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一隻胖乎乎的橘花貓大搖大擺地從窗台上跳下來,小東西瞧著軟綿綿,實則霸道得很,四隻圓得似球的肉掌橫掃過案幾,在案上未寫完的信箋上大喇喇印出幾個髒兮兮的泥爪印兒。它蹲在案上自顧自地洗了洗臉,把瘋玩了一夜的刺毛都捋順了,才邁著小四方步晃悠悠地朝床榻走去。
床幃輕搖,隱約露出一張熟睡中的少年面孔,他睡得香甜,姿勢卻不老實,一截圓潤的肩膀從褻衣中漏出來,一條腿還伸到了被子外面去。
小叮噹抬頭看看,見另一個不在,於是搖搖屁股往上一蹦,徑直一個猛虎撲地式躍到少年的胸口:「喵嗷……」
余錦年被踩得皺了皺眉頭,困得迷迷糊糊中還以為是某人來叫他起床,不由翻了個身,將壓在身上的玩意兒推了下去,小聲哼哼著央求道:「阿鴻,我再睡一會兒,再一小會兒……」
小叮噹嗷嗚一聲又跳上去,使勁地踩了踩,接著低頭湊到少年頸邊,去嗅他身上的味道。
「唔……好沉!」余錦年抿唇,那唇瓣微微發紅,略顯得有些腫,他又不自覺地伸出舌尖來舔了舔嘴角,閉著眼睛蹭了蹭對方,用一副抱怨的口吻道,「昨夜還沒鬧夠?這才剛睡醒……」
「……」小叮噹狠狠踩了他一腳,成了精似的翻一個白眼,轉身呲溜跳了下去,眼不見心不煩地抖了抖脖子上蓬蓬的頸毛,從朝內的一扇窗縫裡擠了出去。它是在一碗麵館時被驕縱壞了,此刻也跟在自家一般趾高氣昂地在築花閣里踱步。
半宿細雨將廊下的藤葉洗得青翠欲滴,陽光正好,肥貓兒在外頭浪蕩了一夜,調戲了不知多少家的貓中好女,此時也頗有些事後逍遙的滋味,便揚長步伐挑了塊陽氣正足的台階,穩穩噹噹地將屁股一沉,甩甩尾巴,徑直窩在那兒睡了。
「嘉郎,姐姐她只是一時錯辨毒菇,何至於要將她關上一日一夜?」一襲粉裙追著個男人匆匆走來,滿面焦態,「人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你們時少年夫妻,合該更親密些。姐姐她身上有傷,如今又病了,你便是要她潛心反思悔過,那也好歹請個大夫去瞧瞧。嘉郎……」
「含笑。」呂言嘉猛地頓足,回頭逼視著那張艷若桃李的面龐。
含笑本能地垂下視線,用力咽了聲口水,又片刻,她定了定心,輕咬貝齒,抬起頭來與呂言嘉對視。
呂言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地眉頭一展,古怪地笑道:「含笑,你今日的話未免太多了。可是這兩日太過勞累?」
正說著,一個布衣小廝弓著背跑進來,到了呂言嘉面前看見一旁雙目濕紅的含笑,他傻看了一會匆忙回過眼神,這才叫了聲「公子」,低聲附耳上去,掩嘴說了些什麼。含笑仔細聽過,也只隱約聽見幾個「那位」、「事務繁忙」之類的字眼。
呂言嘉聽罷臉色一陰,指間咔噠作響,極不耐煩地低聲啐道:「那條陰狐狸!我遠道而來,他竟放我鴿子!」
罵過那不知什麼人,眼見他心情驟然跌到低谷,面色更是差到極點,含笑慢慢垂下視線不敢張口。呂言嘉回頭看到自己才納了沒兩年的美妾,若梨花帶雨、弱柳扶風一般,竟也難得動了一絲絲惻隱之心,沒再遷怒於她,壓著煩躁轉身離去,口中敷衍道:「好了,不要鬧了,好生回去歇著。」
含笑尤不死心:「可是……」
呂言嘉猝然回頭,喝道:「可是我的話不好使?」
含笑:「……」
呂言嘉走出兩步,又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含笑低眉順眼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地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妻齊文君的影子,他與齊文君年少結親,如今也有七八年之久。那女人雖無多少風趣,但從未犯過什麼大錯,為人體貼賢惠至極,想及此,呂言嘉也不免生出些許懊悔之意,鬆口道:「待我回來,便順路請位先生。」
含笑終於露出笑臉。
言嘉這一支往上追溯,乃源於京中呂氏,也算是世族大家,看著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錦,實則尾大不掉,敗絮其中,上下幾百口人為爭那一權半勢斗得烏煙瘴氣,以至於到了上一代,便漸漸分崩離析,各自分家去了,呂言嘉這一支便回到了南方老家。
然而這前府後院的腌臢事自古以來便不可能停歇,即便是離開京城,也難能有個安生日子,呂言嘉雖出身庶族,卻心高氣傲,不願就此埋沒在這一幹家長里短的瑣碎當中消磨一生。
他自有抱負,也有才情,卻因這庶族身份被限制在一隅之地,自然無法甘心,於是初成少年時便開始為自己謀劃,小小年紀就成了府上的話事人,也如願以償地娶到了齊氏嫡女。齊氏是當地名門望族,祖上乃先帝做太子時的太傅,如今雖少有沒落,也算是朝中有人,對當時年少氣盛卻出身不好的呂言嘉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新妻溫婉賢淑,持家有度,呂言嘉少不得有所感動,通人事後也與這齊家女兒恩愛了少許年日。可誰知,齊家老家主逝後,齊文君長兄當家,竟是個不爭不搶,只求安然度日的懦弱性子,不僅沒能在仕途上對他有所幫助,反而漸漸與朝中斷絕了往來,更是常為大小瑣事來求他出謀劃策。
縱然他與齊文君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過,但這點小恩小愛卻遠不致於打消他對仕途的渴望,漸漸地,仕途上的不得志就轉化成了對齊文君的不耐,他開始另謀出路,慢慢地向他原本最是看不上的京中本家靠去。他天生聰慧,手段玲瓏,很快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大家主的青睞,為他在京外謀得了一個「肥差」。
但這在旁人眼裡是天降餡餅的好事,對呂言嘉來說卻只是煩上加煩,他志向深遠,絕不是為了屈居在這小衙門裡做個腦滿腸肥的貪吏。可笑的是,呂言嘉無意中打聽到,呂氏大家主竟早已暗中投靠了內廷中那位「不可說」的大宦,認那斷子絕孫的無根老兒做個義父。
呂言嘉雖也不是什麼多清風傲骨的人,卻自認還有些文人尊嚴,一想起那塗脂抹粉的大宦就恨不能嘔出來,哪裡肯隨著大家主認賊作父,於是這好容易從本家破開的隘口,又一路撞上了南牆。
那段時間,他過的頗為渾噩,一腔怨憤無處發泄,這才在某次醉酒後,動手扇了前來勸酒的齊文君幾巴掌。他當時醉得不省人事,手下沒輕沒重,事後才知自己打得有多重,清醒過後忙又一疊聲地呵護道歉,乞求齊文君的原諒。
齊文君性情溫和,是端正的閨秀做派,向來深知以夫為天的道理,此番挨了打也只當是呂言嘉酒後失態,委屈了一陣又經呂言嘉誠心誠意的一哄,很快就原諒了他——畢竟連院子裡的嬤嬤都勸她,「為人婦要忍得,這樣日子才能過得和順美滿」。
她自認為此後呂言嘉應當將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然而誰知這一掌,倒像是聲開運雷,給呂言嘉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這位呂公子日日奔波在外,也不知從何渠道,竟搭上了一位貴人,那貴人位高權重,對他很是賞識,使憋屈了數年之久的呂言嘉如鯉魚翻身,青雲直上,一路從清水衙門的一介文吏拔擢到東互市監,統管東部異族與大夏朝之間的財貨交易,便是用一句「鴻運當頭」來形容也不為過。
許是權財令人心盲,發跡後的呂言嘉脾性愈加古怪起來,動輒發怒打罵,陰晴不定。他時而有些好心情,便就著監察為藉口南下遊玩,齊文君才覺能喘上一口氣。也正是這個時候,呂言嘉途徑信安縣,偶遇了畫舫上的含笑。
彼時他正是風華正茂,與齊文君也不再如年少時情深意濃,二人之間又一直沒有子嗣牽連,更使得這份夫妻感情單薄得如紙一般,此回一見與齊女做派完全不同的歌女含笑,宛如一曲心弦被人撩動,一時半會也沒轉過魂來。
若說齊文君是一朵矜貴的蓮,那含笑則是岸上一簇迎風搖曳的虞美人,他日日年年看慣了清水出芙蓉,再品這婀娜多姿的虞美人,就仿佛是萬里清波之上突然冒出的一點艷紅,著人情動萬分。
這也沒什麼,自古有大作為者,哪個不是嬌妻美妾左右相伴,呂言嘉心氣兒雖高,卻也難能免俗。
這才轟轟烈烈地惹出了那一出「七弦定情」的風流佳話。
只可惜,日子久了,不管是多嬌艷的花兒,也總有看膩的一天……
呂言嘉收回視線,回過頭來,看到腳邊正在台階上打呼嚕的貓,他這廂眉頭一皺,那小廝心領神會地立刻上前,一腳踢了過去,痛快罵道:「哪裡來的畜生!竟擋我家公子的道兒!」
小叮噹睡得好好的,被人一腳踢在肚子上,嗷嗤一聲滾下石階,可它哪裡是好惹的善茬,以前沒被余錦年的小魚小蝦賄賂之前,也算是只橫行信安的霸王貓,這時怎忍得被人這般橫踹一腳,當即炸開了毛,尾巴筆直地聳起,朝呂言嘉主僕齜牙咧嘴地嗬氣。
「嘿,你這畜生!」小廝上去抓它,被小叮噹一個橫跳從小廝胯下溜了過去,與小廝糾纏了片刻,便似個榔頭朝呂言嘉一頭撞去,張嘴一口咬在呂公子的小腿上,八隻尖爪也剎那間從軟乎乎的肉掌里探出來,倒鉤似的刺進男人的褲腿。
呂言嘉那副驕奢冷漠的模樣終於被小叮噹這一口給咬破了功,他怒從心生,低吼道:「還愣著做什麼!」
小叮噹卻也不是坐地等抓的老實貓,四下幾個亂竄就把來抓他的兩個小廝耍得團團轉,廊下掛了個也不知是哪個客人帶來的鳥籠,本蓋著黑布,打鬥間被小叮噹給抓翻了,裡頭一隻八哥被驚醒,嘰嘰喳喳地「罵」起人來:「混帳!混帳!不是玩意兒!不是玩意兒!」
呂言嘉氣得臉都綠了,一時之間後院鬧得雞犬不寧。
只前頭正是吃茶點的時辰,昨日踏雨遊春、曲水流觴,眾文子又得不少妙句,此時正在大堂中相互攀比吟誦。蘇亭也算是個讀書人,見此熱鬧場面忍不住也來上兩句,倒也沒太丟臉。反而閔懋混跡其中,一副紈絝打扮,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樣的詩來,別人也只當他是個附庸風雅的貴公子罷了。
這時候已經沒人在房間裡了,都下去湊熱鬧,只有個懶鬼還在床上酣睡。
房間門被人悄聲推開又闔上,一人單手端著個食盤進來,先是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後走向案幾,正要將食盤放下,就看到案上被貓爪踩花了的幾張紙,這箋寫來本是與京中下部聯絡之用,如今都印著一朵朵的梅花印。
季鴻無聲地搖搖頭,可誰叫這貓是仗主人勢橫行霸道,他只好把幾封信疊一疊,墊在食盤底下了。
「錦年,錦年。」
余錦年側身朝里,手裡抱著枕頭,腿間夾著被子,睡得沒規沒矩,被季鴻叫了也只是轉了個身,橫仰在床上,半張著嘴,白如麵團的臉皮上透著一星半點的紅。
季鴻坐在床邊,見他沒有要睜開眼的跡象,也不急著弄醒他,只垂著視線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今日略有回溫,少年額上微微冒出一點汗,他伸手輕輕地揩去,又順著鼻尖,直落到那雙紅潤非常的嘴唇上,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將黏在少年嘴邊的一縷頭髮拿開一旁。
昨夜確實有點過分了——白日在郊外跋涉過後,余錦年本就看起來疲累非常,之後又任勞任怨地陪著阿春和穗穗去逛街,回來後不僅烹了藥茶做了小菜,回到房間還被他折騰到三更天。如何不困?睡不醒也是正常的。
季鴻低頭看到余錦年攤開在身側的手掌,本意只是想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裡,卻不料對方伸展開的指頭似含羞草一般,被他這麼一碰,竟自動地收蜷起來,似藤蔓上的小爪足,將他幾根手指纏住了。
他愣了愣,抬起眼皮,發現少年並沒有醒。
季鴻輕輕一聲,似笑似嘆,眼睛裡卻充斥著一些與他冷靜自持的麵皮截然相反的東西,好像更深邃,也更洶湧,他微俯下身,近得兩人之間連呼吸聲都容不下,只有濕熱的氣流若有若無地灑在臉上。季鴻眼中流出些笑意,又一低頭,將面前這張嘴封住了。
要怪只能怪他睡得唇開齒張,毫無防備,倒是給了旁人攻入腹地的機會,既然如此,季鴻自然也就沒客氣,他本來僅想粗淺品嘗一下,卻到底是沒受住這誘惑,長驅直入地吻了下去,撬開牙關,去挑逗勾引蜷縮在深處的小東西。
余錦年終於有所反應,他好端端一個歲月靜好的夢,突然之間就烏雲壓頂,熱浪襲城,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憋了有片刻,他倏忽驚醒,就被眼前一張放大的俊臉嚇了一跳,大驚之下咬住了在嘴裡肆虐的異物。
季鴻微微吃痛,似乎嘗出了一點腥咸,他伸手抄過少年的後頸,將他向自己的方向托起,又食髓知味地糾纏了一會,爾後才退開一絲半寸的距離,俯在余錦年身上注視他。
余錦年從被他驚醒,猝不及防地承受了這段纏綿,再到卸下防備任他輕薄,眼下反倒更不清明了,臉上泛起些薄紅,昏頭昏腦地盯著季鴻。
「醒了沒有?」季鴻瞧他傻愣著,便輕笑著揩去了他嘴角邊的一絲銀亮,又低頭蹭了蹭彼此的鼻尖,「睡太多,晚上要睡不著。」
余錦年突然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只眨了眨眼,望著季鴻下床而去的背影,自己也跟條尾巴似的,慢吞吞下了床,趿著雙鞋跟上去。
他接過濕好的手巾,將睡得糊塗的臉抹乾淨,心裡才隱約想到個「餓」字,一抬頭,面前就推來一碗清香四溢的米粥,三兩塊糕點,並一碟爽口的小菜,和一枚煮好的雞蛋。
糕是鉗花小包,發得白胖的麵皮,裹上香糯軟爛的甜豆沙,包攏後要用鉗子鉗出一圈的小褶,頭頂上花芯處點綴一顆枸杞,再上屜去蒸。
出籠的鉗花小包甜甜軟軟,精緻玲瓏,好像一用力就要捏碎了一般。
這鉗花小包許在內容上沒什麼新奇,但僅這模樣就足夠令人驚艷的了,他糊裡糊塗地坐下來吃,糊裡糊塗地捧起個小包發起呆來。
余錦年一轉頭,看到他的手指微微發紅,似乎被什麼給燙了一下。
「石星自姜小少爺那兒學來的,我不能盡會,只幫著打了個下手。」季鴻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下,便略過此事不提,替他剝起雞蛋,「再歇一日,明天就該繼續趕路了。」
「嗯。」余錦年張張嘴,一小塊雪白的蛋就順勢被填進了嘴巴里,那根假正經的手指臨走前還刻意地在他下唇痴黏了片刻,見季鴻還要來這把戲,他瞬間緊緊閉上了嘴巴,含著那塊只覺燙人的蛋白囫圇不清地反抗,「我有手有腳,我自己來……」
季鴻壓下眼底的溺意,不舍地放下了雞蛋,卻也不走,監察官似的坐在一旁,監督他吃飯。
「昨日……累嗎?」
一口蛋黃進了嘴,余錦年差點被噎死,他面紅耳赤地避開季鴻探究的視線,委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也不知道季鴻是真的不會察言觀色,還是故意要為難他,竟仍一臉清白地深入探討起這個問題:「你大病初癒,本不該這樣折騰你。下次……我慢一點,你也能好受些。」他說著眼尾輕輕一垂,有些委屈的意味,「若實在不願,便直說就是,我……」
余錦年慌不擇言,從盤子裡拿起一塊鉗花小包塞進季鴻的嘴裡:「我願意我願意,你不要再說了!」
季鴻拿下被用來堵嘴的糕點,悄悄揚起嘴角。
這頓早飯吃得余錦年腹中滾燙,好像是經由季鴻這幾句話,又勾起了昨夜荒唐時殘留在腹中的曖昧味道來,活像是千萬條蝌蚪在肚子裡亂撞。一頓飯過後連那糕點和小菜究竟是什麼味道都回味不起來,只記得米粥像某人的視線一樣黏,記得季鴻指腹上淡淡的鹹味,和季鴻那句「我慢一點」。
他舔了舔嘴角,想起自己以前還嘲笑某人是不是不能人事……唉,簡直是報應不爽。
吃過早飯也不知該幹什麼,雖說被季鴻「擠兌」得臉皮有些掛不住,可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和他親近,便趴在書案旁邊,看季鴻寫信。季鴻也不刻意遮掩書信的內容,只是余錦年也懶得去瞧,比起看那些勾勾畫畫,他寧願欣賞自家世子本身。
季鴻今日著烏青軟緞,象牙色綢褲,頭戴一頂紫金小冠,仍橫插著余錦年親手送他的玉簪,一改往日清雋雅致的風格,無端顯出二分威嚴、七分貴氣。他挽袖提筆,錯紙間偏首看向余錦年,眉眼一低,那藏在華服金冠里的一分溫柔才流露出來,這一眼,似冰河開了凍,冬雪化了春,將本就爬不上岸的余錦年硬拖回了旋渦中央。
一分情切融成了十分眷戀。
直到時近晌午,余錦年才突然清醒,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季鴻看他換了衣裳,套上鞋襪,似剛從禍國妖妃的繡榻上驚醒的昏君一般,連連嘆了三四聲,才誇張地跑過來捏了捏自己的臉:「美色誤國,真是美色誤國啊!」
「……」季鴻一張臉被他捏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有事?」
余錦年邊整理衣帶邊道:「今日該給穗穗抓藥,再磨些藥粉,好帶在路上吃……差點就忘了。」他正說著「去去就回」,忽然房門被人從外面「砰砰砰」地砸響。
「小公子,小公子。」段明隔門喊道,「小公子可醒了?」
季鴻替他問:「何事慌裡慌張。」
段明急匆匆回答:「小公子的……貓,被人捉了。就在後院,要被打死。」
余錦年正滿屋子去找他的刀,這會兒聽見段明說小叮噹要被人打死,當即騰得站起:「什麼?!」於是刀也迭不及找了,匆忙系上衣帶朝後院奔去。
段明跟在後頭,一連串的「小公子」也叫不住他。
進了後院,果見兩個小廝用條細繩套著小叮噹,正嘻嘻哈哈地甩著玩,那貓兒一有回頭反撲的趨勢,就用竹竿在背上猛地一抽,聽著貓兒的嚎叫更是笑得開心。玩夠了,就提著繩子拽起來,要往一盆剛煮沸的熱水裡扔。
「住手!」余錦年一個箭步衝下去,顧不得那是盆沸水,在小叮噹的尾巴將將沒入水盆的剎那,一腳飛起踢翻了那水盆,又當對方發愣的當口,劈手將貓兒搶了回來,緊緊抱在懷裡。
小叮噹被嚇壞了,窩在余錦年臂彎里不住發抖。
熱水四濺,燙了那兩個小廝,也燙到了余錦年自己,從盆中傾灑出來的熱水潑到了腳背,他本來就穿得薄,即便後來有了季鴻這麼大一座靠山,也仍舊質樸得很,穿著當年二娘給他納的素布鞋,這會兒薄薄布鞋濕透,溫度一下子就竄了進去,燙得他一縮腳。
兩小廝捂著被燙傷的手背臉頰,叱罵道:「哪裡來的攪事傢伙,還不把那畜生交出來!」說著就上手去搶。
貓又不是人,原也道不出人語來,可小叮噹此時扒在余錦年肩上,嗚嗚咽咽地像是小兒啼哭。這貓本是野貓,余錦年起初也只拿它做個解悶的小東西,但它在一碗麵館這麼久,打打鬧鬧的已如一家人一般親密。
余錦年早被人說過「親緣寡淡」,這批語聽著寒心,他不服、不認,尤其是經了二娘這一遭,更是對某些事愈發的固執,一碗麵館裡有一個算一個,他都想護著,哪怕是一隻不通人言的貓。
如今不知哪裡來的玩意兒,也敢動他的貓。余錦年錯了錯後槽牙,一手護著貓脊背,徑直賞了那兩個小廝一人一腳。
倒也不是他如何力大無窮,而是對方壓根沒想到這少年郎看著清清瘦瘦,竟然敢真踢,都愣了神,是生生挨了這一腳,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坐在那灑出來的一地水汪里。
其中一個「哎喲」叫喚兩聲,狐假虎威道:「這畜生咬傷我家主人,合該打死!」
余錦年退後兩步,認真查看過小叮噹,發現後頸皮上有一塊竟被拔禿了好幾塊毛,露出了裡面粉嫩嫩的一片皮膚,有些還滲出了絲絲血點,頓時氣急哼道:「畜生也通靈性,若非是你們傷它在先,它又怎會去咬你們?我沒有清算你們傷我貓的罪過便罷了,你們竟還大放厥詞,反咬一口!」
這話也沒怎麼說錯,確實是他先踢了那貓一腳,那小廝臉上露出點心虛,可又仗著自家主人撐腰,重新挺起腰板,這回竟也不辨是非對錯了,徑直啐道:「不過一隻畜生罷了,我家主人想打殺便打殺,用得著你來多嘴!」
他爬起來後又仔細瞧了瞧余錦年,想起似乎曾經在後廚見過這小子,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也不過是誰家的私廚,那更是不必怕他了,遂眼角一斜,連帶著余錦年一起譏諷道:「我瞧你這小子細皮嫩肉,養什麼不好,卻愛養這陰物。不過是個下等廚子,不知好歹,也敢攪我家主子的事!」他出手去拉扯余錦年,疾言厲色道,「速將這陰邪玩意兒交出來,否則連你一塊打殺了!」
小廝這手才碰到余錦年的衣袖,不知從哪兒飛來一條鞭子,「噼啦」一聲抽在他的手臂上,隔著衣服竟將他自手背到小臂一段抽出了一條血痕,他疼得大叫一聲,再回頭去看,那物哪是條鞭子,正是方才他們用來栓貓戲耍時的繩子。
正要破口大罵,持「鞭」的人走來,後頭緊跟著一個白玉似的人物,玄青的衣裳掛他身上,反襯得那人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且目中寒氣四盛,活像是地底下借道而來的陰差。只見他走下台階,輕輕扶了那少年一把,將其側擋在自己身後。
見這架勢,另一個小廝雖有些心虛,但仍心存僥倖:「你們又是什麼……」
話沒說完,又一鞭子打在那人腰上,一刃凌風將他用碎麻布拼接起來的腰帶給抽斷了,褲管松松垮垮地掉下去,他只得漲紅了臉彎腰去撿。一段普通的麻繩,在段明手裡千變萬化,竟比刀還利,他嫌棄地將那破繩扔在地上,轉過頭對那小廝冷笑道:「不過是個凶奴罷了,我家主人也想打殺便打殺,用得著你來多嘴?」
這話是方才從他們口中放出來的,眼下被段明拿來一用,反將他們堵得啞口無言。
段明活動著手腕,問季鴻「如何」,季鴻低頭看了眼余錦年的腳,又見他懷裡淒淒切切、不敢動彈的貓,冷聲道:「貓如何,他們便如何。」
他們剛要離開,好巧不巧迎上了才包紮過傷口回來的呂言嘉,他滿臉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鷙之氣,待瞥見被段明拴上繩子耍得鬼哭狼嚎的兩個小廝,深覺自己又被人打了臉,顏面上難看至極。看了眼從沒見過的季鴻,又瞧了瞧被他擋在身後的少年,兀自裝模作樣地彎起了嘴角,咬牙切齒道:「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可知便是打一條狗,也得看看主人?」
季鴻比呂言嘉略高一些,此時也並不低頭,更不似他那般放狠話,只垂了垂眼,波瀾不驚地道:「狗肖主人。滾開。」
一句本該頗有氣勢的「滾開」,甚至被他說得有氣無力,儼然是多與他言半個字,都是污了自己的舌頭。
呂言嘉:「……」
余錦年方才還在氣頭上,可見了呂言嘉那青了又紅、白了又紫的臉蛋,又忍不住想笑。他差點就被季大世子的似水溫柔給迷惑了,忘了季鴻原來性子有多冷,小時對付閔懋有多絕情,噎人有多不償命。這人清高起來目下無半粒微塵,孤傲得能要了人老命。這才區區一個呂言嘉,便是外頭人一口一個捧著的「大人」,在他眼裡,也都能貶成個「小人」。
這一下氣得呂言嘉傷口再疼起來,好似被貓又鑽了一口,待要發作,忽地從樓上蹬蹬跑下個侍女,驚慌失措地來到呂言嘉面前,語無倫次地道:「夫人、夫人她——」
呂言嘉皺眉:「夫人又怎麼了?」
那侍女咽了聲唾沫,戰戰兢兢報導:「夫人暈過去了!」
「怎麼回事,」呂言嘉微顯不耐,「方才還好端端的,現在又想耍什麼把戲!」
沒多大會兒,見先前派去的侍女遲遲不歸,含笑也按捺不住跑了下來,也顧不得還有餘錦年等外人在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嘉郎,姐姐她確實病重,今早便身子不適,這時暈過去,連氣息也不可聞了……你便發發善,念在與文君姐姐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去看看她罷!」
呂言嘉或許算不得一個好相公,但卻是個十分在意自己名聲的人,此番出門,雖說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明面上還是打著攜妻妾遊春的名義來,即便是個恩愛和睦的樣子,多少都得做出來給世人看。眼下聽到含笑說齊文君是確實病暈過去了,為了自己在官場上的美名,此時也只得壓下心中怒火,瞬間換上一張新面孔,在和顏悅色和焦急萬狀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躬身將含笑扶起:「這便去請大夫。」說著回頭去問侍者,「方才為我包紮的大夫呢?」
那侍者一遲疑,只好小聲道:「早已走了……」
呂言嘉喝道:「還不快去再請!」
「這……」侍者面露難狀,低著頭抬著眼,鬼頭鬼腦地瘋狂暗示。
方才自家公子被貓咬得鮮血淋漓,特急急請了位老先生來瞧傷,可人家也不過是說了些尋常話,便是什麼「野貓沒規矩」、「性冷養不熟」、「白眼狼」之類,也不知是哪個字眼刺痛了呂言嘉,他竟驟然發怒,一腳踢在那老先生心口上。
幸而老先生素來身體強健,才沒被這一腳踢到黃泉那頭去,再待返過神回過氣來,自然也怒不可遏,當即甩手不干,道自己技短術薄,叫他們另請高明。
可問題就在,桃溪鎮不過巴掌大,攏共才不過百戶人家,還多是外鄉來開店子的生意人,鎮子上只有一家藥坊,還是家百年傳承的老店,店裡自坐堂老醫到跑腿藥僮,都連著同一條血脈,數來數去能不能出了五服都說不好。
他們今次得罪了其中一個,就相當於是得罪了人家一大家。
再去請,人家不閉門不見就已是賞了大面,又如何能請得來?
呂言嘉似乎也想起這茬,當即露出了一個頭疼的表情。
含笑見他突然頓住,便知其中有事,可具體如何她又不得而知,只是齊文君的病卻不能夠再拖了,自前陣子因瑣事被呂言嘉毆打過後,齊文君的身子一直不利落,先後請了大夫,也只說她是氣血瘀滯,又礙於呂言嘉的淫威,不敢多留,開了些化瘀藥便含糊不清地離開了。
這回出來,也是在呂言嘉的強硬要求下,拖著病體來的,前日因為毒菇的事又被呂言嘉號一通教訓,本就不利索的身子一下就垮了,兩日來茶飯不思,日日只呼疼痛難挨,眼見就瘦脫了形。
含笑雖然是出身歡場,但性子也比其他歌女軟弱,自被納入呂府,更是沒了其他可以說話的人,只把齊文君做個體貼親人。此時姐姐病重,呂言嘉又是這樣一副半溫不火的態度,她如何還能繼續軟弱下去?
呂言嘉忽覺手裡一雙嫩手突然抽走,就見含笑一個轉身朝那抱貓少年跑去,喊道:「小公子留步!」
余錦年頓足,略帶疑惑地回頭看她。
含笑也來不及寒暄,單刀直入道:「當日在桃溪山上,含笑聽聞公子自稱是位大夫,懂些醫術。如今我家姐姐病入膏肓,亟待救治,可否求小公子施手,替我姐姐診治一二。」
呂言嘉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去求那少年:「含笑!」
含笑兀自忽視了怒火中燒的呂公子,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姐姐對含笑來說,比親人更甚,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怕是也活不下去的。這番話倒不是想要要挾公子,但公子心善,對只貓都能這般愛護,想來也能夠體會含笑的心情。」
余錦年低頭輕輕撫弄著貓背,沒有言語,顯然是對呂言嘉余怒未消。
含笑見狀,又要給余錦年跪下。
季鴻在他背後微微一攬,沒等含笑雙膝著地,就把少年帶偏離半步,兩人都似沒聽見含笑的請求般,冷漠得不似尋常。余錦年自房間裡跑出來時,頭髮還未來得及束,鬆散地垂到腰際,肩頭還抱著貓,與一身玄青的季鴻站在一處,莫名有些冶麗,他半側著身,那張清秀的臉龐上憑空染出幾分冷清。
就連說出的話,都冷得不近人情:「她死了不是更好?她不死,你永遠是妾,她死了,你就有機會升做正妻。此等翻身的好機會……傻丫頭,你怎麼還能求我去救她呢?我瞧著你家主人也無心救那夫人,我倒是勸你,不如等她撒手一去,日後——」
含笑驚恐萬狀,顯然是從沒想過這種事。
倒是呂言嘉怒厄不止地打斷了他,竟罵他「妖言惑眾」:「我與文君恩愛不疑,何來不救之說!」
余錦年笑問:「我如何妖言惑眾了,還是你心裡有鬼,生怕人家說你『寵妾滅妻』?」見呂公子半張著嘴不知該如何反駁,他又繼續道,「倘若不是寵妾滅妻……呂大人,那既然是您的正夫人,又照您自己的說法,『恩愛兩不疑』,為何來求情的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妾,而並非呂大人您自己呢?」
「……」呂言嘉一個恍惚,這才驚醒原是掉進了這少年給他下的套里去。
可他都一腳踩進了這套,再想拔,卻已泥澤深陷,拔不出了。他頓時氣恨得牙癢,幾乎要用視線將那少年給剜成一條一條的,做了下酒的葷菜。可他又能如何,只能怪自己一時衝動,惹惱了那藥坊的老頭兒,否則怎能淪到被這細皮白臉的少年郎來羞辱!
他心有不甘,當即吩咐了侍者,去大堂詢問有沒有懂醫術的先生,他願重金相聘。
過了片刻,那侍者掛著滿臉冷汗回來,在呂言嘉耳旁嘀咕了幾句。
肩頭的小叮噹喵喵叫了兩聲,撒嬌似的在他頸側磨蹭,余錦年柔眉順眼地笑了笑,哄它:「別急,別怕,這就回去好好看看你。」
待要走,便聽背後似錯了牙、碎了骨,屈辱萬狀的一聲:「公子留步。呂某……呂某誠懇請求公子,求公子替內人診治病情!」
余錦年背對呂某人,勾著嘴角,對著小叮噹道:「小叮噹你看,有的人呀,他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說,我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
畜生哪會說人話!呂言嘉半弓著身,拱著手,只當這是余錦年刻意在折辱他。
小叮噹伸出冰涼小舌,在少年耳緣舔了舔,「喵嗚」一聲。
季鴻也煞是無奈,只能垂著眼看他胡鬧。
余錦年笑眯著眼睛,點了點頭:「那就聽你的,且去瞧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