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韌的素鱔,脆嫩的春筍,軟爛的冬菇粒,以及煮得火候剛好、微微彈牙的紅薯線粉,再配上慢火熬燉了一整宿的秘制雞汁,春鮮秋美冬滋味,齊聚一堂,湯汁順著喉嚨滑下去,品到的是一口回味無窮的柔膩。
運河上波瀾微漾,使得船上桌前的薄胎玉瓷碗,也仿佛折射著粼粼的光。
侍從輕輕扣門,看到桌上一隻空碗,又見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翻閱公文,他奉茶上去,同時謹慎問道:「主子,下頭來問,主子接下來幾日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船上採買不便,他們現在好去儲些食材回來。」
案前之人仿若未聞,自顧自地翻閱著,且他早上用過那一碗素鱔粥後,便動也未動地坐著,批了約有兩個多時辰,這些公文俱是千里迢迢快馬加鞭送來的,但越地路途遙遠,便是再加急,等到了他手上,也早已經是遲了。
正是舉筆舔墨,他忽地右臂一抖,剛剛吸飽了墨汁尚未抿鋒的狼毫小筆毫無徵兆地從指縫間滑脫,軲轆一聲摔了下去,筆鋒輾轉在紙上,講將寫好的回信染出了一大團墨跡。
「……主子?」侍從下意識上前一步,卻沒敢伸手幫忙。
那人慢慢抬起左手,捂住了右肩,盯著紙上墨團皺起眉,他眼中隱隱約約似有戾氣流出,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卻對此不提,而是壓著不耐沒好氣地隨口說道:「午時,便還用那粥罷!」
「這……」這真是答非所問,可侍從也不敢多言,只好窘迫地提醒道,「主子,這是最後一碗了。」
聽到侍從委婉的提醒,那人才恍惚意識到此事,本就欠佳的心情更是往低谷里跌。他伸手撿筆,卻也不知是筆不聽話,還是手臂刻意與自己為難,只見筆桿在指間打了個轉,反而滾得更遠了。
他臉上頓時露出幾分罕見的煩躁,將左手邊的硯台重重一掀,厲聲斥道:「隨便吃什麼!難道這等小事也要讓本王一一過問?!滾下去!」
侍從哪敢再多留,更不敢再提吃喝的「小事」,即刻原路滾了出去。
出了船艙,迎面遇上請來候脈的大夫,他也一肚子壞氣,伸腳擋在了那「名醫」面前:「喲,可是侯先生?你說你也診了有好幾日子了,見天的光給主子喝藥,非但這病沒見好,連主子的食慾都喝沒了!」
侯大夫有些駝背,慣好低著頭走路,年紀大了耳朵又不太好使,冷不丁眼底下邁出只靴子來,嚇得他忙住了腳,背著藥箱抬頭模模糊糊看了一眼,連連應和:「哎,哎,小周大人呀!」他探探腦袋,支起耳朵,不知是真聾還是假痴,「小周大人您說什麼?」
周鳳無語地抿了下唇,握著佩劍,往侯大夫肩頭杵了杵,貼著他耳朵大聲道:「我說侯先生!我家主子的病你到底治不治得好?!」
「哎喲、哎喲!老小子還沒聾,聽得見!」侯大夫被叫了個震耳欲聾,護著半拉耳朵老神在在地說道,「這病啊,是宿疾!急不得、急不得……」
「你不急,我急!」周鳳恐嚇他道,「再治不好,將你扔下船去餵魚!」
侯大夫看著他背影嘀咕道:「哎呀,皇帝不急太監急啊……」
「……」「鳳大總管」還沒走遠,耳聰目明又不聾,真想一個回頭把那小老兒給掀下船去,可是一想蚊子再瘦也是肉,用藥總比不用藥好,於是忍住了,咬咬牙候到了一旁。
東崇府的大碼頭雖是客來客往,少不了停泊船隻,但他們這一艘客船如拔地高樓,還是挺引人注目的,於是整天便有些孩子三五成聚地跑過來看船,往他們船上扔草團。他們主子身份特殊,一路囑咐要低調,周鳳也就沒將那群孩子當回事,可今日也不知怎的,那幾個毛孩子竟也沒來。
周鳳忍不住往下看了幾眼,只瞧見個眼熟的悶悶不樂的男娃子,兩人對看半晌,周鳳伸手接下他扔過來的草糰子,奇怪道:「怎麼只有你了?」
「他們都去佛會上耍了!」男娃子氣嘟嘟,轉臉又一臉期待地喊道,「我想上去看看,我能上去嗎!就上去玩玩,就一會兒!」
周鳳趴在甲板護欄上,百無聊賴道:「不能!」
「不上就不上!小氣!」男娃子吐舌頭呸了一下,扭頭跑走。
周鳳回過頭,猛地聽見艙內一道碎盞聲,隨即侯大夫小跑著出來,嘴裡還念念有詞,他神色一變,立刻跟進去瞧了瞧,只見自家主子面色不善地靠在羅漢榻上,手裡握著把隨身長劍,腳邊一地的瓷片。
桌上茶壺下壓著一張開好的藥方,數數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味藥。
沒人願意常年泡在藥罐子裡,更何況他是燕昶,越地的一字王。大夏朝兩代天子當政,平戰亂固朝綱驅蠻夷,他不說有萬世之勛,卻也是功不可沒——讓這樣的人羸如凡夫,甚至比凡夫還不如,與折磨他又有何異?
周鳳還愣著,燕昶突然拔出劍鋒,用力朝前一揮。
絕世好劍,削鐵如泥,先皇賜名「去疾」,意為去四海之疴疾,護宇內之平安。
「主子!」周鳳叫道。
燕昶五指一僵,帶著凌厲劍風的刀刃就脫手飛了出去,哐當扎進不遠處的船艙木板之間的縫隙里,劍尖鋒銳無比,足足嵌進去有小三寸,刃上陰冷冷地映著寒光。
周鳳趕緊跑過去將劍拔了,默默收到身後。
「賞你了。」燕昶無起無伏地說道,還順手把劍鞘一塊扔給了他,「拿去。」
「主子您說什麼呢!這可是去疾!」周鳳大驚,拿著劍不知如何是好。
燕昶冷笑:「去疾……它去四海之疾,誰去我疾?既不能再舉劍,要它何用,倒不如化成幾塊馬頭鐵,還有得少許用處。」
周鳳壯了膽子,也不理他主子的話,自個兒將劍歸鞘,仍然掛回到牆上,之後收拾了瓷片、拿了那藥方,才低聲道:「主子,周鳳雖然只是個替主子跑腿辦事的,卻也知道成大事者,未必能舉千斤鐵,卻能只手一撥四兩金,況且四海之疾,也未必非要用劍來去……主子,您要成的事,只要動動嘴就行了,周鳳來做您的手……」
燕昶抬眼看他,不溫不火地凝視了一會,又漸漸落回到自己的右手,打斷他道:「你還有何事?有話說,沒話出去。」
周鳳回頭瞧了瞧他的表情,支支吾吾一陣,又侷促地笑了下,問說:「主子,東崇府現下有講經佛會,主子去嗎?去拜個香,許就天佛顯靈,把主子的病治好了呢。」
「如何信得神佛之說!」燕昶低斥道,周鳳哦了一聲,正要準備「滾」出去,就聽那人衣袖拂動一陣,似是下了榻,「……罷了,去看看罷。」
周鳳立刻跑過去取披衫。
不是初一十五,亦非元宵除夕,環山寺上辦這佛會,乃是挑了良辰吉日,給新鑄的佛像開光。環山寺勢逾百年,難得舉辦這麼一場經會,少不得要講上半個月,府城周圍大小寺廟也會遣各家空門弟子來聽經,百步之遙,就可聞寺內數百經僧莊嚴肅穆的唱經聲,聲勢不可謂不浩大。
余錦年出來閒逛,一為採買,二為賞景,三是還有件私心事想做,卻沒想今日能正好遇上環山寺的開光佛會。他對佛啊道啊的沒什麼造詣,多聽兩句便要昏昏欲睡,能如此興致勃勃,純粹是對廟會上的市井玩意兒感興趣而已。
閔雪飛要去左右打點,故而早早與他們分開,穗穗依舊憂鬱著一張小臉,被清歡抱去看雜耍了。只剩下閔懋蘇亭他們幾個跟著余錦年瞎混,集市上人多眼雜,季鴻自然不放心,派了四五個侍衛跟著他,就差沒帶根繩子將余錦年栓在腰上。
可就是這麼寸步不離的勁兒,一班子伶隊敲鑼打鼓地插過去,季鴻一個錯眼,愣是將那少年給看丟了,他倒是記得余錦年說過要去金銀匠鋪的事,便及時打發了人過去候著。
他自己則在廟會裡邊走邊尋。
那邊閔懋似撒了野的猴子,扯著余錦年狂奔了兩條街,害得蘇亭阿春兩個跑得肺快咳出來,再停下,已是到了廟會市集的另一頭,遊人摩肩擦踵,絡繹不絕,但旁邊的鋪子卻比先前的街肆文雅了一些,俱是什麼書畫鋪子、古董鋪子,亦或者是首飾店。
想來又是閔三公子的收藏癖發作了,非要買點什麼「高雅」的玩意兒回去。
那些東西余錦年也不懂,閔懋正悶頭看著店裡的一副扇面,與人聊起此扇為何人所繪、是否是此人真跡云云,爭得面紅耳赤。廟會是百姓們的歡鬧日子,所以古董鋪子裡並沒有幾個人,余錦年左右轉了轉,見多寶格前站著個男人,良久也沒走動一下。
那格上是對琥珀琉璃杯,以余錦年的本事,自然是看不出有何珍貴,但從那男人的神態來看,應當是十分滿意的。
他伸手去拿,格籠不高,他取得也很順利,但就那麼一剎那,那人臉上露出個痛苦的表情,手臂也僵住,那隻琥珀杯似抹了油一般直從他手裡往下滑,而他虛虛抓了幾下,竟沒抓住。
余錦年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跳過去,兩手在他袖下將那隻價值連城的琥珀杯捧住了。
「呼……」余錦年長舒一口氣,把酒杯小心翼翼地擱回格籠上,感慨道,「好看的東西都是易碎的,小心一點呀!」
燕昶略顯僵硬地放下手臂,道了「多謝」回神要走。
余錦年留意到他極不自然的右臂,奇怪道:「肩膀不好?受過傷?」
燕昶停下,下意識將手臂背到身後,皺眉回頭看他。
余錦年將他快速打量一遍,說:「如果是酸脹僵疼的話,回去時經過藥坊,買些艾絨,捏成小揪子。早晚兩次將艾點了,用一片姜隔著,炙烤感覺疼痛最烈、或者筋骨最僵之處,待艾柱燃盡,再慢慢掄動手臂三十下。」他說著舉起右臂,示範該如何掄臂,「切記要慢要柔,不必過剛……如此一番,雖尚不能治本,但這兩日卻能舒適一些。」
燕昶謹慎:「你懂醫?」
正說著,周鳳找了來,急急匆匆叫了句「主子」,打斷了他倆的對話。
燕昶張了張嘴,卻發現這少年已轉過了頭去。
余錦年遠遠瞧見對面河邊搭起了一張露台,高高掛起一張紅幡子,上書「識花會」,台下男女老少擁簇,似乎很是熱鬧的模樣。也就沒再管那主僕二人,而是興沖沖叫上蘇亭:「蘇亭,阿春,我們過去瞧瞧!」
蘇亭左右都聽余錦年的,二話沒說就跟著過去了。
好容易擠到了外圍,旁邊也都是不明就裡過來看熱鬧的人,余錦年隨口打聽了一番,東拼西湊地才大概聽出個囫圇意思——這場「識花會」,原是本地一制香大商做東,搭了擂台,凡是有志之士均可上去挑戰。既是香商之擂,考驗題目自然是脫不了花花草草之事。
據說成績斐然者,還有大賞。
此時賽過半程,已有不少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余錦年瞧著有趣兒,況且這花草也算是他的強項,於是也跟著拿了個牌,混大流上去耍了一把。
頭題雖是攔住了幾個門外漢,倒也不如何難,是從幾個長相極為相似的「小粉堆」里辨別各自都是何種香料。
這所謂香,大半都也是藥,既是藥中品,便都是余錦年的囊中之物。諸如沉香、木香、丁香、麝香之流,香味各有不同,又如冰片、白芷、白芨、甘松,更是氣味獨特,至於薄荷、白檀、龍腦香,在余錦年鼻子下一過,他便能嗅出個七七八八,更不說這些香料粉末在顏色、手感上又各有差異。
於是沒費多長時間,他就寫好了答案。
交了紙,余錦年轉過身來,笑著朝台下的蘇亭招手,儼然一副「看我厲不厲害」的得意表情。陽光落下,透著他的瞳仁,映出一圈琥珀色的柔光,有少年氣,更有一種辨不清的但卻叫人覺得舒服的東西,是光明磊落,更是伶俐天真。
看他那麼笑,眼睛眯成彎彎的一條,眼尾卻微微的有一點天然的翹,像是把藤蔓盤底的嫩鉤,將人墜在沉淵底部的的心往上輕輕地挑了那麼一挑。
燕昶握了握拳,又鬆開:「此人是何人?」
周鳳「啊」了一聲:「不清楚,聽口音,也不似當地人……」
燕昶道:「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