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嘈雜之聲消弭,當藍色的火焰自心臟湧出之時,世界都為之一寂。
馮妄站在夢土上,具象的人格環繞著他。
馮妄看清了人們——熟悉的相貌,熟悉的聲音。所有的面孔都是馮妄記憶中的人,那些人所具備的品格在夢土的催化下讓人格們帶上了熟悉的面孔。
樹林顯現了它們的真貌,童話中所描述的陰暗叢林在現實的白樺面前顯得如此『可愛』。那群狂妄而又貪婪的瘋子並不忠誠於扮演一個外表唬人的童話環境,但它們看到了藍火。
白樺不安的抽動著,環狀的肢節顫動著,它們無法理解渺小的火焰為何會燃燒,幽藍的火光令它們感到驚疑與不安,它們叫嚷著,被焰尖灼燒著的粗劣偽裝如冬日的枯草般無力,它們現出了原型!
「不,瑰麗的火焰為何會逃出油燈?」優美的樹放棄了自執儀態。它們恐懼著——壓抑的空氣正在被消滅,它們決無法容忍反抗的火焰奪走它們被視若珍寶的溫床!
混亂的決議在草草批案後終止,白樺們悲憫地,滑稽的扭動著將一棵腐敗的老樹點燃,它們看著無頭的屍身於烈火抽動,不顧滾滾黑煙,貪婪的吸吮糜爛的、升騰的香韻!
黑色的灰燼浸染了它們的身軀,剝落的皮屑漫天飛舞。黑色的樹木抽動著,癲狂地揮舞著枝杈——它們如毒蛇般交疊纏繞,似蠕蟲般延伸,於野獸的嘶吼中撲向那顆微微顫動的心臟。
人格們就像是真的活人——一樣在面對如此災難中軟弱無力。
人們怕了,但他們只能用泡沫般的勇氣的掩飾自身的懦弱,可一個泡泡又能持續多久呢?
「看到火光的人,向我靠攏!」馮妄高喝道。
無助的孩童朝光源聚攏,黑暗的蛆蟲卻畏懼於他的無私,陰影中開始響起質疑聲。
「火光會暴露我們,快將火焰熄滅!」瘦削的人嚷道。
白易的『思想』目睹著這場故事,他看向於馮妄用手托舉的藍火,一股濃濃的悲鬱自心頭泛起。
(時間到了,勇敢的、美麗的勇士高舉著火焰,帶領著他深愛的人們,沖向了黑暗的樹林。)
泛黃的紙葉上,羽毛筆再次書寫了他的故事。馮妄安靜的看著黑色的字跡於昏黃的燭光下顯現,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般,他對所有人說:
「我們走吧。」
一場面向絕望的衝鋒已經到來。他沖在所有人的前面,高舉著焰火,為後來者照亮前路。
所有人如同著魔般跟隨著他,生存的本能讓他們不再猶豫。狂風吹來,冰冷而詭異,但他們依然向前衝著,儘管肌肉在戰慄,儘管內心在恐懼。
黑樹們驚奇的觀察著人群的洪流,看著他們如遷徙的螞蟻般衝鋒。黢黑的樹枝相互碰撞,帶著嘲笑聲再次將一棵老樹點燃。
白樺有很多,不是嗎。
無盡的黑樹再次將一個個壯實的羔羊從人群中拖走,它們飢餓的將細密的樹枝從人的手背刺入靜脈,再沿膨脹的血管瘋狂的生長。刺骨的疼痛讓一個壯實的男人瘋狂了,他一把扯出枝幹,將雙手的皮膚一同撕下。
迸濺的血液如同打翻的菜餚,令黑樹們發怒。粗壯的根系自男人的雙眼刺入,想要將獵物的大腦摧毀。
男人癲狂的大笑著,嘹亮的笑聲將樹林震的嗡嗡作響。他高聲叫道:「『舉火者』,點燃我!」
浸染鮮血的心臟被他用左手挖出,逸散的火星飄落其上,他一把將樹枝摟過,用點燃的心臟狠狠拍向黑樹們。
幽藍的焰火依附於陌生的器官,火焰肆意的點燃著閃避不及的樹木。
當樹木的「犧牲「不再可控,它們怕了。
無數瀕死的勇士效仿著先驅的舉動,一顆顆熾烈的心臟如炮彈般擊向黑暗的樹木。烈火是英靈的庇護,讓奔跑的人們不再陷入泥濘的沼澤,讓疲憊的人們不再受寒風的侵蝕。
或許,文明便是火種,在這樣一場衝鋒中,有人倒下了,但他們並無怨悔。在野獸撕咬著血肉之時,他們所做的並不是安靜的、無力的死亡,他們讓滾燙的鮮血撒向四周——以吸引更多的禿鷲——用屍體與恐懼督促著同族們逃跑的更快些,成長的更壯些。
突然,嘹亮的啼哭聲響起,人們都聽到了這聲啼哭,它清脆、稚嫩卻飽含著並不歸屬於這死地的力量,它像是來自靈魂——高昂的宣講著苦難與不公,它的小主人——僅僅來到這個世界四十天的孩子,用這一聲並不合時宜的吶喊,宣告著生命的頑強!
千年前,嬰兒用啼哭聲佐證了人類的統治,千年後,當人群再次逃離樹林,奔向草原,他們仍會先祖一般,開闊求生之路!
黑樹們憤怒了,真的出離憤怒了!它們同樣聽到了啼哭聲——那刺耳的、惡毒的聲音!他在嘲笑——懵懂的孩子在用獨有的歌聲嘲笑著黑樹們的無能。
它們甚至無力殺死一群玩火自焚的猴子!
『故事』正是這樣,但現實怎麼可能這樣?
枯骨堆砌的沃土正在人群的踐踏下凝實,失去了蓬鬆的土壤,窒息感已經扼住了黑樹們的咽喉。它們不能再等待了。
優美的樹們再次發聲,如鐵鏟摩擦地面的噪音令盲目的樹陷入了語言的糖衣。他們聽到了這首讚歌:
「神將肋骨掰下,種植無憂的樂園;
美麗的樹欽慕神,把根須植入祂的腎臟;
祂曾在沃土上舞蹈,伸直的雙手嚮往著夜空;
直到枯瘦,直到疲乏;
為何不安睡?為何不沉淪?
盲目的樹,別再奔逃!
草原是陷阱,唯有樹林庇佑著安康;
相信我:
獨立思考會誘使偏見,群體的智慧才能構築抵禦災難的堅牆;
相信我們:
我們都是白樺,我們何必奔逃......」
人格們的面孔漸漸消失,他們如白樺般站立,已經無法跟隨火焰。
「真是驢唇不對馬嘴的難聽詩歌啊。」馮妄呢喃著。
馮妄的身後只剩下幾位人格,而化為黑樹的白樺們卻將他們團團包圍。
藍色的火焰仍在燃燒,但作為柴薪的馮妄卻所剩無幾。
他低頭,看了看空空的腹腔。
「哎,『舉火人』,別著急。」
馮妄身後的一位人格上前,他的五官幾近消融,卻有著普通人無法匹及的冷靜。
馮妄看著他,眼中映射的火苗跳動。
人格,成了人。
沒有詢問,但馮妄已經猜到了一些。
人走上前。他失去了眼,因此白樺中不再有光;他失去了耳,因此樹不再知道聲音;他失去了口,因此貪婪與進食被黑樹所迴避......
直到,人的七巧去其六。
人消失了。他像是強行插入故事之中的木偶,在完成使命之後被抹去。
馮妄再次高舉火焰,但這次,白樺仿佛平凡的樹木般安靜的樹立。
(黃昏來了。在一片金黃的草原上,英勇的騎士快活的笑了。)
(先民們奔向遠處肥沃的土地,他們用力嗅著充滿著希望的、自由的空氣,快樂的歡呼。)
(沉浸於未來中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尤里的倒下。那位令人敬愛的騎士就這樣永遠的沉睡在了遠方的夢土。)
(好了,睡前故事講完了。)
(孩子,該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