在眼前晃來晃去心煩,斥他去準備款待余錦年的菜餚,格外還囑咐要幾條河鮮,且問余錦年:「可有什麼愛吃的?」
余錦年總覺得他殷勤過頭,可又不好決斷他是本性熱情好客,還是其實另有所謀,可是思來想去,自己除了會點醫術,也沒什麼好圖謀的了,他說到:「不必麻煩了,我也沒什麼貪嘴的東西。」
對方果然只是隨口一問,實際上心裡早已有了決斷,全然不給他否認的餘地,很快就嫻熟地點了幾道魚鮮。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幾個艾柱就焚淨了,焚後的艾絨也並不會散架,仍是初時的形狀,可是用灰盒兒接著輕輕一撥,又會頃刻散碎下來,這也是此絨品質絕佳的表現。
診病首日,治療不宜過多,需得循序漸進,溫針過後,余錦年也沒打算再施其他治法,只叮囑夏老闆注意防寒保暖,時時活動一下手臂,以使筋骨不至於「生了鏽」。
下頭人馬不停蹄地備膳,船主人也無絲毫放行的跡象,余錦年正愁該如何脫身,不經意間走到窗邊,聽聞外頭隱約喧鬧,便向下一看——那岸上金冠烏衣,光風霽月的,好大一個美人兒!
美人腳下橫著個鼻青臉腫的地痞,已被段明制服了,正哭天搶地地告饒。
余錦年趴在窗沿,欣賞了一會美人的英姿,才兩手捲成個喇叭狀,朝下喊道:「阿鴻!」
季鴻抬頭,朝他勾手:「下來。」
燕昶在隔間內更衣,聽聞此聲,走近內窗,隱在陰影處端詳著岸上之人,數年未見,他容貌上也沒什麼變化,骨子裡還透著季家人陳腐酸迂的味道,謹慎有餘,雄心不足,還不如他那生性灑脫的亡兄。
——真叫燕昶看不上。
季鴻似乎察覺到什麼,猝然仰起視線,像那巴掌大的窗口望去,裡頭黑黢昏暗,只可見一簾半扇的帷布。
余錦年高興著瘋跑下來,被季鴻張手攔住,裹進胸前撫了撫背,兩人低頭輕輕交換了幾句話,又相視而笑。
燕昶拿起桌上的東珠抹額,再抬頭瞥見岸邊,季鴻自袖中掏出一支細銀簪,替那笑眯眯的少年將垂散的頭髮綰固在頭頂;動作間,那少年忽地拽住季鴻一隻手,眉間隱隱作皺,憂心地吹了兩口,心疼得無以復加。
若不是他目力極佳,還真難以瞧見,那季家老三手背上有個螞蟻大的細傷!
想起那小子方才在自己船上說的什麼——大好男兒,不怕身上有些傷疤——可見這話說得真如放屁一般。
燕昶一個用力,將手邊窗欞給掰下來一塊。
周鳳忙上前,攔住了燕昶的去路,提醒道:「主子,主子,底下都是季家的人,雖尚未察覺出什麼,卻難保不對我們起疑。那小世子可非善茬——」
「季家的人如何。」燕昶冷了臉,「季叔鸞的人我動不得?」
周鳳一愣,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些隱匿在百姓之間的季家侍衛,怕的是一著不慎暴露了自家身份;而燕昶說的卻是那個匆慌慌跑下船去的少年郎中。周鳳踟躇剎那,低頭諾諾:「不敢。」
「那還不快滾。」燕昶霍地甩袖,那條東珠抹額徑直從窗口飛了出去,半空打了個旋兒,沉沉墜進河裡。
千金之物,沒得主子開心,掉下去只落了「咕咚」一聲響兒,周鳳忍不住心疼了一下。
……
「不過是方才那地痞搶我錢囊時,給撓了一下,不妨事。」季鴻哄了少年,再心有所感地抬頭去看,只見那窗扇已被人牢牢關上。甲板上只有先前來接領余錦年的那布衣家僕,遠遠地朝他們躬身辭謝,道是家主深受疾病所困,力不從心,已歇下了。
這船他已查過,船主確然姓夏名越,乃南越茶商,其人時常在滇蜀東海之間往來,家業甚大,提起夏茗居,越地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這位夏老闆卻脾氣古怪,不易見人。
余錦年道:「走嗎?」
「嗯,回去罷。」季鴻多看了幾眼,也朝周鳳頷首示意,才溫柔地垂下視線,握住了少年的手慢慢向回走,「有什麼想吃的,順路買回去?」
余錦年走也沒個形狀,踢著腳邊一塊小石子兒,掰著指頭數道:「棗泥酥,栗子糕,杏黃餅……今春草莓是不是下了,也買一支回去罷!哎,方才在船上,我還聽見下頭有人叫賣燒仔雞的,哪兒去了?」
季鴻搖搖頭:「也得這肚皮裝得下,明年變成個小胖子。」他譴責兩句便罷,仍是一臉寵溺地低頭輕笑,又叫來段明,按著余錦年想吃的去買。
燕昶遠遠望見兩人前後進了家燒雞店,回頭再瞧自個兒桌上七八道菜,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冷透了都沒人眷顧,還及不上人家十幾文一隻的雞腿。呵道:「周小四!」
周鳳忙不迭進來:「主子,什麼吩咐?」
燕昶反身回到書案之後,提起筆發現是余錦年拿過的那支,又鬱郁地放下,取了另一隻纏金筆,掀開公文頭也不抬道:「把菜吃了,一個不許剩,吃不完不許出去。」
周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