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悲傷的竹筒子

  元鶴八歲了,但男孩長得慢。在陶眠眼中,豆大的他不過是從一顆黑豆長成了兩顆疊在一起的黑豆。

  他看起來很難過,但身子圓滾滾的,沒有腰,可見元家的伙食不錯。

  陶眠像攬著一個悲傷的竹筒子。

  小竹筒和過去不一樣了,陶眠隱約記得三歲時要更活潑,現在卻不知怎的,變得內向起來。

  三歲看到老,以元鶴的天性,陶眠本以為他會長成開朗外向且話癆的小少年。

  可他親眼所見的,卻截然相反。

  元鶴身為元府的大少爺,聲音卻訥訥,不敢直視人的眼睛說話,陶眠把他的臉抬起來,他講著講著又垂低。

  他的措詞組句相當吃力,由此可見他和爹娘的交流很少,也沒有什麼同齡的玩伴。

  陶眠從他斷斷續續的語句中,大致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元夫人誕下龍鳳胎,元鶴元鹿,這合該是件大喜事。

  可惜元鹿天生體弱,元行遲和夫人不得不把精力向羸弱的妹妹傾斜。對元鶴的教育也是,讓他一起照顧妹妹,平時儘量讓著元鹿。

  小孩子最初都不懂事,元鶴不明白憑什麼父母總是圍著妹妹打轉。他只是比元鹿早一眼見到世界,唯獨在這件事上搶占了先機,從此之後卻要讓渡所有的優先權。

  雖然元家夫婦從未開口說過,但元鶴心裡總是在想,爹娘是不是認為他在娘胎里剝奪了讓妹妹健康長大的養分,才導致她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幼小的身軀就被壓垮了。

  元鶴用過各種辦法,吸引爹娘的注意,讓他們也多抱抱自己。有時候他站在妹妹的床邊,看見連睡覺都不得安穩的元鹿時,他捏起被子的兩隻角,輕輕蒙在她的臉上。

  落下去吧,落下去吧。只要他的手落下,妹妹就不會再感受到痛苦,而他也會成為唯一的、元家的孩子。

  唯一,多麼富有誘惑力的一個詞。

  窗外的蟬鳴拖了好長的一聲,像一種警告,在炙熱的暑氣中劃下鈍鈍的一刀。

  元鶴猛地放下手,被子落回原處,邊沿搭在了元鹿的下頜,她被攪了清夢,不舒服地蹙眉。

  元鶴大口大口的喘氣,後背濕了一大片。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掩面無聲地哭。

  他把這件事情講給陶眠聽,如此不堪的往事,傾訴對象卻是一個只見了兩面的陌生人。

  元鶴想或許是這事擠壓在心中太久,壓得他喘不過氣。或許是陶眠那雙沉浸了千古的眼睛,讓他覺得,哪怕再不堪、再骯髒的故事,也會被他包容,被他淨化。

  陶眠一直在傾聽元鶴訴說,沒有打斷他。小孩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事隔數年,他還是會被心中後知後覺的愧疚壓垮。

  「我並不是討厭元鹿,她叫我哥哥,只有我餵她喝藥的時候她才不哭。我們是兄妹,她的痛苦偶爾我也能感受得到。但是我總是、總是在想……」

  元鶴抹著眼淚,後面的話難以啟齒。

  陶眠輕聲接上他。

  「要是沒有元鹿就好了?」

  元鶴把兩隻胳膊疊起來壓在雙眼,哭得更慘。

  陶眠的手掌攏住小孩的後腦勺,輕輕拍了拍,心裡嘆氣。

  這事不好辦啊。

  因為父母明擺著的厚此薄彼,使元鶴對妹妹產生了嫉妒之心。

  但他本性上又是個敏感善良的人,所以他會對這種無法抑制的嫉妒感到恐懼和自責。

  元鶴說到後來混亂了,顛三倒四。但陶眠也能聽出來,哪怕心裡再彆扭難過,元鶴也沒有真正地傷害到元鹿,欺負病弱的妹妹。

  歸根結底,還是元行遲和元夫人疏忽這個孩子太久。

  這回元鹿溺水的前因後果,元鶴也與陶眠說了。

  等小孩一講,陶眠才明白,為何他之前詢問元行遲,後者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元鶴說,那天他帶著妹妹在花園裡玩。元家的花園連通著一片湖,從一條小路可以走。

  元鹿身體弱,不宜長時間吹風,但還是要曬曬太陽,所以隔一段時間,元鶴就要牽著妹妹來到花園。

  通常元鹿是不亂走的,她就坐在湖邊的小涼亭里,靜靜的,也不說話。

  元鶴就在旁邊陪著,不敢走遠,怕妹妹有危險。

  元鹿在外面時不喜歡僕從跟隨,所以他們遠遠地站著,不出現在小姐的面前。

  元鶴說,那天元鹿突然看見了一朵紫色的七瓣花。她說想要,元鶴就起身為她去摘。

  那朵花是擠著圍牆的縫隙長起來的,元鶴個子矮,不得不壘起幾塊磚,把自己墊高,去摘那花。

  有僕人想去幫忙,卻被元鹿忽然瞥過去的眼神逼退。

  元鶴千辛萬苦,終於完好地摘下了花。他的臉都蹭髒了,心卻是歡喜的。妹妹很少主動開口要什麼東西,就算她不開口,爹娘也會主動把那些他們認為好的、貴重的,盡數堆在她面前。

  「元鹿,花——」

  元鶴站在妹妹的面前,舉平了手臂,一臉歡欣地望著元鹿。

  元鹿卻並無笑意,她望著嬌艷的花,又看看灰頭土臉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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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鶴,我真嫉妒你。」

  她聲音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

  元鶴愣住了,不明白總是文靜溫柔的妹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抖著手,遞出去的手臂又收回,像被蜜蜂蟄了一下。

  每次娘親數落他沒有照顧好妹妹時,他就低下頭,一聲不吭。久而久之,這成了他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動作。

  他盯著那朵花,多好看的花啊。

  眼眶漸漸濡濕。

  就在元鶴低頭的時候,他聽見前面傳來三兩下腳步聲,然後是嗵地一聲落水響,緊接著是僕從們的驚呼。

  「小姐!」

  「元鹿小姐!!」

  元鹿溺水了,就在元鶴的面前。

  元鶴手中的小紫花墜地,染上塵土。

  妹妹到底是賭氣跳下去,還是真的頭暈不慎墜湖,對元鶴已經不重要了。

  幼小的心隨著那嗵的一響,一併沉沉墜入深暗的湖水。

  陶眠聽著元鶴重述那天發生的一切,眉頭也是越擰越緊。

  他把小小的元鶴攬住,仙人寬大的衣袖搭在一起,給予小孩不少安全感。

  陶眠問元鶴有沒有把這些話對爹娘說,元鶴悶悶地點頭。

  他說娘不信,很生氣,爹只是在安慰娘。

  陶眠心想當時的畫面恐怕是,不善言辭的元鶴前言不搭後語,邊講邊哭,一心牽掛在元鹿身上的元夫人根本不信他的一面之詞,而元行遲夾在兒子和夫人之間,也不好多說什麼。

  再說了,要不是陶眠見多識廣,幾乎沒人相信這么小的兩個孩子之間,竟然生出了如此複雜的心緒和糾葛。

  陶眠沒有讓元鶴繼續說下去了。這件往事是一把鋒利的刀,只是回想就要讓元鶴的心鮮血淋漓,何況要他講給別人聽。

  他拍拍小孩的後背,耐心等待他情緒穩定下來,然後問他餓不餓。

  小孩的肚子應景地咕咕叫,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正好,我也餓了。」

  陶眠把他抱起來。八歲的孩子,很有份量了,但他卻仿佛抱著一團棉花。

  「你爹給我準備的餐飯點心,我都沒吃。」

  食盒就放在迴廊長椅上,陶眠的手掌在木盒的表面一撫,再打開,裡面就冒著熱騰騰的白氣。

  「不吃白不吃,你跟我一起。」

  小孩子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元鶴兩手捧著一塊酥點心啃,就忘了哭。

  吃飽喝足,就要打瞌睡。陶眠猜這幾天小孩肯定也擔心得寢食難安,他用眼神示意旁邊的侍從,讓他帶著小公子回房休息。

  等元鶴離開了,陶眠臉上的溫柔神情一斂。他站起身,衣服上的褶皺流水似地消逝。

  仙人來到他剛走出來的這間房的正門口,一推門,元大人就立在門後。

  見到陶眠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不自然地避開。

  「都聽見了?」

  陶眠平靜地問。

  「聽見了。」

  元行遲的聲音里有愧疚。

  「那好。」

  陶眠轉身下台階,也不看身後的元行遲。

  「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