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極好天氣,太陽剛從宅子的屋檐探出頭,陽光就鋪滿了院落。
牆角有一株晚梅,由於花開得晚,褪去冬的凜冽,多了幾分嫵媚俏麗。陶眠和榮箏便是先後路過那梅花,衣袂輕拂過花蕊。
陶眠心思細,體察到那梅花的存在,半蹲下來,將花盆稍稍向裡面推兩下,免得誰路過時不小心弄折了它。
榮箏風風火火的,師父才起身,她就到了元日的窗外。
手剛敲了一下窗扉,那窗子就從中間張開縫,露出少年的臉。
「榮姨,我聽到你來了。」
少年人貪長,一天一個樣兒。榮箏上回見到元日,還是在三天前。
三天沒見,他的眉眼就要比之前更開闊舒展。
陶眠想方設法給小孩補充營養,目前來看工夫沒白費。元日從一個孤苦伶仃的小瘦猴子,長成如今丰神俊秀的模樣。
但在榮箏眼裡,無論過多少年,他都是她一隻手牽到山裡的瘦小孩子。
她反手敲敲元日的腦殼。
「起來就好。這麼重要的日子,遲到了,怕不是要哭鼻子。」
元日咕噥一句「才不會遲到」,轉身去洗臉了。
蔡伯跨過門檻,從宅子外面回來。他喜歡晨間出門散步,雷打不動的習慣。
陶眠恰好撞見了進門的他,便主動上前,迎了兩步。
老人月前生了一場大病,臥床十日之久。若不是陶眠從小神醫那裡討來些靈丹妙藥,他這條老命,恐怕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那一病,把元日嚇得不輕。出山讀書之後的日子,他大多數時間都住在蔡伯這裡,算是他半個親人了。
蔡伯病倒,昏迷三日,元日寢食難安,每天守在老人的榻前,連讀書都沒心思。
還是陶眠連嚇帶勸,才強行把他按在書桌前。
榮箏自己還是一身的病,陶眠不叫她靠近病患,於是照顧蔡伯這件事,就落在了陶眠身上。
陶眠盡心盡力,想辦法讓老人轉危為安,儘快痊癒。
否則元日這小孩要哭死過去。
那十日,蔡伯的意識昏昏沉沉,一天中清醒的時候並不多。
他恐怕是在擔心自己命不久矣,就拉著陶眠的手,對他講了許多話。
有對元日的期許,和未來的安排,還有許多不舍和牽掛。
蔡伯這把年紀,卻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他的子孫從來沒有探望過他,陶眠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歿了,還是天生冷血。
偶爾蔡伯也說說他年輕時候的事,陶眠因此得知了老人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對元日透露過,這是老人自己的希求。
老人清醒的時候,說的是明白話。糊塗的時候,就發出些含糊的囈語。
有次他從夢中驚醒,大概是夢到了從前的事。醒來後,他的上身微微撐起,緊緊捏著仙人的手腕,叫仙人告訴元日,千萬不要走上那條路。
哪條路呢,蔡伯不說,但陶眠也知道。
等到陶眠安撫兩句,老人家又變得清醒時,他幽幽地嘆氣。
「罷了,罷了。老天爺賞的碗,端不住也要端。元日就該是吃這碗飯的。」
陶眠沒有應,而是把床頭涼得剛剛好的藥端過來,叫老人慢慢服下。
等蔡伯病癒,他又恢復了那副總是笑眯眯、清閒無事的老者形象。陶眠從門口迎他進來,說春日來得慢,冬天去得緩,讓老人多加兩件衣服。
「曉得、曉得,」蔡伯點點頭,「小陶今日來得可早,箏姑娘也是。元日可起了?」
「早起了,還磨蹭著呢,怕是考前心情緊張。」
「正常、正常,」蔡伯捋著長須,「孩子心性,有兩年就成熟了。」
陶眠先前頻出炸裂言論,讓蔡伯每日不得不多服兩片藥。自從那回老人病倒,他說話也就斟酌著來了,輕易不開口。
蔡伯倒是有些懷念以前口無遮攔的他。
對於此種心態,陶眠想點評兩句。
礙於蔡伯身體不好,遂罷。
榮箏除了催元日起床這件事幫了些忙,剩下的時間都在添亂。
一早的雞飛狗跳,終於,元日整理好自己,換上整潔的新衣服,站在陶眠和蔡伯面前,深深一拜。
「陶師父、蔡伯,元日這就去了。」
「去吧去吧,元日,放心大膽地考,陶師父拿皇位給你兜底。」
「……」皇位這個梗是過不去了,蔡伯深吸一口氣。是他錯了,小陶還是氣人小陶。
元日還等著他開口,蔡伯定了定神,望著眼前的年輕人。
「元日,多餘的話也不必說,接下來幾日的考試,只是你人生中必經的一環考驗,邁過去就是了。
不必將它看得過重,也不輕視它,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說給元日的話,是叫他把心態放平,眼界放長。
未來的路漫漫無邊,轉機無限。正因為如此,對待眼前的考驗,不必像面對終點那般如臨大敵。
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這話一出口,元日的神情明顯要比之前釋然許多。
「元日明白。」
他朗聲應了蔡伯的話,向著陶眠、蔡伯,還有剛剛走過來的榮箏行了一禮。
然後,跨過高高的門檻,在熹微的晨光中離去。
院內的三人目送他離開,榮箏笑盈盈地揮手,直到看不見元日的身影。
因為抬起了手臂,衣袖順著細瘦的小臂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手腕。
在手腕內側,原本白皙的肌膚上,多了許多道紫黑色的痕跡。
像細小的藤蔓,又像許多條吐信子的蛇,看上去觸目驚心。
榮箏垂眸望著自己的手臂,微微咬住下唇,將衣袖重新捋下來,遮住肌膚上的異樣。
隔著蔡伯,陶眠餘光瞥見榮箏的動作,他凝視許久,直到對方放下袖子,才收回目光。
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