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赫洛想要做個室內派的原因也很簡單。
他本來就沒有多少對理術的狂熱,或者說信仰;也沒有多少對龐大名聲,利益的渴望——當然,在自己的錢上他倒是很錙銖必較。而不湊巧,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的學者們都充分擁有上述兩種美德。
當你在隨意出門遛個彎兒,卻發現就連自己呼吸的空氣,都會在你耳邊背誦安塔雷夏常數公式時——請注意,這並不是比喻。規律學區的空氣是真的會自顧自地說話。你也會更願意呆在家裡鼓搗些自己能弄懂的玩意的。
而當你想出城轉轉,交匯地單調的風景——不,那甚至不能稱作風景。因為除了沙子,石頭,還是沙子,石頭——群山也算石頭。你還不如去秘法七塔的叉瀑塔下聽人魚們唱歌呢。
也因此,這趟繼續原本預定目標的返程格外使他感到無聊。
眼下他們已經要接近荒漠地帶的邊緣了。艾斯庫爾操控的灰燼小車遠比他預想的高效,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你不覺得累嗎?」他從簡陋的木車裡坐起身來,高速前進帶來的氣流重新抽在臉上,教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不覺得。」艾斯庫爾坐在一邊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他給的《雙界神秘生物大百科》。聽到他的提問,巨龍從閱讀中抬起頭來回答。「為什麼會這麼問?」
當然是因為害怕你跑著跑著又餓了,再卸掉我一條胳膊。赫洛如此想著,還是斟酌著開口:
「看了書,你應該知道了,雙界裡的生物有很多種劃分方式。」刀削似的風讓他又重新躺了下去,用手提箱墊著身體,儘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些。「其中簡單地按構造來分,可以分為物質生命、源能生命,以及神威生命——基本上可以涵蓋百分之九十的生命形式。眼下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壤層界了,這一路上只有那些紊亂得沒人能吸收得了的次生源能。」
「而接下來我們要是進入了壤層界,那就更沒有辦法給你補充能量了。我就是在擔心這一點。」
「還好啊。」艾斯庫爾活動了一下身子,甚至還站起來跳了兩下。「我沒覺得有哪裡不舒服。我感覺還能這樣拉著你跑十個來回。」
好吧,顯然他的好學生屬於那沒法被定義的百分之十。埃洛希姆開了眼,搞不好真給他撿到一條不為人知的巨龍了。
很快,他們身下從粗糲的沙地變成了粘稠的液體。灰燼小車一頭衝進了無垠的黑色大海,掀起兩爿蕉葉似的巨浪。
黑色的海水裡游移著五彩斑斕的光,或金或銀的星點,逶迤流麗的絲線。
「哇,是海。」艾斯庫爾驚嘆。「真漂亮。」
「是,是海。」赫洛埋怨。「但是真他蘿蔔的臭。」
怪異而美麗的海水並不像人畜無害的樣子。它散發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黏黏的,將已經變成木船的小車外殼染得黢黑——比起海水,它更像濃稠的血液。
遠處的海平線上,一座油亮的黑塔貫入夜空——在源能的衰變潮汐退去之前,交匯處都會是不變的黑夜。那座高塔在真月的微光下閃爍著斑斕的華彩,金銀的絲線在其中紡織出美麗的螺旋。
那是被衰變潮汐牽引而起,足以直通壤層界的地下的血油旋柱。
艾斯庫爾好奇地把一隻手伸進海里。孩子們總是在這樣的教訓中認識世界的——見到新鮮的事物,不是吃進肚子裡,就是上手摸。
赫洛還沒來得及阻止,少年的指尖剛接觸到黑色海面上循循流淌的波紋時,隨著一股愈加惡臭的氣味膨發,幽藍色混合著紅黃色的火焰就在海面上跳躍起來。
很快,沾染了黑色海水的小木船也被引燃,熊熊烈焰伴著爆鳴聲綻開。強烈的氣浪推送著這堆勞苦功高的木板直上半空,在滾滾濃煙中裂變成一朵燦爛的爆炸。
一團較大的灰煙從中彈射而出,拖著淡藍的尾焰流星般奔向那道石油旋柱。
「你要殺了我嗎,朋友?」灰煙之中,滿臉驚疑不定的赫洛瑟縮著大叫,「能不能不要隨便亂碰自己不認識的東西?」
「能。」艾斯庫爾一臉認真地回答,隨後又露出興奮的神情。「但是真有意思。原來大海是會爆炸的。」
「這片血海比較特殊而已。」雖然他還沒放棄把這隻疑似巨龍帶到學術之城賣個好價錢的計劃,但還是決定暫時履行一下身為老師的職責。「簡單地說,這裡的海水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水,裡邊兒除了各種溶解的金屬,礦物,還有可燃氣體外,主要成分是油。」
「油?」
「沒錯,油。」赫洛解釋道。「過去人們叫它血油。從理術的角度上說,是各種複雜物質的混合。理術學者們給它起了個形象的新名字:石油。它能燃燒——比煤炭要厲害得多。但是關於它的成因,學者們倒是莫衷一是。
「理術方面的理論我並不擅長,沒法詳細教給你。但石油的成因在超凡學與神秘學上是唯一的:它是鯨群之血,千億之死者的記憶。通俗一點說,它是曾存在於雙界的物質的記憶。」
「記憶?」艾斯庫爾好奇。「記憶也能燃燒嗎?」
「當然。在理術的世界裡,記憶這玩意只是大腦意識的一部分,而意識不過是大腦存儲、發出和接收的某種信號。但在超凡學與神秘學裡,意識並不是那麼簡單可以解釋的東西。
「簡單來說,在如今已經式微的神秘學裡,萬物皆有其意識。你可能又會問:這些意識是從哪裡來的?答案同樣莫衷一是,有的認為是我們誕生時所具備的某種屬相,有的認為是在演化過程中後天通過他者的塑造產生。
「但其中我更信服睡蓮學派最早的那本《睡蓮之書》里的說法:物質是由原生源能不斷衰變的最終產物,但事實上物質的產生並非全部由源能決定。還有一個未知的、與源能同級的因素參與其中。
「舉個例子來說:源能就像是泥土,物質就像是陶器。在泥土烤製成陶器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加入諸如砂土、草木灰、貝殼碎之類的輔料。
「而《睡蓮之書》里也提到了它的名字:混沌意識集群。或者更形象地說,『鯨群』。」
赫洛看得出艾斯庫爾雖然在認真聽,但顯然沒能理解他話里的內容。
「好吧,我說得再簡單一些。《睡蓮之書》認為,存在一個絕對沒法被認知和理解的大塊頭,但它是什麼不重要。有一天,大塊頭想開了——誰也不知道想開了個啥,畢竟它是絕對沒法被認知和理解的。於是它像個蘋果那樣裂成了兩半兒。一半叫源能——原生的那種,一半叫混沌意識集群。」
這個涉及到食物的例子很顯然對艾斯庫爾來說就很容易理解了。年輕的巨龍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的老師可以接著講下去了。
「源能會慢慢地放出能量,同時變成其它的什麼東西——你可以理解為它是棵神樹,會抽芽,長葉,開花……最後結出各種各樣的水果。而混沌意識集群呢?後來的神秘學大多對它沒能有充分的認識,但《睡蓮之書》認為,混沌意識集群其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你可以認為它是神樹腳下的土壤和水,神樹的枝葉和收穫的水果里都含有它的一部分。」
看著艾斯庫爾的神情,赫洛對自己初次授課的表現頗為滿意,接著講述下去:
「在理術當中,一些最精銳的學者認為物質都是由各種各樣的小粒子構成的——恕我沒法給你詳細分析。一來我對理術的領域了解尚淺,二來要展開說那又會是大段枯燥乏味的內容。
「因此,源能樹上結出的水果就是那些小粒子。它們成熟,在各種各樣的條件下重新組合成果凍,果酒,水果塔,果醬……也就是我們生活的雙界裡形形色色的物質。其中一些物質隨著日月變遷,又構成了形形色色的物質生命。
「其中有的生命偶然激發了一直默默無聞的混沌意識,由此產生了思考,開始學習,最終擁有了主觀意識——神秘學與超凡學稱其為『靈知』。」
接著,赫洛指向下方廣袤的黑色海面。
「那麼,當物質進一步轉變,當生命死去,它們曾擁有過的意識,曾存在過的記錄就不復存在了嗎?並不會。它們會隨著各種介質,要麼回歸『鯨群』,要麼進入其他生命或物質之中,要麼積澱於地下,沉睡在這樣的石油之海里。
「因此在這兒,記憶也成了一種能量——它們本就是那些混沌意識對自己一生所見的投影,本身就具有意義。當你點燃了它們,燒盡了那一份記憶,殘餘的空白混沌意識就會重新回到『鯨群』去——就像大部分人死去以後那樣。」
赫洛想起了他的老師,那個總是邋邋遢遢的老學者。在他尚且懵懂時,就被睡蓮學派的老學者認定成了接班人。當他們第一次乘坐飛艇回學術之城時,也是在如此的飛行途中,老學者指著下面的石油之海,為他上了第一堂課。
而現在,輪到他來給另一個懵懂的孩子講述這些傳承下來的故事。
那位老學者的那一份記憶會沉澱在這裡嗎?還是早已回歸鯨群?又或許是還依附在睡蓮學派名下那座小院子的花花草草上?說不定是被艾斯庫爾不慎點燃的那一些?
老學者如果知道自己的記憶被點燃,說不定還會藉此說一個蹩腳的笑話給他聽呢。
在這有些令人懷念的第一堂課中,載著他們的灰燼團已經開始隨著風暴的吸力向上飛行。
黑色的石油旋柱——通往壤層界的出口已經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