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篇 第十九章 江南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閱讀

  春日的江南,和風細細楊柳依依,正是深濃嬌綠競芳華的好時節。

  小橋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牆。往來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的商販店鋪挨門聯戶,售賣著各色針指細物,還有愛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議價的聲調呢噥動人,空氣中浮動著桃花般的旖旎。

  風塵僕僕的塞外行客踏入了江南,仿佛到了一個新鮮異樣的世界,洗漱過後,迦夜披著一頭濕發,倚在窗畔看了許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發上滴落的水。

  「這裡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嘆息,唇角有抹清淺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他驚嘆。

  「回中原你不高興?」

  「沒有。」

  她不會懂。離家多年,越近鄉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懸念又畏縮,該怎麼解釋這無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許久,忽然別開眼:「我們在這裡分開吧。」

  他的手一頓,她徑直說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處,沒必要再待在一起,儘早分開行事的好。」

  「你想去哪兒?」寂靜良久,身後的手又開始拭著黑髮。

  「我?」她拈起一根掉落的髮絲,細細在指尖盤繞,「我只來這裡看看風景,其他的與你無關。」

  「那就一起走。」

  「沒必要。」她冷靜地否決,「離開了天山你已自由,無須再聽從我的命令,何況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高過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裡輕哼一聲:「你指什麼?」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脅到你。」布巾換成了牙梳,他徐徐梳落青絲,動作和話語一樣不疾不緩。

  「有必要麼?想殺了我,你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為奴的幾年,也必然會掂量行事的後果,恨我也不致於行險。」

  「你認為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沒有人喜歡被馭使,何況還是像你這樣的人。」她接過梳子慢慢地挽起烏髮,依舊看著窗外。

  「你一直對我不錯。」

  「我可不至於傻到認為你會感激。」她嘲諷地笑笑,語氣淡漠,「不過是互相利用,最後能各不相關已屬難得。」

  「為什麼答應和我一起走?」深邃的眼睛像在探測。

  「你想聽什麼?」迦夜轉過身,迎視著他的目光輕嘲,「我一心想殺教王,卻沒想過成功之後怎麼辦,碰巧千冥的挾制也令我噁心,既不想應承,自然唯有離開天山,與你同行僅僅是順途而已。」

  她的笑冷淡而寡情?「別想太多,錯判可是會致命。」

  「聽起來真無情。」男子的話似惋似嘆,雙臂支上窗台困住了她,「原來七年時間,你對我純粹是利用。」

  「那又怎樣,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試圖推開他,對方紋絲不動。

  「說到底你還是怕我。」

  「什麼意思?」不喜歡弱勢般的姿態,她用內力震開,走至床邊收拾包裹。

  「怕我尋機報復,不如趁早躲開。」他仍靠在窗邊,聽不出話里有幾份真切。

  「你要這麼說也行。」她無所謂地回答,頭也沒抬。

  「或者——」靜了片刻,走近按住她的手,男子的眼神奇異,「怕和我一起時日久了,再離不開?」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隱然挑釁,蘊著飛揚奪目的神采,緊緊盯著她的眼,一時愣了愣,腦中竟找不出回語。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臉笑容忽綻,如雲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絕地一手拉起她:「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帶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鬧的街道,她輕輕探額,想不通那一瞬為何失神。

  頭頂被輕彈了一下,他笑吟吟地望著她:「走路觀景,江南的地面沒什麼好看。」

  調侃的語氣讓心一動,忽而明白了哪裡不對。離開天山以後他越來越強勢,再不是那個跟在身後沉默的影子,隨著身份實力的轉換,許多事都脫離了掌控,以他為最。這種感覺並不舒服,儘早各奔東西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心中有了決定再無迷惑,她抬起頭瀏覽街景,聽他指點江南風物,欣賞著與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須臾便被吸引。

  時近上已遊人如織,不少女兒家簪楊戴柳,穿紅著翠,打扮得分外艷麗,曲橋清池,處處有小販兜售著香囊零嘴,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樣式精巧,細筆繪有美人湖燕,令人愛不釋手。

  「你想要?」

  沒想到迦夜會喜歡這些小玩意,見她眼望著一個蝴蝶樣的紙鳶呆呆出神,他過去買下塞在她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裡,她恍惚了一下。

  河灘上草色青青,無數紙鳶上下翻飛爭奇鬥豔,花香與人聲笑語混雜,天空哨聲不絕,熱鬧非凡。

  「不會?」看她一動不動,他扯了扯紙鳶,「這種蝴蝶鳶竹骨太綿,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或者給你換一個?」

  她下意識地攥緊,脫口拒絕:「不用,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迦夜扭過頭,踏著石階奔下河灘,迎風試了幾下,手中的紙鳶已歪歪扭扭升了起來。

  沒想到她真去放了紙鳶,臉上的神色不像歡喜,倒似夢般迷幻。

  想來是頭一遭玩這種東西,放得並不甚好,總也飛不高,盤旋翻著筋斗。她輕輕扯著絲線,咬著唇發急,烏髮覆在額上如鴉翅覆雪般分明,極是稚嫩可愛,身邊已有些少年人忍不住要上前指點。

  他上前替她技巧的扯著線,借著風勢牽引,一路下滑的紙鳶逐步攀升,跌跌撞撞地飛上了半空,確是骨架稍軟,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緊緊張張地看,生怕和別的紙鳶攪在一起,從未見她為一點小事這般慌張,他不禁失笑,手中幫她控著,不讓她太用力地拉斷了線。

  「能不能飛得再高一點?」她盯著空中那一個小點,頭都不敢回。

  「三月風大,再上去就危險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過纖小的手,擁著她退開幾步,避過鄰邊斜掠的紙鳶。

  「我以前放得要比這個高。」她悶悶地惋惜,半靠著他凝視天空。

  放紙鳶是江南習俗,想來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聲地引了引,鮮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漸漸開心起來,歡悅地指點:「再高一點,別歪,小心那邊——哎呀!」

  孩子氣的歡呼突然中斷,迦夜冷冷地投視側方,氣息猝然冰冷下來。

  一個美麗的黃衣少女柔婉地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小妹妹,風把線吹斷了呢。」言語親切,眼睛亮亮地望著女孩身後的男子,面頰微紅。

  他垂下眼,只看懷裡的人。

  那一枚隱蔽的青蜂針,迅捷地打斷了線,既瞞不過他,也瞞不了迦夜。失去了牽引的紙鳶翻滾著下墜,轉瞬已落入河中,隨水流去。

  黃衣少女見兩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尷尬:「姐姐替你再買一個,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他無聲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動了殺機,怕會引起風波。

  站在少女稍遠處的錦衣青年見情勢不對,立即上前。

  「實在對不住,請二位原諒舍妹的遊戲之舉。」青年深深鞠躬,長袖觸地,態度謙和有禮,巧妙地攔在黃衣少女身前,「容在下賠禮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腳,粉臉現出羞紅。

  「請恕堂突,舍妹只是見兩位人品出眾,心存結納之意,並非有意得罪。」

  氣氛僵了半天,迦夜忽然一聲冷笑。

  「公子何必多禮,本是意外,適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陣春風。」

  他素來知道迦夜口才便給,卻罕見她這般譏諷,錯非對面的人臉紅到脖頸無地自容,險些笑出來。

  「你!」少女嗔怨地瞪著她,想不到一介稚女這般厲害。

  「小姐真該慶幸有個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轉身即走,懶得再說一句,他的目光在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隨而去。

  拋落下兄妹兩人,一個懊惱羞嗔,一個若有所思。

  「要不要再給你買一個?」默默地走了一程,他輕聲詢問。

  迦夜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想想又開口,半諷半戲:「你倒真是——禍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無話可說。

  「那兩個怕是世家子弟,看來出身不錯。」迦夜懶懶地走慢了些,「你以前也是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天山。」他自嘲地開解,「我已受過懲罰。」

  氣平了下來,她淡掃一眼,有些驚訝於他的坦然:「你是怎樣惹到了教王?」

  「當時年少氣盛,看他們折辱一個落敗的武林人士,手法過於殘忍,結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他說得很平靜,時過境遷,早已不再糾結。

  初出茅廬的少年,有劍試天下的雄心,卻遇上了最強的魔頭。

  「你運氣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會撞上修蛇。」

  「現在知道了人外有人。」他蘊含深意地笑笑,「他們也僅是輕率無知。」

  「你擔心什麼。」聽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譏諷,「怕我去殺了她?我還沒那麼空閒,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與我何干。」

  執掌西域多年,迦夜並不嗜殺。但說不準會給點教訓,那兩人衣飾鮮亮談吐有度,必非尋常人家,還是少一事的好。

  「你說得倒也不錯,有一線我還真動了殺意。」她低聲輕喃,眉間悵然,「恃藝驕人縱容無端,真箇討厭,我不過是放個紙鳶,總是這般——」

  一隻手伸過來揉了揉頭,他的眼眸憐惜而理解,奇蹟般地化掉了抑鬱。

  「江南有趣的東西很多,有機會帶你一一賞玩。」自然地牽起手,他溫柔一笑,「餓不餓,嘗嘗江南菜如何。」

  暮色漸濃,街市攤販的上方挑著一盞盞風燈,依舊喧嚷如潮。

  「晚上也這麼熱鬧?」她有點新奇。樓船畫舫的紗燈映在湖面,清風徐來,美得不似人間。

  「這裡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加之上巳節將至,人會比較多。」他帶著她在人流中穿行,時而詢問可有喜歡的東西,她一直搖頭。

  「為什麼很多人看我們?」在西域並不曾招來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腳打量自己。

  「衣服。」他掃了一眼,道出緣由所在,「江南很少見到這般式樣。」利落的常服是西域人偏愛的款式,卻在江南格格不入。

  不喜歡招來異樣的目光,但訂製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惱地蹙眉,一時茫然,他笑而不語,拉著她向另一條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貿極盛。她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鋪,除了訂製也有現成的服飾售賣,聽著耳邊婦人喋喋不休的誇讚,她極力抑制塞住對方嘴巴的衝動。

  「這是預備給郡王府小郡主裁製的華服,可算姑娘來得巧……」

  「姑娘的模樣多可人意,這衣服竟像是天成的……」

  「說起來我們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宮裡都出了名的……」

  「再過幾年必定是一位絕色佳人……」

  「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併試試……」

  她試了幾件,終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內室,驕傲不容許她對一個無知婦人動用武功,何況對方除了囉唆,態度是極親切的。

  雖在外間,仍能大概聽到內室的聲音,見她逃也似的出來,難得一見地狼狽,俊顏忍不住笑意。

  水袖輕羅的紗衣,淡綠色的春衫襯著雪色肌膚,益發顯出纖腰一握,弱不勝衣,一種冰清剔透的明淨,教人愛憐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低誇讚。

  那樣的目光——她不自在地偏過了頭,耳根微微發燙,身後跟出來的婦人打破了靜滯:「姑娘怎麼跑出來了,還有幾件上好的衣服都未曾試過。」

  「這幾件就好。」大嗓門驚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邊,不知該如何應付過剩的熱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這般容貌添個百件也不算多的。」婦人又開始口沫橫飛地推薦,他好笑地擋在身前,截斷了滔滔不絕的話語。

  「多謝,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婦人待要再說,幾粒黃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時打住了話頭,一迭聲地應是。「姑娘稍等。」迦夜抬腳要走,婦人趕緊攔在門口,從懷裡掏出一條銀鏈,「送姑娘一條時下風行的鏈墜,這般精緻的衣物豈能沒有飾物相襯,只盼姑娘繫上,必然更添風姿。」

  看勢容不得拒絕,迦夜咬了咬唇由她拾掇,眉間的不耐險些藏不住。在天山縱橫多年,向來說一不二,哪有應付這生意人的經驗,又不便發作,只盼能早一刻離開。

  走出店鋪,足鏈一路細微地碎響,感覺到他在身後低笑,她忍了又忍終忍不住,伏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過去。

  足鏈製作得相當精巧,細帶上綴著密密的銀鈴,稍微一動便有清脆的聲響,小巧可愛,悅耳動聽,確與她這一身極襯。

  他將她抱至扶欄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好,鏈子在纖細的踝上有點松,他耐心地打結收攏。

  見她要說什麼,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著吧。」

  她伏在枕上,凝視著手中的銀鏈。

  第一次戴這種累贅的飾物,並不喜歡,叮噹作響的銀鈴更是與習性相忌,若在過往,根本不會容許這種東西落於身上,為什麼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煩亂地丟開飾物,轉向另一側,一陣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划過雙腿,她驀然捲曲起來,再沒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從沉睡從醒來,室內一片靜謐,心卻跳得很快,無由地不安。

  找不出任何異常,他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耳畔傳入一絲細微的鈴聲,幾如錯覺,閉目屏息凝神細聽,忽然聞得隔室墜地之聲,他霍然張目,抓起劍沖了過去。

  室內一片黑暗。

  沒有外人,迦夜蜷在地上縮成一團,一時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顯出異樣。

  她縮得很小,雙手緊緊環抱,指尖掐進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紅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臉白得發青,繃得像一條被刺穿身體的魚。細齒死死咬住唇,痛得幾乎昏過去,卻沒有一點聲音。

  「迦夜!是哪裡不對?」他環住嬌軀用力扯開她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肌膚冰得讓人發慌,所觸儘是冷汗。

  剛一掰開她又蜷起來,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地喘息,咬破的鮮血從嘴角滲出,險些痙攣。

  「我帶你去看大夫。」剛抱出幾步她用力推開他,從懷中滾落下來,撞得一聲悶哼,「迦夜!」

  臂肘浮出一塊青痕,她勉力搖頭:「……我……沒事……」牙縫中擠出的聲音抖如落葉,她再忍不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驀然發現了異常之處,她所有動作都是上半身,雙腿一動不動。

  撕開褲管,幼細的腿令人驚駭,青色的經脈暴出,像無數條小蛇蜿蜒在腿面,觸手燙熱,膚色透紫,如暗地隱伏的熔岩,能感覺到手下的肌理顫縮,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著她痛苦到極點的臉,他心悸而慌亂。

  「……不用大夫……忍……就好……」她困難地擠出聲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沒有離開,緊緊抱著她制止一次又一次自傷。

  漫漫長夜成了難熬的折磨,她輾轉掙扎,始終不曾喊過痛。

  待劇痛終於平息,整個人如水裡撈出來一般,筋疲力盡。

  感覺懷裡的人漸漸放鬆,他也鬆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緩下來。

  迦夜的腿恢復如初,血管經脈都隱入了肌膚之下,仍是瑩白如玉,纖細秀致,全無發作時的猙獰。汗把秀髮印在了臉上,他替她撥開,迦夜虛弱到極點,呼吸都似極耗力氣,一夜凌遲般的痛苦過去,憔悴了許多,嘴唇都乾裂了。

  閉目半晌,她勉強擠出話語:「出去,讓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榻,錦褥絲被俱被汗浸得潮濕,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聲走動。他喚人送來了一桶熱水,試了試水溫,小心地將迦夜放入,冰冷的身體被熱水浸潤,臉上逐漸緩過了顏色。

  他背過身聽著水聲:「若是好了喚我一聲。」

  或許恢復了些力氣,迦夜的答話不那麼斷續了。

  良久,聽得水聲嘩響,繼而撲通一聲,他顧不得尷尬趨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邊卻腿腳不靈,迦夜狼狽地摔在地上,懊喪而氣惱。襟口微開,呈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如絲般柔滑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

  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頭偏至一邊:「把濕衣服脫下來。」

  她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依言脫下濕淋淋的衣物,扯起了被子覆住身體,疲倦不可遏制地襲來,再聽不見話語,迅速墮入了無夢的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