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和夏晚煙,從初見的那一刻,就定了終身。
後來的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在雙方長輩的撮合下,他們很快成了親,結為夫婦,恩愛不疑。
曾經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成親的元日,如今整日圍著妻子打轉,分別一刻就要想,半點都離不開彼此。
「我和她,從成親後,就始終在一處。」
元日回憶著曾經,樁樁件件、點點滴滴。
「起初在京城,日子還算好過。晚煙除了偶爾風寒,沒犯什麼大毛病。
後來,我屢遭貶謫,離京越來越遠,謫居之所,也是愈發地偏僻。我說晚煙,你跟著我,總是吃苦。當夏家的閨女時,夏老將軍萬萬不肯讓你受一絲罪。我承了他的囑託,卻沒能照顧好你,內心的萬分歉疚,無從言說。
晚煙卻不要我講這些。她說一輩子望到頭,誰都是個死。但中間的起起落落,又有幾人能看得清、說得明呢。
她總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美。那些山茶、荷花,都是她從荊棘雜草中救出來的,晚煙有耐心做這些事。
在我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候,也是她把我從中拯救出來,一遍遍地告訴我,她在這裡。
就算門前絡繹不絕的賓客都散去了,誰都不會再踏進元家的門。只要我回頭,就會發現,她一直站在我身後,不離不棄。」
高樓起落,賓朋聚散。不論外面如何喧囂,總有一人提燈立在他身後。
元日驟然伸出手臂,手掌按在雙眼,涕泗橫流。
「但是現在,我找不見她了。」
夏晚煙體弱,跟著被貶謫的元日,去過許多荒涼偏僻之地。
環境清苦,又沒有好的大夫和醫館,有些多年的痼疾發作,不能及時醫治,一拖再拖。
元日每次都極力找最好的大夫,尋醫問藥,求遍了他的朋友,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讓夏晚煙得到最好的治療。
夏晚煙自己也忍著病痛,只要能忍耐,她就不會讓丈夫為她的病奔波操勞。
元日是個內心清高的人。夏晚煙不願見丈夫低聲下氣地求人。她的元日,永遠是意氣風發的狀元郎。
夏晚煙就這樣,吊著一口氣,陪元日在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數十載。
他們是夫妻,風雨同舟。
只是鐵打的身子,都有撐不住的時候,何況是夏晚煙。
她知道自己要不好了,早早為這一天做準備。
她開始教元行遲一些日常的事,讓他學會照顧自己。
她和自己的貼身丫鬟雀寧,也就是元日當年看見的「小翠鳥」,囑咐了許多事。那些日子,雀寧經常紅著眼圈,背著人偷偷哭。
她的變化元日看在眼裡。他們夫妻關係親密,對方心裡有事,哪怕不言說,也是心有靈犀。
他知道妻子是個聰慧且周全的人。當她決定這麼做了,就說明,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不管再怎麼做,都是徒勞,都是無望,都是掙扎。
元日別無他法,只能儘可能地幫助妻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和妻子一起,教元行遲功課,傳給他道理,讓他儘快長大。府里的大小事情,元日都順從妻子的意思,她說如何做,元日便如何吩咐下去。
這樣,夏晚煙才能了無牽掛地走。
元日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太過悲傷。他開始明白,為什麼在榮箏臨終前的幾年,陶眠反而遠比之前更輕鬆快活。
他和當年的陶眠一樣,都只是不想讓那些沉重的心情,壓在身邊人本就不堪重負的肩膀。
只是少不了這樣的時候。夜深人靜,元日好不容易結束輾轉反側,陷入昏睡。醒來時,卻發現妻子手中捏著錦帕,細緻又輕柔地擦著他眼角半乾的淚。
漫長的道別,如此折磨人心。
夏晚煙離去得無聲無息,和蔡伯一樣,到了該走的時刻,她就收拾了不多的行囊,走向彼岸。
她平躺在床上,兩手交疊放在被子外,雙眼闔起,嘴唇微微抻平,仿佛準備好留給那對父子一個安詳的笑,卻又在中途被打斷,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彼時,元日就坐在床前,深深地凝望著妻子。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好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從日升到日落。
他的兒子從旁邊經過幾回,陪他坐下,又離開,再回來。
元日意識到了兒子的存在。晚煙在生前反覆叮囑過他,要讓行遲吃飽、穿暖,再教他成長。
他記住了妻子的話,像執行一個不能理解的指令,只是做,卻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
人在這種時刻,好像靈魂已經從體內剝離,行屍走肉。
他收拾著桌子上的殘羹剩飯,行遲吃得很少。他想把兒子追回來,讓他多吃些,他娘說了,要他吃飽。
但等他走出門後,就忘記自己本來要做的事。
他看見被夕陽鋪上餘暉的門,恍惚著走過去,坐在了上面。
兒子重新回到他身邊,默默地陪他坐著。
然後呢?然後有人來了,他安慰了行遲幾句。
行遲哭了,哭得元日整顆心擰起來,他張張嘴,卻沒有能力去安慰行遲。
他已經無法拼湊出完整的一個自己,旁的事,根本無暇顧及。
元日在破碎的意識中,拼湊出眼前人的身形。
是陶師父。
陶師父千里迢迢,為了他們一家三口而來。
知道眼前的人是陶眠後,元日仿佛重新被聚攏在一起,所有的情緒回流,又把碎裂的他灌滿。
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他們曾經共度的時光。
想到初遇,想到大婚之日。
入目皆為喜慶的大紅色,妻子穿著喜服,襯得人纖細秀美。他用喜秤挑起紅蓋頭的那一刻,妻子垂首溫柔一笑,元日險些丟臉地落下淚來。
一幕幕舊事重來,回憶的浪潮拍打著他搖搖欲碎的心。
再回首,提燈的人已經不見,留給他的,只有滿地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