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芨攻烏。
藻戟遂芫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
此間客棧是經常伺候達官貴族的,深諳這些貴人們的需求,除卻往日待客出菜的大廚房,還另有幾間小灶,可供他們做些私房菜。
蘇亭手裡捧著個研缽兒,將一片片的曬乾百合扔進去研磨,嘴裡念念有詞,良久才抬起眼睛困惑地眨了眨,問道:「年哥兒,我光是背了,這什麼意思?」
余錦年篩著一籮糯米粉,不由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時候,道:「我背這些的時候,才七八歲,剛學了沒幾個詞兒呢就跟著念這些,哪裡知道是什麼意思。」
想起小時候,他一時失神,片刻才笑了笑,正經解釋起來:「好了,過去的事也不再提。這十八反,正是講用藥時的諸種禁忌,譬如說烏頭類藥不宜與半夏、瓜蔞、白蘞、白芨一處使用,否則會產生毒性亦或者有不良反應。但這也並非是死規矩,前人也常有反其道而行之者,專用相反二者配伍,偶有奇效。只不過你初涉醫道,見聞尚淺,便先記住這些,做到穩中求勝即可,具體該如何用,日後與你詳解。」
蘇亭一知半解地點點頭。
「雖說人人都想成名醫,」余錦年放下笸籮,掀開手旁一個小藥盅,下入二錢遠志和半兩干核桃仁,一併坐在風爐上小火烹煎,又查看了已經托店家連夜研好的粳米,有感而發道,「但成名醫難,做庸醫易。不過蘇亭呀,就算是做個不疼不癢的庸醫,也萬不可行事冒進,既謀了財、又害了命。」
蘇亭用力地點點頭,高興道:「我肯定好好記,師父!」
「嗤……」一聲「師父」把余錦年叫破了功,他也繃不住那張為人師長的嚴肅麵皮了,瞬間笑作個嘻嘻哈哈的少年人,「這叫法著實有些奇怪,讓人渾身難受,還是與往常一樣罷!」
「那怎麼行,尊師重道還是要的。你既教了我醫術,就是我師父。」蘇亭說著垂下眸子,默默地磨動著手裡的石杵,頗有些失落道,「我學醫術是為了海棠,倘若天底下能多一些明辨病症是非的大夫,或許海棠就不會死了。我知道……那病也許一時半會兒的是治不好,但只要還活著,總有個盼頭不是?」
他說著說著眼圈兒都紅了:「要是海棠還活著,能和我們一起去夏京,他該有多開心哪!我應該早帶他出來走走的,不該讓他一個人悶在家裡……」
余錦年捏一捏他的肩膀:「海棠一世未做過丁點惡事,想來已經投胎成了王族貴胄也說不定呢?會遇見的,也許已經遇見了。來,給我瞧瞧你胳膊,昨天攔人是不是叫人打了一下?」
蘇亭撩起袖管,給余錦年看一塊淺淡的瘀腫,隔了一夜已化青:「昨天你沒事吧?」
「我有什麼事,有大師給我算過,我這輩子是苦盡甘來,福如東海呢!」余錦年拍拍他的胳膊,「還成,皮外傷,過會兒叫清歡給你拿點活絡油揉一揉。」
說著,背後窸窣一陣,余錦年回頭看去,見牆角躲起來個小東西,一角嫩鵝黃的裙擺露在外頭。他悄悄踱過去,藏在一旁,突然伸手將她抓住,叫道:「呀,這不是穗穗嗎?」
小丫頭一臉驚惶,嚇得咳嗽了幾聲,緊接著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余錦年不知自己哪裡惹了這丫頭,每次溫言和語、好飯好菜地去哄上半天,卻連半聲「小年哥哥」都得不到。穗穗是二娘唯一牽掛的,他打不得罵不得,放在手心裡呵護著反而被冷視了一路,眼下便也有些惱了,一把將那丫頭抓住:「穗穗!」
穗穗掙了幾下,腕子卻被余錦年抓紅了,她氣得低頭就咬。
這咬人絕技怕是一碗麵館的絕學,余錦年昨日才咬了那夏老闆,今日就被這丫頭一口叼在嘴裡,豁了一排伶俐齒痕,可見報應來得飛快。
季鴻下來尋人,邊聽著石星的回報,道是東崇府確有一茶商姓夏,但這家人早兩年便舉家搬去了越地,偶爾回來做販茶生意,但也沒什麼能夠相互往來的親朋好友,所以東崇府里並無人與他相熟,只幾個上了年紀的茶社老闆對此夏姓茶商有些印象,石星打聽了一番,結果形容、年紀卻都對不上,但也有茶社老闆說,許是那老夏的子嗣輩也說不定。
總的來說,並未探到什麼有價值的消息。
「站住!你耍什麼性子?」余錦年霍然丟手,見那丫頭要跑,他平生第一次對這姑娘發了火,沉聲呵道。
季鴻鮮少能見余錦年發火,於是抬手示意石星停下,且將此事一放,蹙眉向那少年望去。
只見穗穗跺了跺腳,一扭頭,睜著雙圓杏眼:「你又不是我娘!」
余錦年立刻還嘴:「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沒有哥哥,沒有爹,也沒有娘!」穗穗急赤白臉地朝他喊了一通,隨手撿起旁邊笸籮裡頭一根半大不小的瓠瓜,朝他遠遠一擲,就扭身跑沒了影。
「哎,穗穗,這小丫頭!」蘇亭跑過來,也沒叫住那丫頭,他嘆氣一聲撿起掉在地上的瓠瓜,再抬起頭,見了年哥兒臉色發白,不由慌道,「年哥兒,她還不懂事,你也別……別往心裡去。」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也覺得這話實在是太傷人了。
余錦年神情一恍,蘇亭去接,卻自旁邊伸來另一隻手,將他穩住了。
「季公子?」
「錦年。」季鴻喚道,他錯過身與蘇亭看了一眼,「這裡我來,你忙去吧。」
蘇亭鬆開手,還想說點什麼,可是一想季公子都在這兒了,年哥兒准聽得進季公子的話,還要他有什麼用處,終於還是閉上嘴,猶猶豫豫地抱著幾顆菜去洗,順道繼續背他的十八反十九畏歌訣。
季鴻側首看了看一言不發的余錦年,突然說:「我將那丫頭揪來打一頓?」
話音剛落,立即換來少年一個「你敢」的眼神,後來撞上季鴻半真半假的表情,才知他是開玩笑,隨即那眼神軟下去,漸漸化開成一腔低沉,無可奈何地嘆道:「越是想做好,越是搞得一團亂……唉,真難。」
他去掀藥盅的蓋子,心裡想著自己叛逆期的時候都做過什麼渾事,是不是也這樣扎過他老爹的心?想了半天,終於才有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悟:他以前過得太小心翼翼,不怕余衡不要他就不錯了,壓根就沒敢叛逆過,青春期過得要多順利有多順利,更不提衝著他老爹發脾氣。
——真是個令人欣慰的結論。
余錦年想著,就猝不及防地被風爐邊沿竄上來的火苗撩了手。
季鴻將那隻手攏到眼前,蹬了他一眼,以眼神譴責他對自己的不重視,接著便擰緊了眉頭仔細地查看那被火苗舔了的手指,壓抑道:「這裡沒有旁人,走什麼神。」
余錦年看了他一眼,手指順著就貼到對方胸口去,下垂著眼角道:「沒有旁人,那你哄哄我。我昨日被人滿城追,累得腿都斷了,回來還被你訓了一通,干晾一宿。今日才醒了沒多久,我背上還疼,你就又凶我……」
「背疼?」季鴻愣道,手臂從他腰側穿過,在他清瘦脊背上懸空好一會兒,也沒敢輕易落下去,怕傷及他痛處,「怎麼背疼,可是昨日傷著了,轉過來我看看。」
「嗯,疼。」他昨日確實被季鴻晾了一夜,又做了一宿被人追趕的噩夢,今早起來腰酸背疼跟被軲轆碾過一般,不是假話。余錦年微微抬起些下巴,叫季鴻哄他。
季鴻輕輕攬住他腰,良久沒有說話,余錦年知道那個「哄」字對他來說過於旖旎,這人平時總不經意地說些情話,他自己沒意識這些話有多撩人,但也正因如此,才愈加令人動心。只是這些話若叫他刻意來說,可真能憋死他。
季鴻皺著眉頭遲疑了一會兒,余錦年本是打算難為難為他便罷,誰知這人竟然伸手勾過他的後頸,撥開額前的碎發,輕飄飄地落下一吻。那吻乾燥清爽,落在他一夜未能休息妥當的酸累眼皮上,余錦年肩頭一個顫慄,默默閉上了眼。
吻過眼皮,他又慢慢沉下身來,在嘴唇上滑過,低聲道:「我其實不知該怎麼哄你,你這樣刁難我。」
余錦年覺得眼睛熱得睜不開,只得軟軟地沒有筋骨般地垂著,視線里看到季鴻撫在頰旁的手指,依舊修長、微涼,一點點地被他漸紅的臉頰染成一樣的溫度,他小聲地咕噥:「胡說,明明是熟諳此道……」
季鴻的嘴角勾了一下,帶著余錦年也露出個笑容來,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穗穗的事不必擔心,她年紀還小,總有些想不過來的事。」季鴻說,余錦年瞥了他一眼,心下想到什麼,卻沒敢說,豈料季鴻自己倒不避諱,風輕雲淡地說,「二哥沒的時候,我也——」他頓了頓,抿唇似笑,「只是因為沒人恨罷了,最後只能恨自己……這百合粉該如何處置?」
他一個飛轉,將話頭牽引到了別的事上,余錦年立刻收回心神:「嗯,拿來給我。」
他把那百合粉倒進篩好的糯米粉當中,之後一點點地向里加水,同時不同地晃動篩籮,如此反覆幾次,籮內的粉末漸漸地相互凝聚在一起,團成了一個個豆大的小白糰子。
若是時間充裕,余錦年做菜向來不吝嗇食材,更不厭煩工序繁複,比起讓菜出鍋這件結果,他更像是享受做菜的這個過程,享受食客品嘗菜餚時的一臉滿足的表情。也正因如此,季鴻喜歡瞧他在廚間忙碌的樣子,比起行醫時的凝肅認真,他在灶前,比爐火還有生氣,仿佛不知憂愁為何物。
灶間再無其他人,季鴻幫著煮起牛乳,剛沸開,余錦年就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來嘗,不及信安縣走街串巷來賣的水牛乳甘美,但也**濃溢,他舔得唇邊細小汗毛上掛了一圈乳白汁水而渾不自知。
季鴻順勢欺上,與他深吻交換,又是一番汁水橫溢的生動畫面,白的乳,紅的舌,黏膩非常地勾扯糾纏……燙得回來送洗好青菜的蘇亭直接從胸前紅到了耳根,磕磕巴巴地將菜一丟,同手同腳地逃了去,半路遇上清歡,還特意攔著不叫她過去。
這是少年最令人動心的時候,往日的嘻哈戲謔和伶俐驕傲均能係數卸下,既然心旌已波盪搖曳,便不再故作姿態,只管盡情溫順承和,而這份百依百順,又只是對著他一個人的,旁人均無福享受。
越是有此感受,季鴻就越是容易失魂失態,令他不止一次地想將人牢牢地系在身邊,一時半刻也不要脫了視線——夏京不缺一個廚子,大夏又何懼少一個神醫?近來一連串的意外,讓他對此事的態度更加堅定了幾分,尤其是昨日,他險些被這小東西把七魂嚇去三魄。
若是惹惱了什麼紈絝混混還好說,若是似昨日那般,他被人捆綁回去拜了堂,那——
余錦年不知自己已在被「禁足」的邊緣,他得到了足夠的撫慰,便從男人懷裡退出來,認真幹活。他將牛乳分作兩份,一份兌了米漿,另一份則兌了之前藥盅里煎煮好了的遠志核桃汁,各自烹開,分別下入一把百合糯米小圓子。米漿那份是季鴻的,健脾補虛;遠志那份則是穗穗的,化痰益智補肺。
「嘗嘗。」余錦年端著碗,青瓷勺中粒粒湯丸潔白無瑕,「這道湯丸叫『珍珠玉露』。這時節氣候涼些,待到了夏天,暑氣盛了,在這裡頭加上碎冰,一天吃十碗都不覺得過癮!愣什麼呢,快嘗嘗呀!」
季鴻垂眸看著他,心道,這少年最好的風情,可不正是眼下——他還有所期盼,有所展望,他忙碌不疲且意氣風發,他擁有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未來。
余錦年與他餵了兩口,還記掛起他的寶貝:「下午我去給夏老闆診病,你別忘了叫段明幫我去金銀鋪子的事,那幾根銀針的圖紙我已畫了給他。」他著重囑咐,「那針很重要的,萬萬讓他仔細些,必須打磨得光滑細緻,別出了岔子。」
聽他絮絮不休地說,囉囉嗦嗦地念,季鴻眼裡不由多了幾分憐愛,罷了,誰叫他被那一碗桂花茶擄了心呢。
——
到了下午,東崇府挑賣糖水的哥兒頂著回暖的日頭,出來吆喝了,紅豆糖、桂圓水、軟爛糯白雪耳甜湯,一聲聲的吆喝,一個個的桶子,一張單手推來的小木車,便是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意了。從城南過來,進了小河坊,有錢品嘗甜湯糖水的客人才漸漸地多起來。
余錦年吃過飯便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向下眺望,遠處就是水波粼粼的小河坊內湖,湖上畫舫飄搖,湖邊香風鬢影,他昨日才闖了禍,今天不敢再下去亂晃,只能招招手,叫了那擔郎來,舀了一碗雪耳甜湯來喝。
甜湯做法簡單,不過是碾碎的銀耳碎煮化了兌上糖,再用冷水鎮過,只圖個清清甜甜的滋味,雖說到底還是有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覺,也勉強算是有所慰藉。
那哥兒也走累了,索性過來與他說了會話,兩人坐在客棧後門口東聊西扯好一番,余錦年慢吞吞將那碗糖水喝完了,遠處湖面上又駛出一艘張燈結彩的畫舫。
「申時了!」擔郎起身拍拍衣上浮土,「那船每日申時出湖,我該走了。」
余錦年一抬頭,也聽外面人來報:「小公子,門口夏老闆的轎子到了。」
可真是準時,他也起身,招呼了季鴻一聲,便出門去了。季鴻將他送到門前,低聲囑他看了病就回來,莫要逗留太久,余錦年從善如流地用力點頭,心裡對昨天的事也知道錯了,答應以後不會那麼莽撞。
季鴻將這轎子仔細打量,活像是審視什麼罪證,然而目光一遍遍搜刮過去,他仍舊沒發現有什麼不妥,甚至連那轎廂側面的磕碰痕跡,都自然得天衣無縫。他實在是說不出什麼來,只好將少年放了出去,待余錦年上了車,他才與那前來請人的小廝對視了一眼。
周鳳僅作布衣打扮,恭恭敬敬地與季鴻道告辭,就連與他見過一面的余錦年都是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他來,更遑論是從未與他打過照面的季鴻。
轎子離開小河坊,向東崇府城東而去。
季鴻揮揮手,段明幾人立刻暗中跟了上去,一路相隨,直到抵達城外夏安運河的大碼頭,那頂藍簾小轎才穩穩停下。余錦年鑽出來,只見眼前是一艘如兩三層樓那麼高的巨大客船,他一時目瞪口呆,傻傻望著這龐然大物,不知該作何感想。
「余小先生,這邊請。」周鳳在前引路,「我家主子是個行商,坐船慣了,索性吃住也都在船上。」
余錦年跟著上了船,納悶道:「夏老闆做的是茶葉生意,不該往西南跑?西南多山嶺霧瘴,崎嶇難行,你家主子若是有百匹塞外良駒我倒不吃驚,可這船……」
周鳳波瀾不驚地答:「主子不僅做西南的生意,也時常做『海上』的生意,那邊的異族人頗為青睞我們大夏的茶乳之物,因此,有一兩艘出海的船也不驚奇。小先生上次提及銀針之物,恰好我們先前請的大夫留了一副,也不知趁不趁小先生的手。」
余錦年揣著困惑登上了甲板,憑欄眺去,綿延至視野盡頭的運河堪比寬闊江河,河上微波蕩漾,數隻漁船來回穿梭,打撈著魚蝦蚌蛤——如此壯闊之景,卻不知究竟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能完成。
周鳳篤篤兩下,門內傳出一道低沉嗓音:「進來。」
余錦年眨了眨眼,輕輕地推開那扇門,人還未進,先聞道了一股清新飄逸的薰香之味,他小心地走進去,見屋內之人正微微俯首,用一把銀匕挑起玳瑁盒之中盛裝的香泥,輕輕地捻進一頂三足雙耳爐,那爐是錯金麒麟形,青白薄霧從金絲鏤空處飄散出來,端的是精緻華貴。
對方從桌後繞出,說道:「昨日在盛香坊買的新香,名兒也是獨特,叫『相逢』,據說是盛家如今的小香王……」他說著輕聲一笑,「哦,正是昨日逼親小先生的那盛家小姐,盛長夏,親手所調配。」
他深深吸了一口,直起腰身,將香泥放置在一旁,讚美道:「那姑娘確是個才女,小先生若是贅了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不過聽說,小先生已有家室?那倒是可惜了,不知是誰家女兒能有此等福氣,能得小神醫的青睞。」
余錦年悔道:「夏老闆莫再提此事,可羞煞人了!」
「小先生請坐。」說不提便確實不提,燕昶攏起衣袖,向門外吩咐,「周四,布菜,溫一壺白萼春。」
自從上次毒傘一事,余錦年可不敢再胡亂碰酒了,於是趕忙擺擺手,婉拒道:「不必了,夏老闆是為求醫而來,想來心中也是焦急萬分。我既為醫者,理當除病解厄,斷沒有本末倒置的道理,還是先瞧病罷!」他侷促地笑了笑,「況且我早些日子吃錯了東西,一飲酒就渾身難受,這酒水……是萬萬不可再吃了。」
燕昶略一沉思:「也是這個理。不過這飯菜上來也要個一時半會兒,待先生診完再用也不遲,總不能叫小先生空著肚子回去。這河上水鮮極美,若是錯過,可真是一大憾事。不過小先生既不能飲酒,那不如以茶代酒,也好讓夏某聊表一下心意。」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就太不近人情了,余錦年思考片刻,還是點頭稱是。
周鳳很快將一些藥具送來,余錦年挑揀一番,雖終究有些不滿意,但還算看得過去,更沒想到的是,他昨日不過是提了一嘴艾絨的事,這位夏老闆竟也給買了回來。
前一日,他雖粗略看過了此人的病候,今日還是要更加細緻地琢磨一下其中病證,方可更加放心大膽地施針用藥。只腦子飛轉的片刻,余錦年已斂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坐在案邊,請了燕昶的左手,要與他把脈。
燕昶靠著隱几,視線從伸出去的那隻手漸漸地攀上去,落在余錦年象牙色的臉龐上——他好像不似那個擂台上風光灑脫的少年了,多了幾分專注認真,眉眼低垂,神色內斂,眼睫隨著他入微的思考而輕輕翕動,身上還奇怪地有些淡淡奶香。
治病?
他壓根沒打算自己這經年宿疾能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治好,儘管這少年人在常都府頗有薄名,被人交口稱讚。可他這些年見過的「神醫」太多了,反反覆覆,偶有成效,可他這條手臂壞了又好、好了又壞,仿佛是上天刻意折磨他一般,總不給個痛快。
他只是想看看,那個清寡冷淡、滴水不漏的季家世子,那個常年龜縮在國公府里,一面說著與世無爭,一面又用他那隻無形的手牽拉著朝前朝後的季三公子,那個屢屢大難不死的混血雜種,究竟是為了什麼人,才肯出來他那避了一世的「繡樓閨房」。
今日見了余錦年,燕昶又不免覺得好笑。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哪怕是那個寡慾無求的季叔鸞,到底也沒逃過這句話。
只是這少年,時而歡脫時而沉靜,決計算不上是「美人」的行列,但燕昶看著他,有時便不自覺想到「生動」二字。旁人懼他者有之、敬他者有之、害他者更有之,十餘年來,他沾惹了一身殺伐之氣,夜榻酣臥時,枕下已有數年離不得刀刃,早就沒心力去應付什麼風花雪月。
他也是血肉之軀,何嘗不會感到疲累,何嘗不願有一貼心人相伴左右。
燕昶一時陷入沉思,眉峰緊鎖,待回過神來,發覺那少年已「夏老闆、夏老闆」地喚了他好幾聲,是請他換另只手來把脈,他依言做了,又將余錦年細細打量,忽然問道:「余小先生哪裡人士?家中還有無其他親人?」
余錦年道:「原是南邊一山中小村的人,後來家裡出了些事,家人……俱沒了。後來輾轉到了常都府信安縣,便就此定居下來。」來到一碗麵館之前的事他記得渾渾噩噩的,因也沒幾件好事,遂也不太想提及,只一句話草草帶過。
燕昶談及一樁往事:「沒什麼,只是瞧小先生眉眼,竟有幾分熟悉。不過那位隱士已藏匿行蹤幾十年,從未聽說還有小先生這樣伶俐可人的後生子嗣。」
「這世間之人千千萬,便是先神造人,也難免會捏出幾張相似面孔,並不奇怪。不過是我生得比較普通罷了。」余錦年說。
燕昶垂首一笑,又多看了他兩眼,卻不再做過多爭辯:「許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