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的書頁快速翻動,凌亂的紙張翻折聲持續了許久。
馮妄能夠看到那本書,那泛黃的書頁,那銀色的書脊。
啪!
書像是被無形的手掌奮力合上,恐怖的詛咒氣息彌散。
在書籍上創造新的童話,從來不是無代價的。
銀色的夜梟自書封飛出,猩紅的、細長的瞳孔直視著馮妄,然後,它如一個發條擺件般——那圓盤般羽毛之下的頸椎僵硬的轉動了一刻度。
卡塔——
清脆的兩聲響同時響起,夜梟與馮妄的脖子都以垂直角度為準線,精準的順時針旋轉。
斷裂的脊柱刺破皮膚,令馮妄鮮紅的血液流淌
他只是笑了笑。
擔任主角,當然要承受最為嚴重的代價。但對於馮妄來說,邁向死亡的代價不過是他走向溟滅的一趟順風車罷了。
一隻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漂浮於夜梟身後的《群星》,並用另一隻裹滿灰燼手將夜梟抓住,塞入書中。
又是一位特殊的持咒人啊,馮妄在心中感嘆。打斷詛咒的代價支付並自意識中抓出《群星》,真是離奇的手段。
馮妄扶正了自己向左偏移的頭顱,在藍火的炙烤下,頸椎與顱骨像是兩節被火燎過的線頭般簡陋但堅固的連接在一起。
「還有事兒嗎,戰友?」
直勾勾的目光像夜梟的凝視般,讓看向身前持咒人的馮妄有種兩人大眼瞪小眼的錯覺。
持咒人沒有說話,或許是他不能說話——在持咒人必須小心應對詛咒代價的現狀下,這很正常。
立正,抬手,標準的軍禮代表著這位持咒人崇高的敬意。無論出生與歸屬,為守護人類而鬥爭的戰士都值得尊敬。
馮妄開心的笑了笑,他癱坐在被藍火引燃的樹林中,雙手燒盡的他只能以笑容回應。
他早就料到了他的結局,他同樣能夠坦然的接受自己的死亡。
但還不是現在,還要再等等。
曾在白樺林中遇到的兔子是一個博學的遊歷者,也是一位癲狂的預言家——但它說對了很多事情。馮妄不能任由他竭力探聽到的密辛就這樣與他化為飛灰,同樣,他還有掛念的人。
「第一次死,有些不習慣呢。」他無奈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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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落在了生鏽的欄杆之上,它嘎嘎的呼喊著,卻沒有回音。
被污濁名為不祥的鳥兒卻幸運的在這場災難中存活下來,混雜著泥沙的翅膀和乾瘦的身形彰顯著它面對生存的精疲力盡。
它又嚎叫了兩聲,但沒有鳥雀回應,甚至那些常常驅趕他的人類也不曾現身。
它撲扇幾下翅膀,可惜無力起飛。
一個清晰的腳步聲自樓宇間的走道處傳來,烏鴉警惕的跳下欄杆,倉促蹦跳著藏入黑暗的角落。
張希回來了,但最壞的事情大抵是發生了。
死寂——完整的死寂。
在進入小區的一刻,他便看到了熟悉的環境,所有的布置像是往日般自然。卻唯獨,沒有人。
沒有逃竄的痕跡,沒有血腥的殘留,只有著布滿灰塵的報亭和一棟棟沉默的老樓。
張希走上了單元樓前的台階,拉動樓門。
格卡!樓門發出著熟悉的尖嘯聲,強大的力量令門板的咣咣的敲擊著被好事者堆放於門邊的雜物,潮濕與腐敗的氣息由密閉的空間湧出,一本繫著繩的作業本晃蕩的向張希砸來。
輕鬆的抓住黃色的本子,一種蠟油塗抹的滑膩觸感令張希險些脫手。
【是你嗎,孩子?】
模糊的字跡顯露在被翻折的紙葉上。
張希打開作業本,放平了那張被他接本時不小心翻折的紙面。平靜的從頭翻看起來。
作業本的前幾頁是抄錄的並不工整的古詩詞,從歪歪斜斜的方塊字中不難揣測那位寫作業人滿腹的怨氣。再翻過幾頁,便是用原子筆寫下的字跡。
【我們都聚集在第一層,但是原本逃生的門戶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沒法判斷如今是白天或是黑夜,在天突然變得漆黑之後的第三天,這棟樓的樓門和一切能夠通往外界的窗戶便消失了。】
【一片漆黑中,有人無聲的消失了,雖然我是個獨居的年輕人,但根據倖存住戶們的描述來對比,他們的消失與我們不同。】
【我們,還沒有消失的人們,也正在經歷著消失的過程,只不過很慢。】
【依據現在燭光照射我的情況來看,我現在大概是半透明的。並非顯示內臟的半透明,是外形的透明化。】
一片像抹散蠟油的黏膩污漬。
【吳老頭也沒了,這才一轉眼啊。好在,這種消失沒有痛苦。】
【消失好像加快了,後面是住戶們最後的話,都寫在這個本子上。】
張希看完,快速的後翻本子,也找到了父親的留言。
很短,像是沒什麼可寫的般。他寫了些身份信息與一句【了無牽掛】,卻在『無』字上劃了又寫。
張希沉默著記憶了本上的留言,他無法將物質帶離這個囚籠,只能留存記憶。
他將看完的本子重新擺在樓門內側一角,或許會有官方的搜索隊再次踏足此地,這樣的記錄能夠證明留言者曾存在過。
張希踏足上樓。有些住戶的門敞開著,自室外的風吹來,驅散了部分食物腐敗的氣息,有些住戶的屋門緊閉,鐵製的把手已經布滿塵灰。
張希走到家門前,自角落盆栽的泥土中挖出了一把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家裡沒什麼異味,一入門便能看見的木凳上略沾香灰,凳上瓷碗中,三柱燒盡的紅色香簽幾乎沒入碗底的小米中。
張希看了看不復往日金光的灶王爺,那掛畫上的金色顆粒已然掉落乾淨。
走入屋內,客廳的茶几上擺放著一本敞開的照片集,一張張往昔的記憶凝固在輕薄的相紙上,卻不知被誰惡意塗抹。
張希坐在沙發上,鋪著蓆子的沙發並無髒污。他端著照片集,認真的回收著昔日的美好。
父親在相片中微笑著,他從瘦高的戰士慢慢變為那個發福的中年男人,黑髮漸漸斑白,他失去了身旁溫柔的伴侶,同樣,那令人厭惡的塗抹抹去了張希的存在。
他也曾一個人坐著,靜靜的翻看著這本記錄他半篇人生的相冊,可看著看著,卻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如果從來孤獨,便不會如此悲傷,如果從未經歷,那遺忘的痛苦便不會如此將人折磨。或許父親翻遍了這本相冊,一張張的看著已經模糊的過往,卻如何也想不起失去了什麼。
輕輕的站起,張希將相冊放回茶几。
邁步,他在這並不大的家中走著,一點點的將這個熟悉的家刻入腦海之中。直到再見黃昏。
一隻烏鴉蹦跳著,它在敞開的樓門前用鋒利的鳥喙啄動著一把銀色的手槍,或許他無法理解這個閃光的物件為何會有請人吃花生米的習慣,但它非常喜歡閃亮的東西。
一隻腳自樓道中邁出,受驚的烏鴉快速逃離,張希看到了落在樓門前的槍。
一把被賦予微弱詛咒的槍。
拾起槍,這或許是他所能帶走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了。
再次回頭,他深深的望一眼故日的老樓——它如一位倔強的老人,安靜的送別著遠行的孩子。
雛鳥飛走了。
夕陽下,只剩一座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