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際一般悄然離去。
走前還吻了吻頰,她懶懶地翻了個身,臥在他留下的溫暖中不想起床。寒涼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涼的冰蠶絲,他說氣血不足的人換這個會好一點。
其實不管哪種都一樣,離了身後的熨燙依舊冷下去,寒氣早就滲入骨髓,墊什麼都沒差。
近段時間偶爾有人在附近窺探,極隱蔽,但瞞不了她。
懲戒過兩次後收斂了許多,她懶得朝相,更不想費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馬,那兩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過了要害,對方不會不懂。
假如在天山,她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可能的隱患,勢必查清楚了才罷休。但到了這裡,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門之前根本不願搭理。若他知道,一定又要溫柔地輕斥了。
想起離開的人,她泛起一絲自己都未覺察的情緒,淡漠的眼有了些溫度。抱過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壇摩挲了許久,始終拿不定主意,娘希望留在哪裡?發了好一陣呆,她悶悶地嘆了一口氣。
這幾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將揚州逛了個大概。
買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回來隨手一扔,堆亂了又讓侍女收去丟掉,周而復始,慢慢厭倦。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樂鶯歌婉轉,一徑支頤發呆。
二樓人少,到底不是隔間,未過多久身邊有人坐下,沒感覺到威脅性也就聽之任之,隨手拈起點心品嘗。
有視線在看她,她沒轉頭自顧自地邊吃邊聽,一會兒碟子就空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剛出爐的熱點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現的點心,她終於瞧了瞧對面。
一個極溫雅的男子,通身氣息平和,正微笑地著看她。身後跟了一名隨侍,看上去不太好對付,她默默地估量,相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讓她留意,若非不諳武功,定已到了精華內蘊的地步。
「姑娘不妨嘗嘗,此處千層油糕可稱一絕,必然不會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塊嘗了嘗便推開碟子。
「多謝。」淡淡地丟下兩個字,她逕自付帳離去,走出老遠還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不明對方的來意,也無心深究,只當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點。
從那日之後,舉凡出門,總會遇到此人。
全無異樣舉止,時請一碗羹,一碟酥,有時送幾張彩箋,一卷字畫,種種零碎的玩意,端看她那天逛的是什麼門類。所贈均為上品,也無多餘飾詞,對她轉身而去的行為並不在意,永遠不變的微笑。
她不問,他也不言,雙方似有默契地耗下去,看誰更有耐心。
她依舊隨興而游,見採蓮女行船打槳有趣,出錢租了一架空舟。
划船比想像中麻煩,卻也難不倒她,漸漸行到了湖心。鋪天蓋地的荷葉仿佛與天水相連,碧色無邊,遠遠地傳來採蓮女的輕歌,水聲棹聲混為一色,頭頂一片晴空萬里,益加心曠神怡。
在層層疊疊的花葉間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高過了人頭,隔絕塵世般的清寧。垂手撈了幾株野菱,玩了一會兒荷花,剝出碧圓的蓮子,她沒有挑出蓮心一併咽了下去,品味著與清香揉合的苦澀。日光曬得刺眼,摘了一方圓大的荷葉覆在臉上,枕著水聲睡了。
波浪起伏,輕舟搖搖,極熱的陽光碟機散了陰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夢,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漸漸挨近了小舟。
拿開遮臉的荷葉,一雙溫和的眸子靜靜注視著她。同樣一葉輕舟,這次沒有帶隨從。比起那個人,俱是出眾的長身俊貌,只是那個人氣質偏冷,此人沉靜如水。
對方遞過來一個提籃,爾雅地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蓮子。」
精緻的提籃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壺上好的香茶,還有一碟細點,一雙烏木鑲銀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頭。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什麼樣,都不會是我。」僵持了半個月,終於說了超出兩個字以外的話。男子平和的眼光總在透過她看什麼人,可以確定無惡意,但並不讓人愉快,她決定做一個結束。
「你怎麼知道?」對方笑起來,眼中掠過一抹讚賞。
這個人身上有某種讓人放鬆的氣質,她扯了一角荷葉作杯,遞了一捧茶過去。
「謝謝你數日相請。」啜了一口帶著荷香的清茶,「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來此,你必定是認錯了。」
男子點了點頭,相當坦白:「我也不能確定,或許真是錯了。」
「希望能找到你想找的。」她喝完了茶,隨手將荷葉拋入湖中,拾起漿準備劃開,天色已近黃昏。
「有個不情之請。」對方適時道了一句。
「說說看。」
「是否能借你的劍一觀。」
話語平常,仿佛是借把扇子一瞧,空氣卻突然冷下來。
迦夜黑眸如墨,沒什麼笑意地抿唇:「殺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動手,只想看看劍。」男子略帶歉意地解釋。
「不管劍是怎樣,都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為何這麼肯定?」對方仍是溫和的笑,「你並不知道我要找什麼人。」
「你也無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劍?」
「你說得對。」男子嘆息,「離別太久,許多事都很難確定。」
「放棄吧,或許會輕鬆一點。」
「難比絕望好。」他又在透過她看不知名的人,「縱然人非,物件不變,所以我想看是不是。」
「你堅持要動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覺得好笑:「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寧熙,衣袖輕拂,氣質溫良如玉。
「算了,也許確是我認錯。」
她拾起槳劃開,漫不經心地道別:「但願不會再見。」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悅的聲音似響在耳邊:「最後問一聲,你的劍可叫寸光?」
暮色中僅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身影,搖槳的手停了一瞬,話音平平送出。
「你找錯人了。」
踏出房門,青嵐緊張地盯著他,試圖從神情中看出蛛絲馬跡。
「爹答應了?」滿懷期待的目光簡直令人不忍心說不。
「沒。」
一個字澆熄了熱望,青嵐的頭頓時垂了下去,喪氣而失望。
「不過——」他慢吞吞地開口,不意外地看弟弟又緊張起來,「爹答應解除禁足令五日,其間可免例行修習。」
「真的?」青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驚喜得嚷起來,「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撲上來熱情過度地抱著不放,「謝謝三哥,三哥真好。」
被當樹一樣搖了半天,謝雲書掙開小弟正色叮囑:「這是讓你陪來訪的朋友,別光顧著自己玩。」
青嵐爽脆地應是,不一會兒賊兮兮轉了轉眼珠。
「你想什麼?」一看就在打什麼鬼主意。
「正巧這幾天沈淮揚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麼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著他。」
青嵐笑得極是詭秘,心已經飛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搖頭,好在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騰出事來。
謝青嵐沒想到兄長的心思,興致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後。
穿過鬧市,走過小巷,仗著輕身功夫飛掠,幸未被快馬拉下,最後竟然出乎意料地到了山中一座奢華的別苑後門。
險些要懷疑是不是好友發現了被人跟蹤,特地將他引到這等偏遠之所。可看神色卻又不像,只見沈淮揚安靜地在邊角等了許久,門忽然開了一條縫,一個窈窕麗人閃身出來,一見面就綻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婉轉,年紀似與沈淮揚相當,竟是個西域美人,遠望去曼妙有致,已現出成熟女子的嬌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揚臉上可疑的輕紅,心底不禁哀叫,繼三哥之後,又一個親近的人成了情場上的呆子。
這傢伙來揚州才多久,動作居然這麼快。
眼見一雙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談,鬱悶的怨念在青嵐心中揮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後,她未再出門。
再過幾日蕭世成即離開揚州,她給自己排的時間也大約相應,想來不致再有機會遇見,不管那個人是誰。
並未費心思慮,更不曾告知夜夜來會的人,一切都將過去,未來似乎清晰可辨,沒什麼是意外。
「葉姑娘,苑外有人請見。」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揚聲,親自通報。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別無一字,僅在正面繪了一個繁複的印記。
龜茲王室的徽記。
她略一思量:「請他在前面酒樓雅座稍待。」
拒絕了李叔派護衛隨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赤朮。
「殿下有何見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地開口。
赤朮實是一個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鮮明輪廓,勇悍和尊貴兩種氣質矛盾的交織,使他充滿了男性的力量感,隨意坐著仿佛已蓄勢待發。
「也沒什麼,畢竟我到江南均拜雪使所賜,故人異地重逢,請上一席也是應該的。」赤朮含笑而對,目光奇特的閃亮。在那般眼神籠罩之下,總使人錯覺自身成了獵物。
可惜對迦夜無效:「原來殿下離了龜茲這麼悠閒。」
「雪使離了天山不也一樣?」微笑著替她續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況本是舊相識,更該好生聊聊。」
「你漢話說得不錯。」聽著龜茲聲調的咬文嚼字頗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赤朮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個質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寵,炙手可熱,或許能讓我回去。」他並無自慚自愧之態,「卑躬屈膝附諸尾翼非我所願,卻是勢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會兒:「你倒是王侯之才。」
能屈能伸,迅速適應從頂峰跌落的猝變,又與仇人笑顏相對,款款而談,非一般人能為。
「得雪使一贊,赤朮備感榮幸。」
「怎麼不借蕭世成的手除掉我,這可是個報復的良機。」
「能殺雪使的人,目前我還沒遇到。」赤朮的神色說不出似憾似嘆,「再說我現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煩。」
「你很聰明。」她盯了對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沒有想像中難。」赤朮語帶雙關,「蕭世子不也忍下來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錯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龜茲,以為從南郡王著手打通朝廷一關即可。」她不出聲地一笑,「你帶的金珠足夠填平各級官員的胃口?」
「確實不夠。」赤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支筷子蘸著茶水寫了一串人名。
「你來中原上下活動數年,勢單力孤難成其事,最好的辦法是借龜茲一國之力,由龜茲王派使者攜國庫珍寶打點,勝你百倍。
「龜茲王當年遣你為質,無非是誤會你意圖奪嗣而通敵,只要破開這個結,他必然懊悔自責,費盡心思千方百計接你回國。
「癥結關鍵在於姑墨,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卻可派親隨往來,伺機挑動姑墨主師狼干與國相之間的矛盾。狼干為外戚姻親一系,性情剛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須誣其無能怯戰,致使姑墨當年與你一戰失利,全仗國相巧妙設計方令龜茲退兵言和。」
赤朮的眼睛剎那雪亮:「狼干定然憤憤不平出言爭功,當年之事即可大白於天下。」
「殿下只須靜待姑墨廷爭傳入龜茲密使之耳。」丟下了筷子,她懶懶地倚上靠背,「桌上的這些人可供適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赤朮一一默記在心,良久不語,已在盤算具體施為細節。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複雜而難解:「你為何指點?」
「你不正為此而來?」招來侍女換了壺新茶,她看也沒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異樣,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是我害你聲名狼藉離鄉萬里,而今稍事彌補,不過也有條件。」
「你說。」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繼掌龜茲之後,二十年不得對姑墨動兵。」
「這是為何?」赤朮詫然凝視著對面的纖影。
「你只須說答不答應。」素顏微微現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併姑墨照樣有辦法令龜茲強盛。」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靜思片刻,反而鬆懈下來,「雖不知雪使為何立此規矩,赤朮照辦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話聲忽然寒徹入骨,「別以為我離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違約我照樣能讓龜茲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領教,豈敢小視半分。」他窒了一剎,重又綻出笑臉,「赤朮必不違信。」道最後一句時手已按在額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習俗,語音莊嚴,十分鄭重。
迦夜點點頭,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願。」
氣氛隨之放鬆下來。
赤朮舉杯答謝,思了半晌,終忍不住詢問:「你不恨我?」
迦夜一時不解:「恨你?為什麼。」
「我曾對你用刑,又縱容手下——」儘管不明密室的詳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卻是清晰可見,死掉的侍衛半身赤裸,些許細節並不難猜。
「那些鞭笞?」她約略瞭然,並不在意,「我殺人的時候就想過有這麼一天,算罪有應得吧,至於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卻讓人無端悚然:「不是已經被我殺了?我從不記恨死人。」
赤朮看著那張清麗與煞氣並存的雪色素顏,久久說不出話。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宮,心中大致有了考量,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計順利,不出數年即有望回歸故國。一心回西域再設法洗刷污名,卻未想到還有此一箭雙鵰之計。
思慮間,一個嬌影從廊後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朮有些意外,「有事?」
鄯善國的小公主,同樣被叛亂後的叔父送至中原為質,成了南郡王的禁臠。彼此皆來自西域,不過他對這個空有其表的公主興致缺缺,多為避嫌敬而遠之。
「赤朮殿下,你可不可以幫我。」
難得嬌美的公主找上門來,男子提起了一點好奇,世故地打了個滑腔:「公主何必多禮,假如赤朮勢所能及,定當效力。」
莎琳雙手交握,麗容因緊張而微微扭曲。
「我看見了殺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請殿下借些人手殺了她。」
赤朮錯愕了半晌,幾乎要笑出來:「你在哪裡見過她?」
「她來過行宮。」莎琳說了一個日子,恰是瓊花宴當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復仇的良機。」
他頓時對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養尊處優,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兀自認真地計劃:「我已探聽出她在揚州城的哪一處,只須躲開她身邊的人,殿下手邊的英勇戰士輕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這件事請恕赤朮無能為力。」他再聽不下去,出言打斷,美麗的眼睛詫然睜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絕。
「公主還是小心服侍王爺,儘量多爭些寵愛才是上策,這種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傳至世子耳中,只怕——」這話有一半出自真心,蕭世成不會容許身邊有包藏禍心的人物,一旦被其知曉,不是淪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剷除,在長安的失勢質子質女命如螻蟻,誰會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負美貌如花卻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寵愛過一段時間後即受冷落,在王府時時受各色美人傾軋,不是無緣由的。
他的憐憫也僅此為止,言畢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後。
「難道你就不恨他們?是他們毀了一切,我們根本不應該受盡屈辱,是她讓我們離開了故土流落成這等低賤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嗎?!」嬌喊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求助無門孤立無援,眼見著仇人逍遙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輾轉難眠。
「我曾經恨過她。」赤朮站住了並未回身,低沉的話語發自心底,「到最後我只怪自己不夠強,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毀滅,而且做得比她更徹底。」
「命運就是這麼殘酷,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強,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一下,藏住嘆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麗色,僅能淪為權者茶餘飯後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樂。世上唯有實力能贏得尊重,這個道理,嬌寵過度的公主大概永遠不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