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我也想當你徒弟

  陶眠在元日的居所停留滿一整月,才回到桃花山。

  他能做的事很有限,只是幫元日照顧元行遲,讓他能夠把自己完全沉浸在緬懷之中。

  他需要這樣的獨處。這種時候勸告或者開解的意義都不大,旁人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一兩句。

  他仿佛成了被泡在瓮中的人,厚厚的陶瓷將他和外界截然分離。陶師父的話飄進他的耳朵,沉悶、模糊,他要好久才能明白對方說了什麼,然後又覺得,就算聽懂了,又能怎樣呢,什麼都改變不了。

  陶眠把元日的變化看在眼裡。他對此很有經驗,能夠與元日感同身受。

  正因為懂得,所以他不說多餘的話,放任元日去做他想做的。

  想發呆,就發呆。

  想流淚,就流淚。

  元日在前半個月幾乎沒吃什麼東西,陶眠也沒有強迫他去吃,除非他認為對方的身體要撐不住了。

  元行遲倒是很聽話,他不止沒有給陶眠添麻煩,乖乖吃飯按時睡覺,還能幫陶眠照顧他父親。

  元日在夜裡失眠,白天心情平穩的時候,會睡一兩個時辰。

  這時候陶眠和元行遲緊繃的神經才能稍許鬆懈。他們坐在院門高高的門檻上,數著天邊的雲,一朵接著一朵。

  十五歲的元行遲正在褪去青澀,母親的早逝,讓他在一夜之間成熟不少。

  他變得沉默寡言。明明在以往元日寫給陶眠的信中,他還是個喜歡笑鬧的孩子。

  好在陶眠活了一千來歲,還是個不正經的仙人。在他的帶動下,元行遲總算找回一絲過去的模樣。

  和陶眠共處時,他還能說些天馬行空的話。

  「陶師父,你看上去比我爹還要年輕,為何他要叫你師父啊。」

  「我告訴你啊。我以前救過你爹一命。本來想和他拜個把子就算了,但他非覺得這樣不夠尊重我,硬是認我為父……師父。」

  「……」

  元行遲年紀小但不傻,他一聽就聽出來,這是陶眠在騙小孩呢。

  「真的,你還別不信,」陶眠用嚴肅正經的語氣說道,「你看你爹一時糊塗,現在你就吃虧了吧。本來叫我一聲叔叔就行,如今你得叫爺爺了。」

  「…………」

  元行遲把臉從陶眠那邊別回來,單手托腮,臉頰的肉被推到眼底,從側面看過去,鼓鼓的一道弧。

  「叫我一聲,又不吃虧。有多少人想叫,我還不樂意呢。」

  陶眠的語氣逐漸囂張。

  元行遲把兩隻手的指腹貼在下眼圈,做了個怪表情,以示他內心的無語。

  沒想到這都能遇到對手。剛才還在微笑的陶眠,突然回他一個嘴歪眼斜的表情。

  「……」

  元行遲又好氣,又想笑,一時間臉上處理不了那麼複雜的情緒,變得怪異扭曲。

  陶眠掐了一把他僵硬的臉,收回手,輕輕哼起了歌謠。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元行遲被那婉轉清遠的調子吸引,他眨眨眼睛,又轉頭望著仙人。

  「陶師父,你唱的是什麼?」

  「是桃花山。」

  「桃花山?我聽爹說過,那是他長大的地方,」元行遲露出嚮往的神情,「真的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和雲堆似的溪魚嗎?」

  「當然。」

  陶眠回望著少年,眼眸微微彎起。

  他的目光又移到前方,仿佛穿過了眼前遼闊的荒野,回到桃山。

  「仲春,天消寒。春桃盡開,瀟瀟花落,千堆雪。

  山的任意一處,都是桃花到訪之地。

  哪怕是我走在山路上,也要給這一山的花讓路。

  無論怎麼勾勒,都不能窮盡其美。就算無法窮盡其美,心中也總是有向外人道說的衝動。」

  陶眠拍拍元行遲的腦袋瓜。

  「小行遲,你該親自去看看。」

  元行遲很積極。

  「我想去的!」

  陶眠把手抵在下頜,做出思考的樣子。

  「嗯……等過些時候,找元日說說,帶你回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我能住在那裡嗎?」

  「你想住幾天呢。」

  「最久是多久?」

  「……」

  陶眠沉默一瞬,又若無其事地露出笑容。

  「如果你作為我們桃花山的客人,當然是多久都可以。」

  「陶師父,我也想拜您為師!」

  「小孩子又說些不走心的話。」

  「我是認真的!」

  元行遲的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瞪圓。

  「我現在特別崇拜您!」

  仙人笑了笑,把手放回他的頭頂。

  「行遲,不是我非要澆一盆冷水熄滅你的熱情。只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我的徒弟,我就該傷心了。」

  元行遲被陶眠的這番話繞得暈。他不明白,陶師父待他很好,卻不肯收他為徒。

  爹也是這樣的。

  陶師父……到底會收什麼樣的人做徒弟呢?

  元行遲的腦袋瓜被這個問題占據了整個下午。他坐在門檻上冥思苦想,陶眠就在旁邊笑眼望著他。

  身後突然傳來布靴落地的聲音,元行遲從自己的小世界驚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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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

  元日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衫,臉色蒼白,嘴唇乾澀。

  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元行遲已經站起來了,但猶豫著,不敢上前。

  元日藏在外衫內的雙臂朝外打開,對元行遲敞開懷抱。

  「行遲。」

  元行遲有點不敢置信。這麼多天了,父親一直把他當成空氣,不聞不問。

  他知道父親是無法從母親亡逝的現實中走出來,所以他在等。

  現在元日的一聲「行遲」,讓少年酸了鼻子。

  在父親的視線中,終於又有他了。

  「爹——」

  元日接住飛撲過來的兒子。在元行遲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次次地接住他。

  只是如今少了那人的叮嚀。

  在元行遲是孩童時,她叫元日別摔著孩子。等元行遲長大了,她又讓少年穩重些,別撞碎了他爹一把老骨頭。

  元日微微闔起眼皮,想到過去,想到她。

  他把自己沉在一片死寂的湖水中,過了許多天。現在他要慢慢地從湖中走出,渡口還有等他的人。

  元日拍拍元行遲的肩膀,這些天著實苦了孩子。

  他一眼望見站在門口的陶眠,月白長衫,笑如春風。只須望一眼,再堅固的冰雪也會消融。

  元日要對陶眠道一聲謝,仙人卻揣摩出他的心意,輕輕搖頭。

  不必謝。

  跨越暮秋寒冬,春意便如約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