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春采青的本意是想帶穗穗出來散散步,可事實上直到夜幕降臨,一行人沿著桃溪走走停停,余錦年也沒找到機會能與穗穗說上句話,以前這小丫頭最黏自己,笑起來像塊粘牙的小餳糖,如今卻躲著他似的,緊緊拽著清歡不鬆手。
余錦年難免覺得沮喪,悶著頭踢著一塊石子兒。
那邊蘇娘因為蘇亭三番兩次替她解圍,不由對這書生親近了一些,一直扯著蘇亭閒話家常,口中道什麼「百十年前是一家」,顯然是對他青睞有加。可好話說盡,這書生就是不解風情,對著蘇清兒拋來的青眼無動於衷也就罷了,最終只循規蹈矩地點了點頭,竟隨便尋了個由頭跑掉了。
悶得蘇娘心窩上憋了一口鬱血。
因為他們幾個在鎮子裡又轉了轉,回到築花閣時,早已過了飯食的時辰。好在蘇娘御下有方,即便她這一日未在店中盯著,前堂後廚也沒見出什麼大亂,鍋灶都熱著,好隨時應備著有客人點夜宵來吃。不過余錦年習慣了一應吃食都由自己親自過手,於是婉言謝絕了蘇娘,自己來到後廚挑揀食材。
季鴻本要同他一起,誰料剛走進來,閔雪飛便走近叫住了他,朝季鴻使了個眼神。
「……」季鴻輕捏了下余錦年的肩,低低地笑了一下,示余錦年先去,又目送少年拐過廊下,直到看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不溫不火地問,「何事?」
閔雪飛想著以前,這季三公子對誰都冷得似冰,難得能對誰做出個厭煩的表情來,就已顯得他們之間關係不淺了,如今這人能說會笑,簡直變了個人似的。
見他不動,季鴻又出聲問了一遍,閔雪飛這才回過神來,肅清了嗓子低聲道:「西南那位十二爺,打南邊兒過來了,此地我們也不便久留,若是在路上撞見……我們與他立場不同,難免尷尬。」
季鴻一雙眉心微微壓皺:「這時節,他進京做甚麼?」
閔雪飛道:「誰知呢?不過下個月七星山春獵,世家子弟都會一展風采,約莫是奔著這個來的。不過他一把年紀了,還與我們這些小輩湊什麼熱鬧。」他正說著,轉頭見季鴻閉起了眼睛,揉捏著頭側,忙問,「怎麼了?」
「無妨。」季鴻放下手,「許是吹了風。」
閔雪飛這才發現這人衣袖沉甸甸的墜在身側,一團又一團的濕痕花紋似的洇在上頭,他看了看外頭略帶潮氣的台階,當即便猜了個**不離十,不由嘆氣道:「你說你一世聰明,這可真是……」
季鴻抬眼掃了他一下,閔雪飛當即住了嘴,攤開手揮了揮:「好罷好罷!不說就不說。」
閔雪飛不想自找擠兌,說清了話就早早上樓去歇著了。人家自有人噓寒問暖,比不得他孤家寡人一個,有個弟弟還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
季鴻轉身便往後廚去,人還沒走到,便遠遠聽見廚房裡頭輕快的說話聲,他低頭摸了把袖口,想起在溪邊撈蝦子的時候那少年的高興勁兒,是自從一碗麵館出事、二娘去世以後,很久沒見過的了。
他拎起衣袖來迎風抖了一抖,甚至覺得這雨淋得也算值,於是也笑了起來,眼睛裡透著股鑽心的溫柔。
廚里是不知誰家的小書童,替主人打茶來的,因為烹煮的茶水屢屢不和主人心意而哭得眼睛紅紅,余錦年正與他道:「三分茶,七分水。你用這鍋里沸了好幾遍的死水來煮茶,滋味自然不會有多美。」他在拎回來的籃子裡頭翻了翻,拿出個竹筒:「這是桃溪山上的溪頭泉,清冽甘甜。給你。」
他說得真誠,小書童自然也不覺得余錦年會騙人,很快就得了寶貝似的拿去了那竹筒,三謝兩謝地跑走了。
沒個片刻,季鴻走進來,余錦年忙著手下的茶湯,一片片黃芪、防風在滾沸的陶罐里翻騰,聽見動靜後,他還沒來得及將幾片鮮姜扔進去,以為是那小書童又回來,便頭也沒抬地笑道:「怎麼,又被罵了?」
一雙手猝不及防地攬上他的腰,余錦年驚得胳膊一抖,幾片姜就這麼滑進了陶罐,迸起幾個小小的水花,霧氣咕嚕嚕地翻上來,不知是因為火辣辣冒上來的姜味還是緊緊箍著的雙手,害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後背傳來淡淡的衣香,混著股未散去的雨露草味,既清且新,好一會兒,余錦年拍了拍纏住在腰間的手指,好笑地低聲道:「快鬆開,茶都灑了。」
「什麼茶?」季鴻越過他肩頭看下去,卻毫無鬆開手的意思。
余錦年嘴上說說便罷,也沒怎麼用力去掰他手腕,只騰出一隻手來,取勺攪了攪那藥茶:「防感茶。防風走散風邪,黃芪益氣固表,生薑又能驅寒活血,今日淋了雨水,多少防備著些,能抵禦風寒,省得接下來趕路時折磨人。」
季鴻看他烹好了藥茶,卻不情願鬆手,余錦年側過腦袋看他,這人耳緣涼得似在水裡浸過,望著爐火的眼細細眯著,睫毛長長的,半睜不垂地微微翕動,頗有些病懨懨的意思,他警醒心思,剛要問,季鴻斜覷了一眼旁邊的酒葫蘆,伸手去取道:「溫壺酒罷,並幾個不動火的小菜,我們兩個回去……說說話。」
他說話便說話,非得暗中在余錦年腰上揉了一把,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了。
余錦年困在他的雙臂里,耳邊是酥酥沉沉的話音,輕微的呼吸聲火苗似的迅速擦熱了余錦年的耳廓。他輕咳兩聲掩過自己的失神,佯裝生氣地從他手裡將酒壺搶走,「斥責」道:「昨日才吃了酒,你酒量不好,再喝就又該難受了。再者說,哪有酒和藥茶一塊吃的,也不怕衝撞了藥性。」
不過對於小菜的要求,他卻沒有拒絕。
自火上撤了藥罐,余錦年另抓了些簡單一燙便能入口的小菜,用醬和醋拌一拌,裝成幾個花花綠綠的拼盤,期間季鴻雖不擾他,眼神卻一直沒離開過,直看的余錦年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這層皮都被他給烙熟了。世人只道這隻「青鸞」是遺世明珠,謙謙公子,溫潤如玉,誰又能曉得他背著人私底下,卻是這樣一副黏人相。
每每想及此,余錦年就覺得自己像是個無恥的小賊,私藏著世間一枚絕世珍寶,他心裡既有生怕被人看穿的怯意,更有偷偷獨享奇珍的甜蜜,讓人痴沉其中,難以自拔。
他倆幾乎是兩人三手地弄出了幾盤不太像話的涼菜,兩人面上矜持著,手底下小動作不斷。陰冷冷的春雨天,熱烘烘的廚灶房,他倆倒不負眾望的悶出了一身汗意,但這薄汗究竟是被灶火熏出來的還是怎麼來的,卻不好說了。
余錦年微紅著臉,窘迫地道了聲「好熱」。
季鴻抬抬手,一指按在少年的脊骨上,這一番傷愈,手底下的觸感是形容不出的清瘦,頸後那豎排的幾顆「算盤珠」愈顯突出,他順著摁了摁,滑下去,指尖的涼意蛇行似的,沁得余錦年一個激靈,險些軟了腿,倒進男人懷裡。
「瘦了。」季鴻心疼道。
余錦年笑眯眯回他:「把你餵胖了就行。」他說著手下拂過男人的小臂,低頭去端菜。
季鴻靜靜地看著他,視線從少年的唇上掠過,余錦年自己沒注意,自然也沒有察覺到男人視線膠著,隱隱凝滯在他臉上,萬分專注地望著,似乎是要醞釀著親吻上去。
不過沒等他付諸行動,廚房外突然傳來一串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季鴻轉瞬恢復了神色,一如既往的深邃冷淡。隨後,一抹淺色衣裙拐進來,虛晃晃地讓人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余錦年方要打招呼,對方一直低垂的頭抬了起來,見了他們跟見了鬼似的轉身就走,可她一隻腳似乎不得勁,這麼一個風馳電掣的扭頭,好險沒被自己衣擺絆著。
余錦年趕忙叫她:「夫人留步!我們這就走了。」
對方聞言停了下來,怯怯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又做賊似的四下眺望了一圈,這才貼著門邊游進來,她臉色蒼白著,隻眼睛周圍的兩團紅得似揉了玫紅胭脂,活像個沒骨沒架被人施了法的紙片人兒,陰嗖嗖的。
她飄進來,也不說話,低著頭走到離余錦年他們最遠的一個灶口,默默蹲下來開始生火。
又一會兒,余錦年忍不住出聲道:「含笑……夫人。」
含笑嚇得狠狠一個戰慄,手裡的柴條稀里嘩啦往下掉,手指頭抖得跟篩糠似的,半天也沒能再撿起來。終於好不容易剛撿了起來,就著急忙慌地往灶膛里捅。
余錦年自以為聲音並不難聽,長得也不算驚悚,怎麼至於將人嚇成這樣,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可能溫和的語氣道:「火不是那樣生的,那幾根柴泛了潮,不易點。」
她把幾根濕木攥得死緊,脊背似拉滿的弓般緊繃著,聽過余錦年的話後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終於肯往裡挪了幾步,撿了幾根乾燥的柴火回來燒,這回沒花太久功夫,火就著了。含笑肩膀微微塌下,輕輕鬆了一口氣,這才回頭瞄了余錦年一眼,這回眼睛裡倒多了些感激。
「謝、謝謝……」
余錦年覺得她簡直像一隻易驚易惹的小動物,像怕生的鳥兒,稍聞點兒風吹草動就要逃跑躲避,總之不像個曾經紅極一時的畫舫琴女——沒有琴女是這般怯懦的,否則她該如何在那吃人的花門柳戶里活下來?
余錦年有些好奇,到更多的是納悶。
她說罷道謝的話,又閉口不言,自顧自地從米袋裡舀出一瓢米粒,淘也不淘就往鍋里倒。
余錦年下意識叫了一聲:「哎,米……」眼見含笑又一個顫慄,余錦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成了驚弓之鳥的故事裡,那張格外煩人的弓,他往門邊走了幾步,權當接下來的話是個善意的提醒,「米要淘一下,不然吃到嘴裡會有砂礫。」
含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終於在余錦年二人要離開廚房時出聲將他叫住,只是說話聲也跟女鬼似的,嗡得似蚊子:「哎,怎麼……怎麼淘?」
怎麼淘?
可不就那樣淘。
余錦年比劃了一下,含笑只睜著雙眼睛亂眨動,人家畫葫蘆還似個瓢,她倒是大有淘米留砂之勢,可見平日在家也不是個操持俗物的人。
「我來吧。」余錦年嘆氣。
含笑遠遠躲在一邊,默默看著余錦年熟練淘米的背影,臉上自慚之情難以掩飾,直到他將米下了鍋,含笑突然沒頭沒尾的說道:「這個是不教的。」
花門裡,只教琴棋書畫,教詩詞歌賦,教如何曲意承歡。她不是哪家的小姐,卻同樣被養出了一雙嬌貴的手。
余錦年「嗯」地一疑,卻也沒放在心上,只是等他回過頭來一瞧,這位小夫人竟莫名其妙的紅了眼眶,他嚇了一跳,忙道:「這算是粗活,小夫人矜貴,這些不會也沒什麼……」
也不知這句話怎麼就觸動對方傷心欲絕的那根弦了,含笑咬了咬嘴唇,直接落起淚來。
余錦年求助似的看向季鴻,又轉念一想,這種安慰人的活兒,更加指望季鴻不得,他愁了愁,只好說些別的話轉移她的注意力:「那個…小夫人。這米下了鍋,半個時辰時最是軟糯黏爛,若是加些棗子干,則更加香甜。」
提到「棗」,她更是淒淒楚楚,嗚嗚咽咽,仿佛是把一直壓抑著的委屈都哭了出來:「若早知今日,我還不如在岑媽媽那兒做個下等廚娘……人家只道我是跳脫了那火坑,可誰知我是轉眼就進了虎口……這世上哪裡有得懊悔藥來賣,我倒是恨不得吃上二斤!」
「……」余錦年單看著她抹淚,卻插不上話。
不過含笑也並沒有讓余錦年接話的意思,她只是實在憋不住了,在呂言嘉面前不敢哭,此時又沒有齊文君安撫開解,這才哭上這麼一哭,哭完了就完了,她難道還能指望素不相識的廚哥兒為他做什麼不成?
莫說是個不起眼的善心廚哥兒,便是齊文君這般的大戶小姐,齊家的親娘兄弟不也是奈何那人不得,更遑論她只是個被呂言嘉買回來的小妾,說白了,還不如擺在多寶閣上的一尊紅珊瑚。
哪怕是呂言嘉對她要殺要剮,還不是只能隨了他的性子。
越想越是心酸不止,含笑一時想出了神,心緒徑直往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胡同里拐去,直到視線落在那鍋還未煮開花的白米上,她才似突然轉過了神來,呢喃道:「文君姐姐……」
想起齊文君,她定住了心,抬起袖子擦了擦哭腫的眼睛。
余錦年注意她腕上傷痕很久了,時隔兩日,那傷不僅沒有消瘀的跡象,反而又新添了幾條,眼下沒有那性情陰詭的呂公子攪擾,他也終於能旁敲側擊的問一句:「小夫人可是遇上了什麼難關?」
含笑悶不作聲。
余錦年笑了笑道:「不知小夫人可認得清歡,便是一直與我們在一塊兒的那丫頭。先前她說與小夫人是舊相識,我還直道她是痴人說夢。不過我聽夫人口音,倒頗有幾分信安縣的味道,想來離的也不算遠。」
「既出門在外,能遇上一兩個同鄉已屬不易,若是我那小丫頭思鄉心切,膽大包天的來叨擾小夫人,還萬望夫人手下留情,可莫要將她打出來。」余錦年重新端起食盤,「那我們就告辭了。」
出了門,季鴻微微偏首,盯著他看。
余錦年問:「我臉上有花兒怎的?」
季鴻捏了捏他的耳朵,打笑他道:「看看菩薩長什麼樣子,可也是這般青蔥可愛。」
余錦年搖搖頭:「你看她哭成那個樣子,還怎麼忍心說重話。她那傷,瞧著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積下來的……」他說著皺起眉,忽的頓住了,隨即也沒有再說,只輕輕的嘆了聲氣。
「過會兒叫清歡悄悄過去,送點化瘀的藥膏。」他也不是消愁解難的在世賢聖,除此舉手之勞之外,真的做不了什麼。
人家的家事,說破了天去,也輪不上他置喙。
……
築花閣內春蟲驚鳴,夜雨聲輕,廊下一片青藤盤縛,他們二人轉過木梯回到房間。臨著窗,夜色深沉,案上杯盞倒覆。二人身影交錯,余錦年口中含著季鴻渡過來的一口藥茶,滋味半辛半辣,直燃得人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
他迷迷瞪瞪的伸手出去,指頭驀然一緊,又疏忽鬆弛,垮垮地懸在窗沿,指尖泛著濕漉漉的紅。
一滴無根水從天而降,落在窗前少年跳動的脈搏上,又瞬間滑去。
人說女有三從四德之禮教,言其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窮其一生,與這無根的雨滴又有何異。
而他自己這滴無根的雨,又究竟要經受多大的天恩浩蕩,才能不必經風吹日曬,無需受千難萬苦,還被人這般如視珍寶地安放在心尖上,品嘗那獨一味的甜甘。
季鴻將自己五指牢牢地鑽進少年的指縫裡,攔著一握細軟無力的腰將他抱起,摸了摸他放空的眼睛,輕聲問道:「想什麼?」
余錦年眨了眨眼,翻起身吻住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想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季鴻眼神柔和下來,在眼尾褶出一個淺淺的痕跡:「是嗎?」他話音一頓,見余錦年溫吞吞要翻下靠塌,猛地將他揪著後領拽了回來,咬住少年下唇輕輕吮著,不客氣道,「確實是叫你占了便宜。怎的,占了便宜便想跑?」
余錦年漲紅了臉,狡辯道:「沒有的事。」
季鴻不言語,直白地盯著他。
余錦年抓著他襟前的衣片,緊緊地攥了下。
窗忽地一關。
燭火燃盡,雨連綿半宿,終於漸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