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謫到如此偏遠的州縣,元日一家三口卻適應良好。
陶眠一看,無須他過多操心。
停留數日後,仙人就回桃花山了。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
人間四月,正是好時節。
這般好的天氣,適宜與三兩好友踏青遊玩。
元日成家立業後,陶眠的日子就清閒多了。金手指不出現,他也沒有收徒的打算。
曾經遇到過幾個適合修真的好苗子,陶眠也沒有興起過收入座下為徒的念頭。
說起來,他本就是個懶散性子。
倘若不是金手指的存在,他可能真的要在山中孤獨終老,並且自認為這樣的日子很不錯。
陶眠伸手,隨意捋了朵花,在指間轉來轉去,目光被天邊的雲載著隨處飄。
閒著也是閒著,不如……約薛掌柜和阿九出來,小酌兩杯?
陶眠心裡這樣打算,興致一起,翻身踩上木屐就回房,奮筆疾書寫下兩封請柬,讓薛瀚阿九來桃花山一聚。
藍尾巴的傳信鳥在天際翱翔,遠去又飛回,只帶回來一個人的信。
是阿九的。
阿九說近日玄機樓生意繁忙,來找她做武器的貴客不少。她抽不開身,但答應陶眠,這個月內必會抽出兩天,到桃花山找陶眠敘舊。
送往薛府的信卻始終沒有回音,這和薛掌柜以往的做派不符。
陶眠和薛瀚的相處方式就是如此,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陶眠看似是個山里蹲,其實惹出來的麻煩真不少。薛掌柜少不了每五年收拾一回爛攤子。
雖煩,但收。
要是哪天陶眠不來麻煩他,他不會以為這人終於成熟懂事。相反,他可能在想,人是不是死在山上了。
現在薛掌柜杳無音訊,已有很長時間。
陶眠記得在他幫六船找水生天的時候,薛掌柜就不見了。
現在五弟子六弟子全都埋在土裡呢,薛掌柜的事情還是沒辦法。
……薛掌柜該不會是死了吧?
陶眠忍不住這樣關心道。
後來阿九百忙之中來桃花山,偷得幾日清閒。
仙人熱情款待老友,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
阿九微笑感謝,但一口沒吃,只啃了兩塊山下買來的燒餅。
每回陶眠勸他吃菜,她就勸陶眠喝酒。
她對陶眠的酒量很有譜,喝醉了,就不叫她吃菜了。
他們就在桃花下的石桌對酌。陶眠醉倒在桌案,食指搭在白玉杯的邊沿,把杯子按倒,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滾。
阿九眼含和暖笑意,看他在醉酒後,說話慢慢,動作也緩緩。
陶眠醉後喜歡拉著人說話,不聽也得聽。
本就是個碎嘴子仙人,待喝醉後,一張嘴更是沒個遮攔。
他與阿九說了許多以前的事,關於她,關於薛掌柜。
弟子們談得很少,這有些出乎阿九的意料。
不過想想,陶眠的弟子,連默念一遍名字,都會叫人心碎,遑論聊起他們的曾經。
陶眠說了一圈,又繞回薛掌柜。
他問阿九,怎麼最近總是見不到薛瀚的人,是不是背著他偷偷死掉。
阿九給他披了一層外衫。四月的風終究是寒的,怕吹傷了。
她耐心地回答陶眠,這已經是她第五遍回應了。
「陶郎,薛瀚他出遠門了,會回來的。」
「出遠門……」陶眠囁嚅著,重複阿九的話,看來是真醉了。
他把兩隻胳膊團在一起,臉埋進去。
「是多遠的門……這都有好……好些天了。」
仙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蚊子嗡嗡似的。阿九知道他醉得犯困,也就沒應他的話。
反正不管應什麼都是徒勞,他要是不睡覺,還得把同樣的問題再揪出來問。
人睡著了,阿九把杯中殘酒飲罷,將桌上的羹碟茶碗清理收走,再給陶眠把外衫掖好,便悄然無聲地離開桃花山。
山裡的風靜靜拂過仙人散在地上的衣擺。
薛掌柜的下落成了謎,陶眠問過那些鋪子裡的當家掌柜,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不清楚。
這倒也符合薛瀚的性格,他從不輕信於人。私人的行蹤總是保密的;定期巡視他名下,還有陶眠名下的家業;受他人邀請,去幾個不得不去的應酬……除了這些必須露臉的場合,其他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掌柜們安慰陶眠,讓他不必過於擔憂。
畢竟二掌柜看起來要比大掌柜靠譜多了,大掌柜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別出餿主意。
薛瀚下落不明,這事在仙人心裡系了個扣子,很長時間都解不開。
說回元日。
元日在第一次被貶後,不到三個月,就被重新調回京城,還升了官。
他給陶眠寫信時提到這件事,語氣淡淡,言簡意賅地提了一嘴,更多的文字用在聊他的愛子元行遲。
元日三十歲那年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和同僚相比要晚得多,又是獨子,對這孩子有著多一分的疼愛。
夏晚煙身子骨弱,當年生下元行遲差點耗掉她半條命。
守在房間外徹夜難眠、擔憂得連坐立都難安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元日不捨得再拿妻子的性命冒險,於是元行遲成了他唯一的孩子。
元行遲很懂事,又聰慧。陶眠說他是元日翻版,一點都不誇張。
而且比起他爹小時候營養不良的孱弱樣子,元行遲要茁壯得多。元日每天下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樹上或者屋頂,把兒子抓下來。
說起這些瑣事,元日總是不吝惜筆墨,字裡行間都透露著他對元行遲慈愛的心。
他如此珍視他,把他視為世間一切可憐可愛的集合。
陶眠讀著那一封封信,裡面寫著的是他們父子之間相處的趣事,每每都要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妻子和孩子的存在,讓元日感到慰藉。
元日在回京後,過了兩年的安生日子,又一次被貶。
被貶的緣由他沒有與陶眠細說,只點出「誹謗朝廷」幾個字。以元日這種清廉克己的做派,估計又是因為朝堂內部的黨爭。
陶眠不懂這些爭鬥,元日也不與他多談,只是說這次被貶的地方不錯,山茶花很美。
他簡單的一句,勾起了陶眠的心思。於是仙人也在山中,擇地種了一小片白山茶。
這次被貶的時間有一年,朝堂又起了變化,元日又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京城,再次升官。
不過好景不長,再過一年半,元日又被貶。
這次他說新家門口的荷花很不錯。
陶眠看見了信,又種了一小片粉荷。
半年後,元日接到旨意,再叫他回京。這次他都不想和陶眠在信中囉嗦,只是簡單的「歸京」二字。
然後又是貶謫、回京、升官、貶謫……
幾度循環。
只是讀著信,陶眠都無力吐槽。
更何況是親歷這些起起伏伏的元大人。
往好了想,每次被貶之後就能升。樂觀點,說不定日後真的能「貶」出個宰相來。
陶眠在心中把這話掛上,元日還回一句——陶師父說得對。
在元日第七次被貶出京城的時候,他的髮妻晚煙,身子撐不住了。
元日很久沒來信,陶眠放心不下,動身前去探望他們一家。
等他到元家的時候,一大一小父子倆,坐在門檻發呆。
偌大個家,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