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受了一夜,他自己沒知覺,倒是將季鴻嚇得夠嗆,一晚上也沒怎麼睡,恨不能一雙眼睛長在余錦年身上,生怕他夜裡醒來,餓了渴了卻沒人伺候。主子不歇著,段明幾個更是不敢閉眼,輪流倒班守在門外,直到天亮。
雖然事實證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但等余錦年徹底醒酒的時候,這滿院子就沒有不知道他病情的了,他這自詡千杯不醉小酒仙,竟然被一壺清酒放倒,就連閔懋都跑來笑話了他幾句。
余錦年扶著微余疼痛的腦袋,一睜開眼,就看見閔家老三那張唯恐天下不亂的大臉,正邊打量他邊嘻嘻哈哈,假惺惺笑話道「你喝的是什麼仙釀瓊汁,竟然讓人這般沉醉,快分我一盞嘗嘗」?氣得他「惱羞成怒」,坐起來踹了那小少爺一腳。
閔懋大叫一聲躲開,二哥三哥地亂叫一氣,隨即便有一道人影橫插在二人之間,一伸手,結結實實握住了余錦年的腳踝,無奈地訓斥他道:「才醒了就與他鬧,頭不疼了?」
余錦年抬眼看到是季鴻,頓時委頓下來,從張牙舞爪蒺藜草乖成一朵含羞花,老老實實把腳丫子藏了起來,在被窩裡整理好的褻衣,才掀開被子下床,答道:「都好了,沒什麼大礙,只是這腦袋還有些微酸脹……哎對了,那大夫可還在?」
季鴻把外衫遞給他:「昨天夜裡就回去了。」
「那算了,」余錦年說,「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急著向外走,想去前頭找那小娘子討根肉菇來仔細瞧瞧,以驗證自己的想法。昨晚余錦年的模樣確實嚇人,哪怕是今天瞧著酒醒了,季鴻也是不放心,便跟著他一起去。
兩人到了門前,正遇上對面呂家的人在般行李,呂言嘉被大小兩位夫人簇擁著,光風霽月地從屋裡走出來,顯然是昨晚睡得不錯。呂言嘉也瞧見了他倆,躲也躲不開,便只好過來寒暄兩句,道:「早,聽聞小公子昨夜吃醉了酒,現下可好些了?」
余錦年心道怎麼所有人都知道他醉酒的事了,嘴上卻笑道:「勞煩呂公子記掛,余某已大好。」
「那就好。」呂言嘉也無心他好不好,只是借著這個由頭挑起話題罷了,趁機會便說,「方才我已派人去探了路,從這兒再往前去,我們就該下東邊走了。這一路上承蒙小公子看顧,文君的身子已是漸漸地安穩,往東去不過半日,便是河洛城,到了那兒一切都方便。」
原是要與他們分道揚鑣的。
余錦年已拖了呂言嘉這麼些日子,眼下也實在是找不出別的藉口,他與齊文君姐妹非親非故,能送到此處已是仁至義盡,再開口挽留怕是會令呂言嘉生疑,只好順著他的話道:「即是如此,那便就此告別罷,呂公子路上小心。」
他看了含笑一眼,發現含笑面色平靜,不僅對此毫無焦慮之態,竟還隱隱有些期盼之情。
也是奇怪。
這位呂大人是京外官中的年輕翹楚,袖帶翩翩,舉目文雅,如今京中正是用人的時候,想必不出幾年,他定會一躍成為朝中新貴。而他左右兩房嬌妻美妾,各有千秋,三人融洽和睦,真是令人羨艷。只是誰又能知道,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後,真相之下,究竟爬滿了多少骯虱髒蚤。
呂家人在老宅門外休整車馬,含笑和齊文君兩人在車旁說著悄悄話。
余錦年寫了一張調養安胎的方,叫人拿過去交給呂言嘉,並格外囑咐說齊文君素體虛弱,養胎期間斷不可受累,否則若動了胎氣,再小產一回,恐影響夫人日後受孕。
囑完這些,他與季鴻去到廚房,正見了那嬸娘正蹲在井邊洗菜浸米,他跟著過去看了看,看旁邊一張簸箕里扔著些不要的殘根爛葉。他自其中撿起一根形狀怪異的蘑菇,它似個未張開的傘形,頭圓,裙邊由白髮烏,外層反翹著一層軟鱗似的毛刺。
昨夜他還只是對這東西有了些模糊的猜想,此時見了正主,才心下豁然。
他拍拍衣裳站起來,季鴻則接過那菇去看。
嬸娘提醒道:「那根壞掉了,不能吃了,得挑這些白胖的才行。」
季鴻朝她點點頭,便拿著那菇走到東看看西看看的少年身邊,低聲問道:「你昨夜……可是因為吃了這毒菇?」
余錦年從筐里拿起幾個顏色尚白的肉菇,當是才從林子裡採下來的,菇上還帶著些泥土,他撕開來瞧了瞧,又放了回去,扑打著手上灰塵,皺眉道:「菇本身倒是沒有毒的,只是這種菇不能與酒同用。而且此菇一旦開了傘,融出黑邊,便不能夠再吃了。」
季鴻倒是沒聽過這種說法,頗有些稀奇。
余錦年回憶道:「以前我不常吃這東西,所以也對此沒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只是有一回,我接診過一位病人,當時他也是如我一般,卻比我嚴重得多,幾乎昏死過去。後來才得知,他是擅自在荒郊野外摘了一種白菇來下酒吃——正是這個。」
他指了指季鴻手裡已開了傘的菇:「此菇名鬼傘,正如昨日那大夫所說,可助酒。但事實上,並不是它助酒,而是它礙酒。吃了這種菇後,酒液下肚不能被肝胃所化,那麼原本千杯不醉的人,也會一杯即倒。嚴重者,甚有性命之憂。」
想必極大多數人都知,某些抗生素藥物不能與酒同食,否則會引起嚴重的不良反應,甚至威脅生命。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種反應,醫學上名「雙硫侖樣反應」,鬼傘中所含的鬼傘素,正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鬼傘品種眾多,毒素含量也各有變化,與酒同食後自然也就表現得輕重不一。
而根據余錦年的親身體驗,此地鬼傘還挺毒辣的,好在他酒量極佳,才只是暈醉了一宿,否則他要是在一碟炒素菇上翻了船,那可真是貽笑大方了。
不過在余錦年前世,鬼傘早已有人工培育的品種,其中的毒素已被弱化到最低,並以雞腿菇為名被千家萬戶所知曉,成為了桌上不可不多得的美味。然而此時此地,遠沒有那樣先進的培育技術,這些直接從林地里採摘來的鬼傘,都是最原始、最自然的,自然也就不可估量其中毒素成分究竟有多少。
這村子貧瘠得很,常以此菇為菜,也許是幸運所以沒出過事,又或許出事時,只是被人當做醉酒簡單忽視過去了,所以從來沒有人重視過這個問題。而就連那赤腳郎中,也只是單純地認為這菇有助酒的功效,顯然還無人意識到這菇的毒性。
鬼傘雖說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一種蘑菇,南北各地均可見,尤其是雨後,林蔭濕泥之上便層出不窮,但由於其開傘後的恐怖樣貌,並非所有人都敢享用這道美味。相比於北地,倒是南地在吃菇這件事上似乎有著得天獨厚的勇氣。
余錦年昨夜以身試法,親身體驗了一回,從此怕是要對這菇有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以後再不敢吃了。
他放下手裡的肉菇,門外就罵罵咧咧走進來個小廝,是來替呂言嘉取東西的,一進了廚房就嘹亮一嗓子道:「我家公子要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怎的這麼慢?」
嬸娘早看他不順眼,正要起來罵人,在廚房裡頭收拾的小娘子趕緊跑出來,把余錦年手邊那籃子肉菇拎了,交給小廝,又見對方臉上一臉嫌棄,忙解釋說:「好了好了,您瞧。這菇啊一旦洗了就容易壞,癟軟了就不好吃了,帶著些泥才經擱。」
小廝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說法,丟下了銀子,正要走,余錦年又將他叫住。
「你又作甚麼?」小廝吃過余錦年不止一次虧,警惕地向後一退,「你別過來。」
余錦年笑道:「不是,兄弟,大家隨行一路,也算是朋友了罷?」
小廝翻了個白眼,誰和你是朋友了?只是這少年也是奇怪,非要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自顧自問道:「不知你家公子究竟在何處高就,日後有緣,請你家公子吃酒呀!」
「……」小廝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一番,心裡一轉,便以為是余錦年開了竅,想要來抱自家主子的大腿了,於是趾高氣昂地道,「我家公子不愛吃酒,平日裡在府上也就小酌兩杯便罷,吃酒……就算了!你若是有心,東郡府天興茶樓上,請我家公子吃一杯上好的龍脂雲霧便可。」
「那是,應該的,應該的。」余錦年笑著應了,又悄悄問,「哎,不知你家二位夫人是哪裡人呀?日後登門拜訪,我們也好備些合心意的薄禮。」
小廝一聽,覺得有幾分道理,認為余錦年很是上道,便不厭其煩地回答說:「我們大夫人正是東郡府人,小夫人……雖說是自常都府接回來的……」他想了想,「可似乎聽伺候她的丫頭提起過,好像是北人,具體的我卻不知了。」
北地人?
余錦年沉思片刻,趕緊露出個笑容,將那小廝送了出去。
——
兩家的車馬均休整完畢,各自套好了鞍,只等著出發。
余錦年被嬸娘一家塞了許多土特產,寒暄半晌才上了車,那小蘿蔔頭還沒跟他玩夠,有些戀戀不捨地朝他招手。他瞧那娃娃哭得頗凶,是真的捨不得,於是從車後隨身的箱奩里翻了翻,找出一根纏玉楠木筆,嶄新的,還未沾墨,從窗口扔給小蘿蔔她娘。
然後單臂趴在窗口,笑哄道:「莫哭啦,你不是愛寫字嗎,送你支筆!日後好好讀書,成了狀元,到京中來找我。」
小娃娃抽抽噎噎地說著「肯定要考上狀元」之類的話,他娘卻受寵若驚:「這麼貴重的筆,我們可不好收……」
「不過是支筆罷了,我瞧這娃娃是個當狀元的料子呢!」余錦年擺擺手,「好了,走啦!」
前頭呂家已經走遠了,余錦年放下車簾,鑽回車廂,皮肉俱軟地歪在某人身上,翹起了二郎腿。季鴻調整了坐姿,讓他枕得舒服些,這才輕輕敲了兩下車壁。
也上了路。
出了村子有四五里,便是一個岔路口,一條往北,一條斜向東南,一直走下去,便能連上去往東邊河洛城的官道。
季呂兩隊人馬就在此分開,各奔前程。
余錦年挑開車簾,向東面望了望,直看到呂家最後一個腳仆也消失在密林山道之中,他才收回視線,淺淺地嘆了口氣。
季鴻摸了摸他的額頭,問:「怎麼了?可是又難受了?」
余錦年搖搖頭:「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
……
分別了呂言嘉一行人,他們一路上風平浪靜,過了這道山口,再往北便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官道參差縱橫,城鎮鱗次櫛比,比起南地的溫軟風土,北方又是另一種凜然颯氣。夏京的歌舞昇平綿延到此,便成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繁華大氣。
閔家兄弟早就坐厭了馬車,各自棄車騎馬,一匹「疾風」,一匹「琥珀」,攜著兩名身著騎裝的英俊公子,器宇軒昂,好不養眼!看得余錦年眼巴巴直羨慕,覺得能夠縱馬奔馳,才是男兒本色。
京中的世家子弟,沒有不射藝精湛的,都是自小便被教養起來,季鴻自然也會騎馬,只是他少時身體不佳,非到必要,也沒人敢叫他上馬去跑。況且他自己對騎馬一事並無多少樂趣,只偶爾被閔雪飛拉著出去散散心。
這會兒瞧余錦年實在是眼饞得緊,季鴻問:「想騎?」
余錦年用力點頭:「可我不會。」
季鴻笑道:「那有何難。」
於是半途便也下了車,自隊伍里挑了匹溫順的馬兒。季鴻先行跨邁上去,又自馬背上一彎腰,攥住了余錦年的手,叫他踩牢了腳蹬,將他往上一帶——余錦年只覺自己打了個旋兒,人就坐在了馬背上,被季鴻穩穩地攬在了身前。
季鴻揮起馬鞭:「坐穩了。」
剩下的人理所當然的,在車裡聽到了余錦年順風而來的一串驚慘叫。
馬車行到城下,打頭的便是高頭大馬上的幾個貴公子,堪堪稱得上是風流無雙。閔家兄弟也不再刻意隱匿行蹤,閔雪飛則徑直亮出身份,這一路算是暢通無阻。許是他們一行人太過扎眼,吸引了路人許多視線,余錦年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滿眼儘是從未見識過的繁華。
與他前世所見的繁華不同,也與信安縣的平和溫靜不同,這時的城鎮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風情,人聲的鼎沸,塵土的飛揚,甚至於皓皓青空之下的張羅吆喝,都有一股別樣鮮活的感覺。
余錦年暫且忘記了屁股上的疼,好奇道:「夏京是什麼樣的?」
季鴻將他領下馬:「比這裡還要繁盛數倍。」
余錦年還未來得及感嘆,便聽身後突然響起好一陣騷亂嘈雜,一番指指點點和摔盤碎物之間,隱約聽到有人痛罵高喊道:「好你個庸醫!你化作灰我都認得你!你別想跑——還我兒命來!還我兒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