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輸同業公會一樓大堂。
蘇乙的到來,只是掀起短暫波瀾,今天的主角不是他——至少現在不是。
一線天在忠義社那邊,這傢伙似乎是為了低調,帶著大檐帽,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見蘇乙到來,一線天立刻想要過來,卻被蘇乙用眼神止住。
一線天跟蘇乙早培養出了一些默契,見狀立刻止步,又若無其事地退了回去。
這只是蘇乙給自己留個小心而已,按理說今天他來只是開個會,看看熱鬧,不會有什麼危險才對。
但很難說會有什麼意外,所以蘇乙得防著點,給自己留個暗手。
咣咣咣!
大堂中間,有人拿起鑼大聲敲了起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這敲鑼的人等大家都安靜下來後,大聲道:「請劉德山劉先生給大家講話!」
「你說的是劉三癩子嗎?」話音未落,有人就起鬨大喊。
「哈哈……」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咣咣咣……
這人鬧了個大紅臉,又使勁敲鑼,壓下笑聲,大聲嚷道:「誰說的?剛才誰說的?有本事給我站出來!」
「你又不是劉三癩子,憑什麼要聽你的?」又有人接話。
眾人再次大笑。
就連蘇乙也忍不住面露笑意,看著不遠處的劉德山黑著臉,一副很尷尬的樣子。
劉德山威望不足,卻狼子野心,自然有很多人看不慣他,他今天攢了這場大會不知道要搞什麼事情,大家雖然都來了,卻不是給他面子,而是本來大家也要湊在一起商量商量腳行的未來。
但劉德山真裝大尾巴狼,可沒人會慣著他。
咣咣咣……
這人又敲起鑼來。
劉德山再也看不下去,走上台去。
「你下去吧。」他對敲鑼的人擺擺手。
等這人下去後,他環顧一周,冷哼道:「來,我現在就站在這兒,剛才叫我劉三癩子的,你再叫一聲,我算你有種!」
他目光凌厲,環顧一周,喝道:「叫啊,怎麼不叫了?無膽匪類!」
「劉德山,少耍橫的!」賈長青忍不住喝道,「有事兒就說事兒,沒事兒就下台!」
「當然有事兒,沒事兒,我叫你們來幹嘛?」劉德山哼了一聲道,「巴大爺被奸人所害,咱們腳行群龍無首,今天召集咱們腳行各大把頭齊聚一堂,一共三件事兒。第一,傳達市政府和法租界工部局對咱們腳行的關切;第二,選出一個德高望重之人,暫代腳行理事會會長的職位;第三,巴大爺不能白死,找出殺害巴大爺的兇手,為他老人家報仇!」
本來前兩件事還好好的,但說到第三件事的時候,劉德山似是有意無意往蘇乙這邊瞥了一眼,蘇乙頓時心裡一突,敏銳察覺到其目光中的不懷好意。
不會吧?真看個熱鬧還能看出麻煩來?
蘇乙心中立馬警惕起來。
台上,劉德山接著道:「接下來,先有請法租界工部局的代表,亨特先生傳達法租界工部局的意見,大家歡迎。」
他率先使勁鼓起了掌,掌聲很快都稀稀拉拉響了起來。
洋人要上台講話,不管願意不願意,大家多少都得給點面子。
一個高大的捲髮洋人很快上台,面色肅然開口,口音竟是一口流利的華語,不見絲毫生硬。
「各位,佛朗西工部局董事會對巴延慶先生的死深表遺憾,並且嚴厲譴責殺人兇手,希望法租界巡捕房和華界警察局能夠聯合偵查,早日將殺害巴延慶先生的兇手捉拿歸案。」
「同時,董事會希望津門運輸同業公會的正常運轉不會受到巴延慶先生死亡的影響而陷入停滯!」
「我們希望津門運輸同業公會,用民主的方式選舉出一位代理理事會會長,接替巴延慶先生的工作!」
「我代表佛朗西工部局董事會,投劉德山劉先生一票,我們希望,腳行的代理會長是劉德山劉先生,希望你們尊重並支持佛朗西工部局的意見和決定!謝謝!」
洋鬼子的發言讓現場一片譁然,台上劉德山得意洋洋四處拱手,他的擁護者們大聲叫好鼓掌,為他撐場面。
但其餘的人,卻個個面露不忿。
劉德山居然說服了法租界工部局給他背書,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情。
按理說腳行內部選老大,關法租界工部局什麼事?
還真就關人家的事,因為位於法租界境內的腳行,是要給工部局交稅的,也要受到人家管轄的。
如果新上任的龍頭得不到法租界工部局的支持,甚至被法租界故意設置障礙,可想而知,這個龍頭的威望和實力絕對要大打折扣。
而且洋人們大都穿一條褲子,佛朗西人支持劉德山,不列顛人和依塔瑞人,很可能也會支持劉德山。
這樣的話,就至少有三個租界都支持劉德山,只剩下一個日租界,當然是會支持吳贊彤的。
洋鬼子下去後,緊跟著市政府的代表又上台了。
這位是五十一軍司令兼津門市長于學忠的秘書,代表于學忠前來給腳行傳達三點意見:
第一,嚴厲譴責殺害巴延慶的兇手,並勒令警察局限期破案;第二,腳行不能亂鬥,津門的穩定大局不容破壞;第三,市政府和佛朗西工部局的意見一致,認為劉德山是腳行龍頭的最佳人選。
于學忠何許人也?
他是直隸地區軍政一把抓的最高長官,連他都支持劉德山,這讓在場幾位龍頭競爭者的臉黑成了鍋底。
原本最沒希望的劉德山,一躍變成了龍頭位置最有利的競爭者。
原本實力最強的賈長青、安玉峰、吳贊彤和翟有利四人,反倒成了陪跑。
大家本想著劉德山是跳樑小丑,野心勃勃卻只會自取其辱。
可沒想到,人家竟得了官方和洋人的背書,人家是有備而來。
劉德山得意洋洋上台,四下一拱手,道:「承蒙佛朗西工部局青睞,承蒙於司令看重,鄙人不勝榮幸。諸位,腳行不光關乎津門民生經濟,亦關乎軍國大事,腳行這艘大船由誰來掌舵,這不是我們內部幾個頭頭隨便打一打拼一拼就能決定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在座的幾位老大真有人坐上龍頭的位置,你們玩得轉嗎?」
「到時候華界不認你,法租界。英租界和意租界都不認你,你還龍什麼頭?劉德山不才,今天承蒙上面關照認可,也承蒙底下兄弟看得起,今日自薦為津門運輸同業公會理事會會長一職!」
「大家表個態吧,若是支持我,劉某人感激不盡;不支持的話……呵呵,那你得給我說道說道,為什麼要對於司令和佛朗西工部局的決定視若無睹?」
劉德山說到最後,面目已有幾分猙獰。
他環顧一周,嘿嘿冷笑道:「都不說話?好,那我來一個個問!」
「馬老大,你怎麼說?」他看向鐵旗會的馬文元。
馬文元臉色陰晴不定,左右看看道:「我聽大家的。」
「我在問你,馬老大!」劉德山逼問,「你鐵旗會的勢力範圍就在法租界內,你現在當著亨特先生的面回答我,你知不支持法租界工部局的決定?」
亨特很配合地面色肅然看向馬文元。
馬文元眼中閃爍著憤怒之色,道:「我沒意見!」
他最終選擇了屈服。
劉德山滿意點頭:「很好!翟幫主,你呢?」
「支持,我舉雙手支持你劉三爺!」翟有利笑呵呵道。
「武行呢?」劉德山又看向永年武館的館主。
這位館主先是向四周一抱拳,然後對劉德山道:「劉三爺,來的時候我們鄭會長說了,武行的態度是不支持,不反對,各位無論選出個什麼結果,我們都接受。」
「你們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滑頭。」劉德山冷冷一笑,又看向錢進,「忠義社怎麼說?你們支持於司令的決議嗎?」
「我們再看看。」錢進笑眯眯道。
劉德山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但對於武行和忠義社,他卻不好逼迫。
八方勢力,兩方支持他,兩方棄權,現在還有青幫、洪幫和三同會沒表態。
劉德山深吸一口氣,看向賈長青。
看他的樣子,他是想當面逼宮,一勞永逸,讓所有人都表態。
「賈老大,你怎麼說?」劉德山面色凝重道。
賈長青眼珠一轉,笑眯眯道:「我沒意見,我支持劉老弟。」
此言一出,一片譁然!
劉德山又驚又喜,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賈老大,你說你支持我,是嗎?」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又問一遍。
「支持。」賈長青笑呵呵道,「既然於司令和佛朗西工部局都看重劉老弟,我有什麼說的?我當然是支持咯。」
「賈長青你特麼瘋了?」他話音未落,一邊的安玉峰就忍不住罵了起來,「你們青幫就這麼容易放棄了?你這麼幹你家老頭子知道嗎?」
「安老大操心自己的事兒就好了。」賈長青笑眯眯地道。
「特麼的,你個臭不要臉的,簡直瞎搞!」安玉峰忍不住惱怒又罵一句,轉過頭瞪眼看著劉德山,「劉老三,我告訴你,你想當龍頭,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嗎?這事兒我不同意!我們洪幫,一萬個不同意!」
然後斜撇著吳贊彤:「姓吳的,賈長青這個王八蛋耍滑頭,你說句話!我可告訴你,你要是也學他,我扭頭就走!」
這些大佬們都是精明到家的人,安玉峰剛開始還很驚訝,但轉念一想,就知道賈長青為什麼支持劉德山了。
因為劉德山今天明顯是有備而來,賈長青不想當出頭鳥,不想先和劉德山鬥來鬥去,讓洪幫和三同會跟在青幫屁股後面撿便宜,他賈長青才想做撿便宜的那個。
所以他支持劉德山,不是真的支持,只是不想跟劉德山斗,他虛晃一槍,把安玉峰和吳贊彤露出來,讓他們跟劉德山先過過招。
安玉峰想明白後,也只能吃了啞巴虧,因為現在只剩下他和吳贊彤兩個沒表態,他不能再學賈長青這麼滑頭了,否則他一旦支持,只剩下個吳贊彤,還真不一定能頂住劉德山後面的壓力,而且只有一個三同會不支持劉德山,也不影響大局了。
賈長青這招以退為進,是逼著安玉峰和吳贊彤必須和劉德山硬頂到底。
賈長青被安玉峰當場罵「王八蛋」,他也不惱,頗有唾面自乾的氣度,反正便宜占到了,被罵兩句又掉不了一塊肉。
吳贊彤的臉色也不好看,賈長青在這種大事兒上還玩兒心眼,讓他很是惱火。
不過他背後是哲彭人,倒也不懼洋人和于學忠。
尤其是後者,自哲彭占了東三省後,于學忠的五十一軍就駐紮在津門、塘沽、大沽、馬廠、楊柳青一帶。在大沽構築工事,防止日軍在塘沽登陸。
可以說,于學忠的五十一軍是抗擊哲彭的最前線,這個人有氣節,有能力,對哲彭抱有很深的敵意,被哲彭軍方高層視為勁敵,一直欲除之而後快。
哲彭還策劃了對于學忠的幾次暗殺,三同會也有參與。
所以,劉德山的後台能嚇住別人,但唯獨嚇不住吳贊彤。
「劉三癩子,安老大剛才有句話說對了,你想當龍頭?你怎麼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吳贊彤笑呵呵道,「你特麼就是個算帳的狗頭師爺,你裝什麼大尾巴狼呢,啊?」
「吳贊彤!」劉德山被氣得七竅生煙,「你這個哲彭人的走狗,漢奸,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嘖嘖,急了!」吳贊彤滿臉嘲弄,「這麼仇恨哲彭?劉三爺很愛國嘛!就沖你這句話,劉德山,你哪怕當了龍頭,日租界你也進不去!」
「你少曲解我的意思!」劉德山憤怒叫道,「我只是針對你這個人的人品,我對哲彭人,沒有一點意見!誰不知道,我和三井先生相交莫逆,談笑風生?」
吳贊彤嗤笑:「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三井先生那是給巴大爺面子,你劉三癩子在人家眼裡就是個屁!我懶得跟你廢話,總之,你想當龍頭,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沒錯!」安玉峰道,「劉德山,以前大家看在巴老大的面子上才高看你兩眼,你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