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拾花是個桃樹精,自桃樹上生出靈識不過百年,百年裡與這座老宅一起歷經周家三代,期間避過數次被砍了做器具的命運,是以這家人並不討妖的喜歡。
四十多年前的周氏夫婦膝下育有一雙兒女,這女兒便是周璃。
同為周氏子女,周宸天性跳脫,活潑調皮,常惹是非,而周璃乖巧懂事,亦好學,是以在五年一度的仙門盛會中被天衍宗看中了資質,收為內門弟子,修行十八年。
周家有人修道,這對一個尚未修得妖元離體的桃樹精來說無疑是最要命的。
好在女童只是逢年過節回來看看,拾花只需將氣息隱匿起來不被發現,但在平日裡卻要努力讓花開得熱烈一些,果子結的更香甜一些,讓這家人明白自己的價值,不要總想著砍了他。
妖生,真累。
前幾年,相安無事,拾花勤快的修煉,想逃掉被砍的命運,成為這百八十里獨領風騷的桃樹。
只是隨著周璃的長大,修為的提高,一次歸家,周璃直接靈劍指他,驚得拾花忙證明自己是只善良的妖。
凡事自有因果,幼時的幾次出手相助,長大的女子還記得,一人一妖交換了條件,護家保平安。
拾花覺得很不錯,於是一來一去,遂成朋友。
修行是枯燥無味的,何況周圍只有他一隻初結妖元的妖,但周璃的歸來總是會帶給他不一樣的景致。
陸分五域,四海二十一島環繞,三宗十二門林立,神域秘境,簪花大會,以及神鑒盛會,有不同的修士不同的機遇,更有形形色色的妖,如蛟,如蛇,如狐,如雀……,
世間的琳琅,被一一陳列,對於一個困於一方土地的妖來說處處充滿了誘惑,於是拾花勤加修煉,想早點修得妖元離體去看看世間的景色。
只是還未等他修煉成功,周璃除妖時出了岔子,靈氣逆轉,靈珠碎裂,修為被毀,再與修道無緣。
那一陣的周璃如失了神魂的人偶,只有在姜氏出現的時候能恢復一些神采。
姜氏是名門氏族,周家不過小門小戶,門第之差猶如溝壑,然姜氏子心如磐石,以雙靈生息鎖結誓,立誓者生息相連,休戚與共,一方身死,一方魂滅,於是姜氏鬆口,周璃嫁入府。
拾花不知情為何物,周璃說好那便就是了。
臨行前,一妖送桃木簪,護一次劫難,一人送靈根,助早日修得妖元離體。
人生靈根,後化形為珠。
靈珠是修道的契機,是俗世之人邁入仙門的第一關,於妖而言,可助結妖丹,可提升修為。
周璃刨靈根,拾花是感念她的,但是又有些難過。
常日裡,他知曉此人雖常年在外,卻有回來的時候,今次卻是不一樣,讓人直覺不再回來。
他憶起過去,突然覺得百多年的修煉,也只有這後二十年能有些滋味,滋味過去,又剩無味了。
拾花百無聊賴的數著日頭,未曾想過她會回來,而當她再次出現之時,已沒有當年的清華之姿。
周璃入府兩年,尚有郎情妾意,舉案齊眉,而後生一子。
其子五官不調,一眼開,一眼合,鼻缺翼,膚如紙,不啼哭,素被傳妖人之後。
雙靈生息鎖,兩方主意解,則不生後憂。
一方容不下這不人不妖的孩子,一方捨身保全,當初羨煞旁人的雙靈生息鎖的誓約轉眼便成了一場空談。
周璃回來後的日子亦不好過,這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有人便有是非。
巷間裡道的流言蜚語,父母手足苦苦哀勸不得後的離去,以及孩子三歲時夭折,樁樁件件至人崩潰。
周璃瘋了,她整日守在冰冷的屍身旁邊為其一日三食,穿衣梳洗,溫柔軟語,就像孩子還活著一般,只是在久久未得到回應時,哭聲嗚咽,在冰冷的宅院裡更顯淒涼。
孩子出生後,姜氏子並沒有為孩子取名,更不允冠以父姓,周璃喚他阿昀,不似美玉,卻如長存的昊日。
拾花從未想過人的性情可以大變至此,紅塵囂囂,可以讓人圓滿,亦可將人碾得支離破碎。
那時他已修得妖元離體,但因修行不高不能離體太久,他只得附身在阿昀身上,給她在人世織了一段美夢。
夢裡從孩童的蹣跚學步,到少年初長成拔劍問四山的意氣風發,到娶妻生子,孫兒滿堂的美滿願景,這一夢,一去就是二十年。
人死無至親之人送終便是此生不得圓滿,他是妖,做不了周璃的未亡人,只得在鄔一城的桃樹上種下桃花印用以尋人,惶惶十來年,終得一遇。
人有執念,妖亦有執念。
在蘇清絕眼裡,人世因有執念,有期許,才有活下去的必要,如周璃一般行屍走肉的活著不如死去,不過人與妖所求不同,她看了眼老婦人,道:「她服了鼎元丹?」
曉夢浮生陣需要用旁人的夢境來做引子生出新的夢境,周璃一夢二十載,她本是常人軀體,避不開人間五穀,常年活在夢境裡,不用些法子怎活得下去?
拾花點點頭:「不錯。」
他指尖一閃,頓時滿天的花瓣在空中飄揚,猶如一場華美的花雨,這些花雨承載著一個人二十載的美夢,他看著蘇清絕道:「你可願以未亡人之名代葬?」
柳湘兒一直未出言,聞此,開口道:「姑娘可有遠親姓周?」
蘇清絕搖頭,道:「我姓蘇,無周宋姓氏的親人。」
「這便是奇怪了。」柳湘兒狐疑道:「這周璃,可是親生的?」
二人姓氏不同,血脈卻相同,怎不叫人懷疑身世一事。
拾花睨她一眼,他是妖,而且在周家百年多,又怎會不知?
柳湘兒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與妖對視一眼,將視線落在蘇清絕身上。
蘇清絕心知這一人一妖在想什麼,也不隱瞞,道:「我對雙親之事所知不多,許是家母是被收養的罷?」
她神色淡淡,說雙親的時候,眸似秋水,不起波紋。
萍水相逢,所涉內事也不好追問,一人一妖相覷一眼,拾花道:「那你可願?」
人世有重葬禮送親而福蔭後世一說,死魂安,則後世安,不論是名門望族還是市井小戶都看得極為重要,周璃沒有後世,但拾花卻想讓她死後得到安生。
蘇清絕不識此人,但因血脈,為她送終不是不可以,然蒙此人福蔭,有些不妥,便道:「你有何條件?」
「往後祭掃,你上柱香便是。」
拾花大喜,本還擔憂此人會抗拒此事不想卻是位良善之人,頓時看著她的眼多了幾分親切,但這親切出現在一個面目不正的孩童身上多少有些詭異。
蘇清絕點了點頭,別開眼來。
拾花自桌上跳下,手間一揮,那些漂浮的花瓣化作點點星光沒入老婦人的身體裡,一世的瑰麗與圓滿,全在這二十載的夢境裡。
明滅交替間,老婦人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她轉身朝這邊看來,似乎在看他們,似乎又不是:「拾花,多謝。」
一聲輕柔低喃,隔著歲月,緩緩落在拾花的心間。
他似乎又看到桃樹下的女子拾起一片花瓣低頭淺吟:三千陽花始一家,鮮妝粉面笑紅花,緣來拾花逐流水,不應風華入泥沙,我以後喚你拾花可好?
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帶著炙熱蒸得人眼角發紅,拾花微微一笑,自孩童的身體裡抽離出來,化成一位著粉衣的男子。
孩童的身體留有一絲妖力,他自三人身邊離開向周璃走去,這一段路似是陰陽交替的邊界,不可跨越。
周璃拉起孩童的手對幾人回以微笑,歲月的痕跡便沉澱在這抹笑里,滄桑而惑人。
執念生執念滅,四十多年的光景,終在一息間了卻。
開的緋糜的桃花樹下躺著一對母子,二人眉目安詳,猶如睡去一般。
拾花低頭抹了抹眼角,餘光突見柳湘兒正低頭抹眼淚,不由奇怪道:「你哭什麼?」
柳湘兒紅著眼,聲音有些沙啞:「你與她皆已了卻前塵,是為圓滿,我是歡喜。」
拾花一雙泛紅的桃花眼頓時又浮了點點水澤,他眨了眨眼,道:「你歡喜的是那兩壇桃花釀吧?」
柳湘兒一抹眼淚,抬頭輕哼一聲,道:「自然!」
一人一妖因酒結識,柳湘兒一心想要那埋在樹下的兩壇酒,偏生那是周璃的東西,且她不是拾花的對手這才一路糾纏,如此過去幾年的光景,拾花看著那雙紅著的杏眼,無奈環手:「趕明兒就歸你,你可勁歡喜。」
一直未出聲的金郁琉將睡著的賀幼安抱至懷裡走了過來:「道友的桃花印可否一觀?」
拾花幻化的皮囊在他森然的面具襯托之下顯得容色愈發的攝人,他雙手環抱,一雙含情的桃花透著幾分不滿:「為何?」
「在下並不曾聽過此印能用來找尋血親之人。」
金郁琉微微側首,由於面具的遮擋,蘇清絕覺得此人在看她又似不是,她將花瓣遞了過去:「不妥?」
拾花正要發作,柳湘兒拽了拽他的袖子,無相門雖不如三宗名氣大但也是有名的門派,自不會胡亂猜測,她小聲問道:「當初給你鼎元丹,教你秘術的人你可還記得?」
事情過去多年,拾花又怎悉數記得,他皺眉道:「你也覺得有問題?」
柳湘兒見他目露不善,笑了一下:「先瞧瞧。」
拾花的眉頭皺得愈發深了,沉默著看著男子。
金郁琉一手抱著孩童,一手接過花瓣,花瓣色澤鮮艷,宛如初生,方一碰到他的指尖便化作了一縷青煙。
這縷青煙蘇清絕格外熟悉,當時只當是柳湘兒所為,不想竟是沾不得旁人。
「這是?」
金郁琉解惑道:「此物並非桃花印,而為名氏咒,名氏咒分令咒和傀咒,此咒以血為媒,令咒在施咒人手上,而傀咒常以它物為憑,用以追尋親人行蹤,一旦近身,喚其名諱者,此咒既成,而施咒人執令咒便能找到親人所在。」
無相門一向精通咒術和秘法,蘇清絕早已見識過了,她視線微移,落在震驚的一人一妖身上。
「你可有令咒?」
她的目色異常平靜,拾花卻覺有強烈的壓迫之感,他忙搖頭否認,繼而別開目光,對著金郁琉道:「當初那道士並未說什麼名氏咒,只道兩者都為桃花印,一則用來引夢,二則用來尋人,你莫不是騙子?」
金郁琉看他一眼,道:「在下為何行騙?」
柳湘兒此時回過味來,忙道:「你何時用桃花印尋找周璃的血親的?」
「十五年前。」
拾花似是意識到什麼,面色不太好看。
柳湘兒卻道:「用了十五年卻從不見有周璃的親人出現,此咒怕是有問題,若真如他所言,可是被那施咒人給截了?」
自金郁琉說起拾花便覺有異,現下柳湘兒一針見血,此事因果如何一目了然,他別過頭,看向蘇清絕:「我當真不知。」
蘇清絕不是良善之人,但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拾花尋人已有數年,自不是沖她一人來,今次之事不過機緣巧合,若玉琉光喚她一聲自己又將面臨何等局面?
這件事不論是拾花還是自己都在不知原由中成為了他人的棋子,這背後撥弄風雲的又是何人?
柳湘兒見她沉默不語,看向金郁琉道:「如若中招,公子可知如何解?」
金郁琉也未隱瞞,道:「抹去即可。」
「抹去?」柳湘兒奇怪道:「如何抹?」
「靈識」金郁琉道:「靈識力強大者自能察覺異處。」
見有應對之法,柳湘兒忙對蘇清絕道:「姑娘可有受到傀咒?」
自得知名氏咒時,蘇清絕便自行內視了番,並未發覺有異,想來是因玉琉光睡著的緣故,她搖了搖頭。
柳湘兒鬆了一口氣,隨即笑道:「姑娘放心,這妖雖活了上百年,其心性卻至純良善,你看他守著院子幾十年,定是不會騙你的。」
拾花也在一旁忐忑良久,開口道:「你可是不願了?」
他的面容很是艷麗,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情,只是無奈性子卻如少年人一般,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蘇清絕原是無辜之人,遇上這等事也是糟心,不應此事也是應該的,出乎意料的,她道:「如方才那般,我作她的未亡人。」
拾花一愣,驚訝道:「為何?」
蘇清絕抬頭看了看天:「有人讓我多積善德,你我也算有緣。」
拾花:「……」
俗世常有種善因,得善果一說,但世事無常,哪裡又真會如此?
柳湘兒噫了一聲,道:「姑娘信因果福報?」
蘇清絕道:「大抵是信的。」
柳湘兒接著道:「姑娘應下這場因果可是和方才所提及之人有關?」
拾花卻不管因果福報,生怕她反悔一般拉過柳湘兒,插言道:「如此,便多謝了!」
柳湘兒被止了話頭只得作罷,無奈看了他一眼。
蘇清絕點了點頭,坐回石凳上。
解了心頭的不安,拾花看向那個不速之客,眉目和善道:「你認識城北的賀老酒?」
賀老酒名賀祥,是城北老酒鋪子的掌柜,認識的人都叫他賀老酒。
鄔一城是修士城,城中的人多少都與各門各派有一些關係,但這人來的也太快了些。
金郁琉應聲道:「他我便帶走了。」
事情已了,賀平安已經沒有用處,拾花擺擺手,道:「帶走帶走。」
金郁琉微一頷首,眨眼那身影自結界中逕自消失了。
「真是來無影去無蹤。」柳湘兒嘖了下嘴,對拾花道:「那兩壇酒你別忘了。」
拾花睨她一眼,邊走邊道:「事了了少不了你的。」
「好說,我來替她二人換衣洗漱」柳湘兒跟上他朝樹下走去。
人死後需著壽衣入棺,幾人素不相識,未免唐突,蘇清絕只靜坐石桌旁等候,待二人事畢,三人連夜去了九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