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代價

  醒的時候,抓傷的臂膀已上過藥,散架般的身體仿佛重新拼湊了一遍,夜間的衰弱無影無蹤。

  他不這樣認為,扶起她餵著溫好的粥,眼神藏不住擔憂。

  「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沉睡的時候請過大夫,卻完全診不出所以。

  「舊傷復發。」香糯的粥滑入喉間喚起了飢餓,他卻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進食,慢一點。」調羹撥弄了半天,他才餵了下一口,「我不記得你有這種毛病。」

  想取過他手中的碗,剛一動發現身無寸縷,立即縮了回去,也許是羞窘的神態過於明顯,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剛恢復,別急著動。」他輕柔地餵了一匙,繼續追問,「怎樣的舊傷?」

  「練功時留下的。」

  「你以前沒發作過。」他似下定決心不讓她敷衍過去。

  她頓了頓,說得極不情願。

  「我練的當然不是摩羅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給我的秘術。」

  「說細一點。」深暗的眼睛盯著她,不容迴避。

  或許是昨夜所致的衰弱,又或是他罕見的堅持,她稍稍滑下去一點,勉強開始解釋:「我並不是什麼武學奇才,有今天的身手全因所學的比較特別。這門功法練的時候不容易,但行功奇特,短時間即可凌駕於常人之上,異常輕靈迅捷,敝病是會給經脈造成相當大的負擔。一旦練至頂峰功法反噬,隔一段時間會經脈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不是沒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痛。

  好看的眉峰立即蹙起來:「多久會發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輕:「昨天是第一次。」

  照這樣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習至巔峰,必是為了對付教王。

  「距離下次間隔時間多久?」他極堅持。

  她乾脆側過了頭。

  他盡力按捺住情緒:「會反覆發作到什麼時候?」

  她沒有看他,淡淡的語氣一無所謂:「到我死。」

  「你怎麼會練這種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聲擱下了碗。

  對他的怒意視而不見,她漠然吩咐:「把我的衣服取來。」

  「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變成怎樣?」男子眼神複雜。

  「我願意付出代價,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無波。

  鐵青著臉看了她許久,他扭頭走出房間。隔間猛然傳出傳出桌椅倒地的巨響,沒多久又走回來,所有的行裝衣物都被他提了進來。

  「做什麼?」無視他難看的臉色,她皺了皺眉。

  「你以為我還會讓你一人獨處?」幽暗的眸子迎視著她,「從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間房。」

  「用不著。」她冷冷地拒絕,「我有能力照顧自己。」

  「若你知道什麼是好,就別拒絕。」他走近床邊,神色顯出並非虛妄,「或者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氣息瞬間冰冷下來,黑瞳寒意凜人:「別逼我將你視為敵人,那並不明智。」探出的細臂按住榻邊,凌厲的氣機盈散,凍結了室內的空氣。

  「你知道我是關心。」

  她一字一頓,堅冷如冰:「我的事與你無關,別妄作主張。」

  對峙半晌,他伸手替她將滑落的被子扯起來,語氣放緩,甚至蘊著幾分請求。「我不是你的敵人。」混著嘆息的低喃溫柔動人,「你救過我多次,我一次也沒有忘。」

  她的神色始終僵冷,任由他裹住身體:「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為什麼怕?」他端詳著她的眉目,道出潛藏的疑惑,「你怕與人接近,更怕別人對你好,為什麼?」每次只要稍稍柔和,她就會以冰冷生硬的態度拉開距離,「你從來不給別人留餘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點,你累不累?」

  柔和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如有魔力般侵蝕著意志。

  她垂睫沒有說話。

  「我不會碰你,我只是擔心你下一次發作又傷了自己。」拉過她的手,指尖輕摩著青紫的牙痕,他深深地嘆息,「能不能,試著信任我?」

  寂靜了許久,感覺到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柔軟。

  「我餓了。」

  枕邊多了個人。

  極不習慣,她勉強忍住翻身的欲望,一動不動地盯著牆壁。

  很想痛罵自己自找難過,認真地考慮過把旁邊的人踢下去後果會如何,為什麼沒有堅持分道揚鑣?莫名地牽扯越來越麻煩,失去了對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歡。

  怎麼會竟妥協了?

  雖然他在身側相當守禮,中間還留了一定的餘地,她還是——

  防衛範圍被人侵入的感覺縈繞不去,折騰到天明,才抗不過倦意漸漸朦朧,也許還是該離他遠一點——

  呼吸平穩後,身側的人靜靜睜開眼,望著睡夢中仍輕蹙的眉。

  目光滑過粉嫩的臉,垂落的睫,小巧柔潤的唇。

  微笑無聲地綻放。

  此後他異常溫柔。

  幾次想提都沒機會開口,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觸及底線,細緻安排生活,在適當的距離中儘可能地周到,讓她無話可說。

  至於共寢,她更無言以對。

  抗不過疲倦睡去,醒來發現自己居然偎進他懷裡,反覆思量過後,不得不極不情願地承認,確是自己下意識的舉動。

  練功讓體質轉為陰寒,即使是夏夜也溫度極低,習慣了肢體冰冷的感覺,或許是身邊有了熱源,竟不自覺地依近。

  他知趣地不置一詞,沒有輕薄或是過分的舉止,僅是摟著她。

  她繼續在他懷裡醒來。

  人的體溫,很暖。

  逐漸習慣了身畔的男子氣息,偶爾會錯覺不那麼孤獨。

  或許,暫時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之夜,華燈齊放,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語人聲。

  繁花千樹,燈火萬家,酒肆畫舫儘是倚紅偎翠,執紅牙拍板的妙齡少女清歌隱隱,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間。文人士子憑水流觴,以詩逞才,無數麗人羅綺競秀,如春日群芳鬥豔。

  酒香飄市,舞榭不息,整條街市望過去,竟似通明一般。

  迦夜對街市上售賣的東西興趣不大,就著攤子看了看月下寶光流轉的玉石環佩,望了一眼就撂開手,倒是對竹哨水鳥之類頗為喜歡,隨買隨玩,沒多久又扔下,捉過了一個崑崙奴的面具。

  「這個倒有點像我殺鄯善王時戴過的。」細白的指尖劃了劃黑黝黝的面具,「原來江南也有。」

  嘴孩子氣地微翹,黑亮的眼閃閃發光,說的卻是與外貌截然相反的話,她笑笑遮上面具,輕快地在人群里穿行,黑髮雪膚,纖腰秀項,行止輕靈而無聲,可怖的面具戴在這般身形上,反像是獨屬於夜的精魅。

  拋下錢幣給攤主,他盯著前方的人緊緊跟上去,過於擁擠的街市令追逐並不容易,前頭隱隱出現了幾個形跡猥瑣的人,其中一個正向迦夜擦去。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人群驀地散開了一個大圈子,趕去一看果不其然。

  迦夜靜靜地立在一旁,一個地痞樣的人捧著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滾,殺豬一般地慘號,想是見她衣飾華貴又無隨侍,動了偷竊之意。

  周圍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看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號,幾個同夥瞬時圍上來,氣咻咻地叫嚷,張狂地在她面前粗言穢語,想趁勢把暗竊轉為恐嚇勒索。路過的行者不明所以,指指點點地猜議,多數對嬌弱的女孩抱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來的更少。他不知該同情還是慶幸,那個混混痛得臉色青白,絕不是偽裝,右手一定是折了。若在西域,迦夜會直接用劍,她很不喜歡與人接觸,劍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倘若幾個叫囂的地痞再挨近一點……

  一道青影閃過,前一刻還破口大罵的數名地痞接連翻倒,場中又多了一個俊美的青年。影子都未看清已利落地解決了爭鬧,圍觀的人群鼓譟起來,對英雄救美的戲碼激動不已,甚至傳出了喝彩。

  「還好?」他象徵性地問了問迦夜。

  面具後的她看不出喜怒,將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顯嫌惡的動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遠處,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鬧的聲音吸引望過來,瞬時睜大了眼。

  好容易擠到湖邊,人潮仍是洶湧,比起街市上的聯袂成雲,湖邊總算略略清淨,隨風傳來絲竹管弦之聲,配著疏星淡月,若有若無的曲樂別有一番意趣。

  「可否能上船看看?」遠望宮燈搖曳的樓船畫舫,迦夜有點好奇。

  「這些畫舫早已租給達官貴人,此時怕來不及。」

  「那邊也是?」有別於寬綽的樓船,湖面同時散落著一些掛五彩燈籠的精緻船舫,船頭儘是輕衣雲髻的艷妝女子。

  「那些不一樣的。」他只瞥了一眼。

  「怎麼?」

  「她們——」略有些尷尬,他語聲微頓,「與媚園裡的情形差不多。」

  迦夜半晌沒有作聲。

  「說起媚園。」她忽然開口,「你不擔心煙容?」

  「煙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九微自會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聯手,千冥必然落敗,下一任教王將落誰手不問可知,他並不擔心九微的處境。至於煙容,她是個好女子,但對他而言也僅止如此,無甚掛心之處。

  「你不是曾在清嘉閣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為你是喜歡的。」迦夜淡淡地掃了一眼,聽不出是何種情緒。

  腦中立時昏眩,未想過迦夜居然知曉,待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見他說不出話,迦夜籠起雙袖,黑眸映著迷離的燈光水色,絢亮而詭異。

  「你倒是對九微很有信心,篤定他一定能繼位?」面具後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什麼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分之想,猜我用什麼手段推了時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並非易與之輩,卻甘心被她施用緩兵之計,必有緣由。

  「很簡單,條件交換。」沒有理會他的沉默,迦夜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告訴他,九微的弱點根源在於疏勒,掐住疏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舉一動。」

  「一時寢席之歡,一世至上尊崇,何輕何重千冥分得很清楚,何況在他眼裡,一旦成為教王,我遲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驀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擊岸的輕響。

  「你擔心了?」迦夜突然笑起來,笑聲清如銀鈴,歡悅而促狹。摘下面具,眉眼隱有一絲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疏勒王廷伏下密探,離教之前得知疏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過數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樣拿不到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戲謔地淡笑,簡直不知該喜該怒。

  「我不過是戲弄你。」迦夜偏了偏頭,如一隻任性的貓,不負責任地品評,「生氣的樣子倒還真有點嚇人。」

  「很有趣?」

  仿佛未聽出他的不悅,她點點頭:「你是關心則亂,讓千冥繼位對我有何好處,我怎可能便宜了他。」

  「你對九微也沒好感。」

  「說得對,但九微不像千冥那麼貪心,成為教王后必然有數年用於鞏固權位。」

  「不至於將手伸到中原,你也可以樂得逍遙?」男子沒好氣地道。

  假如千冥執掌大權,基於多年執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出盡手段入中原探察,迦夜雖不一定畏懼,卻也多了顧慮,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的好。

  迦夜並不否認,微微一笑:「現在倒是旁觀者清。」

  「九微、千冥嗜權,紫夙貪色重利,你呢?」凝視著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問,「殺掉教王之後,你想要什麼?」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來,少了戲謔,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清冷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和我印象中的有什麼不同。」

  他心一動,正要探問,忽然感到側方有人。

  「雲書!」

  多年不曾用過的名字猝然喚起,幾疑幻聽。

  不容錯辨的臉映入視野,他脫口而出。

  「羽觴!」

  眼前意氣昂揚的青年男子,正是當年攜手遊江湖的夥伴,滿臉不可思議,掩不住地驚喜錯愕,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這七年去了哪裡?」

  宋羽觴,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雙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識,聯袂闖蕩,一起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誓要蕩滌天下的不平事。橫刀立馬快意恩仇,那樣鋒芒畢露的銳氣,現在憶起如同一個笑話。

  重逢的喜悅過後,兩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互相打量著變化,一別七年,再見恍如隔世,肩上傳來的疼痛提醒現實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記飛來的拳頭,他不答反問。

  「你何時來了江南?」

  「一個月前。」好友一迭聲追問,「消失這麼多年你究竟去了哪兒?當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瘋了。」

  心中湧起無數話,洶湧地險些沖喉而出,可到最後他只是淡笑。「去了西域,才回來。」無聲地吸了吸氣才能問出口,「你可知我家裡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宋羽觴疑惑不已。「西域?為什麼會突然——」瞥見對方的神色又改口,「據我所知還好,世伯這些年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前我去拜望時還提起,另外就是聽說伯母近段時日身子不太好。」想起歷來剛毅寡言的長輩在見到世家後人時無法隱藏的傷感,宋羽觴不禁唏噓。

  空氣一片靜滯,連樂聲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這種表情,只要回去轉一圈,包管伯母百病全消,必能康健如昔。」宋羽觴趕緊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語。明知高堂在望,卻在脫困後遲遲未歸,無邊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沒了所有思慮。

  「不是你這張臉太醒目我真不敢認,這麼久音信全無,去西域就罷了,居然連個信也不捎回來,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來就好,對了,你大哥也來了杭州,要是知道一定喜壞了。」宋羽觴見他似有難言之隱,暫時放棄了追索盤問,一徑欣慰地感嘆。

  「大哥也在杭州,你們怎麼會一起?」

  宋羽觴嘆了口氣攬住朋友的肩,言語滿是憾意:「說起來都是因為你。」

  「我?」

  「七年前你是為什麼來的杭州,可還記得?」

  怎可能忘記,他默然不語。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見定親而未謀面的白家大小姐,結果突然失蹤,生死不明,遍尋不至。」宋羽觴的聲音低了下來,仿佛難以啟齒,「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後世伯說不能再誤了女兒家的青春,親自上門退了婚——」

  「這次我代表宋家與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賀喜,三日後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遺憾,一場陰差陽錯葬送了一段良緣,怎不令人嘆息。

  「如今他被白老爺子留在府中待為上賓,我這就帶你去。」宋羽觴是個急性子,想到哪裡便迫不及待的行動。

  「別。」他避過了朋友的拉扯,「我現在還有什麼臉面去白家。」

  「那我們換個地方談,我幫你叫人出來。」宋羽觴頓了一頓,「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霍然回首,那個立在樹下的纖小身影早已沒了蹤影。

  只剩了細柳迎風,輕歌隱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