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壽胎丸

  既答應了去瞧,余錦年自然全心全意,倒不像是某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他是假意託詞,實際上是為了找機會替那畜生報仇,故而一路上眼睛瞪得似雙銅鈴,跟要把他吞吃了似的。

  余錦年也未將他掛在心上,進了房間後,先是聞到了一陣菜香,之後便看到了桌上的幾碟佳肴,不過瞧這情形,幾枚花捲兒安安靜靜地躺在盤子裡,杯碗整潔,想來並沒有得幸被主人吃上幾口。

  引路的侍女挑開一襲紗簾,後頭便是齊文君休憩的臥榻了。

  屋裡多日未見陽光,微微發悶,讓人十分不舒服。

  繡褥上躺著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夫人,眉頭緊鎖,雙眸闔閉,看著是虛弱無比。余錦年想起前兩日在後院碰上齊文君,彼時她雖看著瘦弱些,卻遠不致於如此。含笑快步走到榻前,輕輕握著齊文君的手,小心掖了下被角,喚了聲「姐姐」:「大夫來瞧病了。」

  齊文君似乎有所感應,睫毛稍稍扇動,但許是實在沒有力氣,那雙烏睫似垂死的蝴蝶般掙動片刻,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含笑,隨即便臥伏在蒼白的眼瞼上,消寂無聲了。

  含笑忙給余錦年讓出個地方:「余小公子,您快來瞧瞧。」

  余錦年環視四周,見伺候齊文君的兩個侍女都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樣,其中一個臉色蠟黃,另一個則頭髮枯糙,怎麼看也不像是在大官人家裡伺候的僕婢,又或者是因為她們原本在府上就不受寵的緣故。轉眼再看床上之人,也是兩頰清瘦,他皺眉問道:「夫人這幾日都用過什麼膳食?」

  含笑搖搖頭,嘆息道:「能用些什麼,舒坦的時候也就吃一兩夾的菜,精神不好時能咽下兩口清粥都謝天謝地。我總勸她不必憂愁,可是姐姐生**多思多想,總是有這般那般放不下的事,又如何能吃得下東西。」

  旁的一個侍女應和道:「今日早起時,夫人也只說心口發慌,身子無力,悶得很。所以至方才,只用了一小碗稀湯。這兩日傷——」話至一半,戛然而止,她偷偷向齊文君看去,搖了搖頭,「……沒什麼,是婢子說錯了話。」

  但她即便不說,有心的人也能聽懂幾分。

  季鴻順手拿來張矮凳,擺在床邊,余錦年朝他笑了笑便坐下,囑含笑拿出齊文君一隻手臂來好把脈。

  呂言嘉自打進來,便心有不服,眼下當真見到齊文君氣息微弱地昏睡在病榻上,這才意識到她病情的嚴重,縱使心裡有些彆扭,卻到底也是害怕齊文君有個三長兩短,更害怕這病是因他而起,遂不敢再阻攔余錦年去瞧病。

  撩開了齊文君的衣袖,余錦年不由屏住了一口氣,這手腕上的一塊塊淤青,哪裡像是位貴夫人該受的傷,最驚駭的是,竟還能看到兩條索痕。他心中忍不住將那呂王八蛋痛罵一頓,可又不得不先沉下心來,微閉上眼,靜靜地感受指下躍過的搏動。

  其實自方才見到齊文君這模樣,他腦子裡就瞬間活起來,很快就就生出了數個猜測,眼下只需要將這幾個推斷一一證實或者排除即可。手指在寸關尺三位上輪流變化著輕重,對應著早已爛記在心的脈訣,仿佛一張高速飛轉的八卦圖,漸漸扣合上相應的方位。

  可又一瞬,余錦年輕輕皺起了眉頭。

  他睜開眼問含笑和諸位伺候侍女:「方才夫人是怎麼暈倒的,你們可見著了?」

  侍女趕緊連珠炮似的回答:「正是小夫人勸著夫人多吃兩口時,夫人突覺頭昏腦漲,想要起身斟茶來喝,這一起一站的,也不知怎的了,就突然栽了過去……可是嚇死了我們幾個!」

  含笑也跟著點頭:「是這樣沒錯。」

  「之前,或者說前些日子,夫人可有什麼異樣?」余錦年又摸了另一邊的脈,「可經常抱怨頭昏、胸悶、乏力,或者常常記不清東西……之類的話?又或者,頭痛欲嘔?」

  被他這麼一點,含笑恍悟似的道:「嘔倒沒有,就是姐姐頭前兒還常說,最近不知怎了總是晃神,記不得將書放在了哪兒,有時多走幾步便道睏倦疲乏,原是這病早就埋了根!」

  余錦年起身,低聲道了「失禮」,便兩指一捏,掀張紙似的掀開了齊文君的眼皮,嚇得含笑一個驚呼,緊接著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便輕輕捏了下齊文君的下頜,令她張開嘴來,飛快而倉促地看了眼舌象。

  只見齊文君兩側眼瞼發白,舌質淺淡,指甲也無甚血色,再對應含笑及侍女所說的頭昏、乏力等症,當能輕而易舉地斷出,是有些血虛的原因在裡頭。不過今次昏倒,除了血虛作怪,更多的恐怕還是因為齊文君近日不思飲食、體弱無力,當然這只是其中一方面,而她突然站起,致使一時氣血供應不足,才是誘因。

  兩相結合,這才導致她的突然暈厥。

  然而這卻不是重點,若是單純氣血兩虛,待她自然甦醒後,在日常飲食中稍加注意些,或添幾副雙補劑,慢慢補益便也沒什麼大礙,只是當下更重要的是……

  余錦年凝起眉頭,低頭仔細思索了一番,待再抬起頭來,便顯得有些猶猶豫豫,他回頭瞧了眼呂言嘉,見那王八蛋仍跟盯賊似的盯著他。他暗中腹誹道「我還能將你夫人變沒了不成」,嘴上卻輕咳兩聲,勾勾手指叫來一個侍女,兩人對著頭退到一邊說起悄悄話。

  呂言嘉往前一步,被季鴻攔住:「稍安勿躁。」

  「……」

  余錦年與那侍女也沒聊什麼,不過是問了問病者的一些特殊情況,只是這些話不方便當著那兩個大男人講罷了——當然,沉迷診斷病情的余小公子自然忽視了自己也是個「大男人」這樁無可爭議的事實。

  所以那侍女聽罷余錦年的問題,耳畔瞬間飛了一層粉紅。

  但看著余錦年態度謙和,並無刻意輕薄調戲之象,於是壓著羞臊,低聲又低聲地一一回答道:「那、那種事,我們做婢子的也不能盡知……不過這幾月,我們夫人身子一直不適,又因為……」她回頭悄悄瞄了眼含笑,蚊子似的說,「因為小夫人更得寵些,所以我家公子已經好幾月沒來夫人房裡了。」

  她嘆氣一聲:「偶爾來時,也是因為夫人哪裡惹了公子不痛快……總之,不是為那事來的。」

  余錦年點點頭,心裡又轉了一回。

  聽這侍女又壓著嗓音道:「至於月信,倒是會有,卻不准。而且我家夫人少時從未有肚痛的毛病,這陣子也不知吃壞了什麼,又或者是受了寒,總說這腹中隱隱發痛。頭個把月也請過大夫,說是有瘀,便開了些活血的藥吃著,可也不見轉好。倒是一吃那藥,遲遲不下的月信就能下來一點點……後來,因這腹痛總也沒起色,也就不管它了。」

  余錦年聽得心下一寒,匆忙問道:「她曾吃過多少……多少活血藥?」

  侍女瞧他眉宇間擰作一團麻花,便以為事態嚴重,趕緊如實相告:「倒也不多,活血的藥畢竟傷身子,夫人又不喜那苦味,每次聞了藥味就要嘔,所以也未曾吃下太多。小先生,可是這藥吃得不對?」

  「不好說。這位姐姐,你莫要隱瞞,與我仔細說說夫人月信的情況,是多是少、是紅是黯,什麼日子來的,什麼日子去的,都講清楚。」

  雖然還有些不好意思,那侍女也不敢遮掩,將這些情況都跟他實話實說了。余錦年聽到侍女說到這幾月呂夫人的月信不同平常,屢次只有艱難的一星半點,不禁沉思良久,將自己腦海里冒出來的猜測又深想一層,過了會重又折回床邊,客客氣氣道:「容我再試一下夫人的脈象。」

  侍女哪敢不從,趕緊將自家夫人的手腕自被中拿出來,忐忑地盯著這個年輕的小大夫。

  把脈後,余錦年慢慢退到季鴻身邊,皺起的眉峰始終沒有舒展開來,那呂公子耐不住性子,略顯急躁地問道:「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可是文君的病有何不妥?」

  平日裡未見對自己妻子如何關懷,現下見人病倒才知發急,未免太晚了點罷!

  余錦年撒白他一眼,沒好氣道:「確有不妥。尊夫人的脈細中有滑,如盤滾珠,只是太弱了些,顯然是身體過於虧虛了。先前又有那活血藥作惡,如今還能好端端的沒出什麼大礙,已是謝天謝地的奇蹟!」

  季鴻久病成醫,也讀過幾本醫經,聽到少年這種說法,隱約就揣測到了其中含義,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不過呂言嘉自恃高潔,聖賢書以外均不屑涉獵,故而對醫理是一竅不通,此時見他二人均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由氣悶道:「到底是何病?」

  「請小先生直言,姐姐究竟患的是何病?」含笑也擔憂地望著余錦年。

  余錦年嘆了口氣:「細中走滑,若方才兩位侍女姐姐所言非虛,此脈象所示……恐是孕脈。」

  「什麼……」房間中忽地響起另一道訝異的聲音來。

  眾人聚神看去,卻原來是昏睡中的齊文君不知何時自己醒來了,正強撐著一隻手臂要坐起,她本就虛得厲害,這會兒一動彈,剛有了一點血色的臉又瞬間褪得蒼白如紙。含笑忙去扶她,卻被她輕輕推開,目不轉睛地望著余錦年的方向:「小公子再說一次,這脈是何脈?」

  余錦年以為她是睡夢初醒,沒有聽清,便又重複一遍道:「確是孕脈無疑,恭喜夫人——」

  「——不可能!」齊文君驟然一斥,驚得余錦年下意識閉上了嘴,倒退一步,只見她一個勁地搖頭,嘀咕道,「不可能,一定是你診錯了!」

  她抬頭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余錦年:「我才來了月信,怎麼可能有孕?」

  余錦年納悶片刻,心想別家夫人聽到自己有了身孕,怕是歡天喜地還來不及,怎的這位呂夫人竟是這般的驚恐錯愕,他道:「以我所看,那並非是月信,而是胞漏之病。有些孕婦在剛懷上胎時,偶爾會有漏紅,這是正常的,若是漏紅次數不多,便不必恐慌,待月數大了,胎兒著穩後,自然會好。」

  含笑剛鬆了口氣,他又說,「只是夫人本就體弱,之前又吃過少量的活血藥。這病就不得不重視起來,且以後需得好生調養,否則恐有小產之虞。」

  齊文君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用手掌輕輕地摸了摸,只是嘴裡仍舊念叨著「怎麼可能」。

  含笑疑惑:「不瞞小先生說,之前我們也請過大夫來診脈,其中不乏是當地名醫,卻都沒診出姐姐有喜,怎麼突然的就……」

  余錦年微微抿唇笑道:「並非是先前的大夫們醫術不精,也不是在下醫術有多奇,而是這胎兒自有變化,若想要診出,少說也得待胎兒落成兩月左右,且須得悉知前史,四診合參方可。我剛才也是問了許多問題做參考才能有此推斷,因此,前人沒能早瞧出來也是無可厚非,余某不過是趕上這好時候了。」

  在旁邊愣了好一會兒的呂大官人終於醒過神來,臉上漸漸從質疑轉為巨大的驚喜,他手足錯亂地在原地轉了轉,才想起要往床榻的方向去,直走到齊文君面前,牢牢攥住她的手,樂道:「聽見沒有,你有喜了!」

  齊文君閉著眼,將手從對方掌心中抽出,無力地向後一靠,冷笑道:「早晚也是要沒的。」

  呂言嘉猛地一瞪眼,滿是一副要發威的樣子:「這說的是什麼話?」

  「我說了又怎樣?」齊文君抬起下巴,毫不示怯地與他對視。

  「你……」呂言嘉念在她孕有呂家血脈,好容易忍了下來,松鬆緊緊幾口氣,終是抿出一個笑容,信誓旦旦地指天道,「文君你放心,這一個,一定能好好地生下來。」

  齊文君冷「呵」一聲,並不理睬。

  呂言嘉起身,立刻吩咐手底下的小廝去做些可口的飯菜來,直道「夫人愛吃什麼就做什麼」,與先前對齊文君不冷不熱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是一個連手腳都還沒長全的肉胎罷了,竟能讓一個男人這般變化。

  余錦年心裡發笑,插話道:「此時無論是醫藥還是飲食,皆不可大意。尤其腹痛,乃是初孕的大忌。夫人本就是氣血兩虛的底子,如今腹中胎兒正是攝取母體氣血而生長的時候,否則夫人也不會如此羸弱。眼下胎兒尚小,若是無法供其足夠氣血,還有滑失的可能,須得著人仔細照看,萬不可再出差錯。」

  齊文君側躺在床褥里,背對著眾人,小聲道:「不過又是個白來一遭的孽障罷了。」

  呂言嘉:「齊文君!」

  含笑見狀不好,忙聞言軟語地將兩人哄開,這個給蓋上薄被囑咐好好休息,那個則廢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肯離開房間,又甩下惡狠狠一句「你就好好養胎罷」才走。待兩個都消停了,含笑才滿懷歉意地將余錦年二人引到外間,替他斟上茶水,道:「小先生莫要見怪,姐姐這般嘴硬,原是有苦衷的。」

  「哦?」余錦年應和兩聲,同時吩咐侍女取來紙筆。

  含笑正要替他磨墨,卻不料還沒碰到硯台,就有另一隻白玉似的手伸了上去,拿起那墨塊沾了水,細緻地硯開,還替那少年大夫將筆鋒運好才遞給他。

  「小心袖子。」那人聲音似濃墨一般,漸漸暈開。

  她恍惚回過神,道:「並不是文君姐姐不喜這孩子,只是……這其實不是文君姐姐的第一胎了,頭兩年也懷過兩次,可都……」她嘆了口氣,難過地搖搖頭,「都留不住。有一次那孩子都已經足月大,眼看著要活蹦亂跳地誕下,竟、竟被他沒來由的一腳,給活生生踹下來了。」

  此處的「他」是誰,不言而喻。

  含笑氣憤處指甲深深地撓進了桌沿,在那老木頭的桌子上抓出幾個白色的月牙印兒:「那可憐的孩子,尚未出娘胎就被他爹踢斷了一條腿,剛落地才一個時辰,連眼都沒睜開,就那樣死了。」

  本來想聽故事,卻沒想到這故事竟如此驚悚荒謬,余錦年一時聽呆了,筆尖的墨滴下來染了滿手也沒注意,恍爾低頭時發現,趕忙拽紙過來胡亂擦拭,反而越擦越黑。季鴻將他手拽過來,用一張生紙將手心的墨吸乾了,才抽出隨身的素帕,沾了點茶水,一點點地幫他抹乾淨。

  余錦年忍不住想要罵人,就聽門外一隻八哥一疊聲地叫喚道:「混帳!混帳!不是玩意兒!不是玩意兒!」

  真是應景。

  含笑也難看地笑了笑:「小公子,嚇著您了吧?您就當是含笑在胡言亂語,莫要放在心上。」

  余錦年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乾巴巴感慨:「真沒想到啊……」

  含笑自言自語道:「說的也是,誰又能想到呢?」

  季鴻將他手心擦乾淨,重新在桌上鋪了紙,余錦年悶著頭,打頭在紙上落了個「人參」,同時心裡嘀咕道:聽了這般駭人驚聞的事,叫他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無論走到哪兒,都難免要碰上那麼一兩個,且一個比一個令人目瞪口呆。可真能敗類到這種地步的,他也確實是頭一回瞧見,這位人前衣冠楚楚、滿口仁義的呂大官人,對自己的妻兒竟這般狠辣無情,哪裡還有人樣子,儼然是只披著人皮的惡鬼了。

  可悲哀的是,這人世間,又多得是這樣的人皮惡鬼,他們肆無忌憚行走在人間,其他人卻只能期盼倒霉的那個不要是自己。顯然,含笑和齊文君並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她們為人妻、為人妾,既無法逃離,更無處聲張,日子過得如日漸腥臭的死水一般。

  可即便如此,余錦年也無力改變什麼,他只得唏噓一陣,陸續揮筆寫下熟地、杜仲等藥,為齊文君開一張守胎護元的方子。因為想到含笑說,之前齊文君也因為各種原因流掉了幾個胎兒,便又在安胎的基礎上,令作了一張壽胎丸的方子,以作固攝之效,亦能防止再次流產。

  「這張是胎元飲,能夠補氣養血。每日按照方子抓了來煎,早晚各一次。」余錦年道,「這一張則是為了加強固胎補腎的功用,抓藥時托他們給做成藥丸。想來過不了幾日,你們也該返程,到時路途勞頓,煎煮之事多有不便,就先用此藥丸。」

  含笑一一接過,施禮道:「多謝。」

  余錦年還有些話想說,可看了含笑疲累無神、小心翼翼的眼睛,又覺得說不說都是沒什麼區別的,對於大夏朝來說,她們只是兩個可憐人,而對於她們自己來說,離開呂府之外,也未必就能天真爛漫,得償所願。

  有些人天生活在蜜罐子裡,而有些註定沒有做夢的權利,很不幸的,齊文君姐妹就屬於後者。

  他將筆放下,低聲道:「我雖只是個看病的匠人,能做的不多,但若是你們需要,我也會盡我所能幫你們一幫。只是以後還需得你們自己仔細想想,這日子究竟要怎麼過。」

  含笑將方子收進袖袋,苦笑一番:「還能怎麼過。世人皆道,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

  她忽地一頓,神遊天外了似的念道:「夫死從子。」

  余錦年皺眉,還未張口,就見含笑豁然開朗一般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閃即逝,好像只是一抹朦朧難捉的虹光,剎那的綻放後,瞬間就壓抑在對齊文君的擔憂里。

  沒個片刻,幾名小廝蜂擁而至,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氣氛——原是按照呂言嘉的吩咐來呈飯菜的。余錦年秉著負責到底的態度,將各色菜餚都過了目,確見並沒有什麼對孕婦有害的東西,這才叫他們送進去。

  那常年跟在呂言嘉身邊的貼身小廝忽地停下腳步,將他們打量一遍,背著手老氣橫秋地說:「二位,這是我們夫人的臥房,二位久留於此……不太合規矩罷?我們兩位夫人雖已出嫁,卻也是有名節的。」

  余錦年甩他一個「放屁」的眼神,心道剛才火急火燎叫他來看病的時候,怎麼不提合不合規矩?這會兒病看完了,就開始掰扯那俗文冗節,豈不是純心來膈應他的?

  只不過他最不愛與人爭這口舌之利,只伸出一隻手,在那侍者面前晃了晃。

  對方困惑:「這是何意?」

  余錦年切齒笑道:「怎的,瞧完病卻不付錢?」

  小廝愣了下,似乎才想起這事來,只是面上依舊笑得似個禮數周到的假人,讓余錦年禁不住想起他那同樣人面獸心的主人,真真是令人作嘔。小廝極不厭煩地從腰間摸出粒銀珠子,往余錦年手裡一拋,罷了竟低聲還譏諷他道:「也不過是個九流郎中,見錢眼開的玩意兒」。

  可誰叫余錦年耳朵好使,當即叫道:「站住。」

  段明凶神惡煞地堵住他的去路,抬起一隻手臂,把那拔腿要走的小侍者給攔在了門下——只是姿勢不太有臉面。

  那小廝被段明揪著後領,幾乎是半懸在空中,全靠幾根腳趾頭撐著地面,他跟隨呂言嘉這麼多年,就連呂言嘉新娶美妾的耳光都打過,何時受過這種屈辱,頓時惱羞道:「……還做什麼!」

  余錦年拋玩著手裡的銀粒,笑眯眯道:「這麼點兒哪夠?打發叫花子吶?」

  別看段明平時笑得憨厚,凶起來簡直似個活煞神,吹胡瞪眼地抱著柄刀往那兒一杵,很是像模像樣,頭都給那小廝嚇掉。那人走也走不脫,雙頰憋得通紅,只得憤懣地回頭去瞧余錦年,那張臉上是慫里透著點氣,氣里透著點笑,整個兒就像一咧著嘴不知道往哪兒歪的中風患者。

  半晌,他竟然還不服輸,憋出句:「你這個謀財害……」

  余錦年歪了歪頭:「嗯?害什麼?」

  段明將嗓音一沉,篩糠似的抖了抖手裡的東西:「與他廢甚麼話,不高興宰了便是!」

  「啊!」小侍者大叫一聲,感覺後脖頸忽地一涼,甚至都瞧見眼角閃過了一絲寒芒,這下再不敢逞強了,更不敢借著呂言嘉的名兒作威作福,於是三下五除二地裝銀珠子的小兜掏了出來,遠遠地扔到余錦年腳下,縮著脖子喊,「就這些了,沒了!」

  段明一鬆手,他像塊落地就化的泥,撒腿就跑沒了影。

  余錦年撿起那花色俗氣無比的錢袋,掂了掂,還挺沉,放在袖子裡肯定硌得慌。他左右比量了一下,一轉身,連錢袋帶手掌,趁某人不留神,一股腦地竄進了對方的衣襟,在裡面胡亂揉了一把。

  季鴻屏住一息,默默將少年的手腕按住:「又作什麼亂?」

  「太醜了,放在你這兒……」錦年撇了撇嘴,轉瞬又笑嘻嘻地看著他,「哎,別動,過會兒出去買糖吃,省得丟了。」

  那銀兜塞在季大世子前襟里,鼓鼓囊囊一大坨,很是不美觀。季鴻這人也是頗為看重儀表的,更不說今日佩金衣玄,姿容端方,似墨里潑出來的畫仙兒。段明偷偷瞧了眼自家主子,已做好了替主子代勞管錢的活兒。

  季鴻卻只是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竟然胸前頂著那一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了。

  段明只覺沒眼看。

  邁出門檻時,余錦年聽到細細的研磨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側影似乎是含笑,她左右看了看,便悄悄從袖中摸出張紙,一臉凝肅地鋪展開來。明明隔得挺遠,其實看不清什麼,余錦年卻莫名覺得她握筆的手似乎有些輕微的顫抖。

  但也不過片刻,她深吸一口氣,提起筆來,寫下了什麼。

  書罷,跟被燙了手似的將筆桿子丟開,把那紙張飛快地掖回袖口。

  而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