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新生的艾斯庫爾來說,眼前的這個世界是令他感到無比好奇的。
在具有了自我意識的同時,他就懂得了許多東西:例如經由學術之城推行的,讓人們的交流不再具有隔閡的通用語、幔層界裡某個歷史悠久的超凡者家族的相關知識、穿行於學術之城與幔層界間的某支商隊的行商記錄……而所有的信息里都離不開「斯奇恩底亞」這個名字。
因此在聽見賦予了他新生的老師為他介紹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至瑰至偉的景象時,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見到的只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因死氣沉沉而顯得格外無聊的沙漠。
就像不久前還在繪聲繪色地描摹著美好,此刻卻躺在地上,雙眼空洞無神的老師一樣。
他該怎麼辦?艾斯庫爾一遍遍仔細地翻閱著腦海里的各色記憶,但是好像並沒有「如何喚醒一個死氣沉沉的人」的答案。
為了排解無聊,他在這片沙漠上自顧自地轉悠了好一會兒,但除了幾塊看起來年代很久遠的大石頭外沒有任何發現。
現在,他搬著其中一塊到了老師的身邊,想讓他看看。即使這片沙漠非常無聊,但如果老師能夠和他聊聊天,給他再多說說斯奇恩底亞的事,他會非常高興。孩子總是這樣的——嘗過了甜奶油,就不會肯再餓著肚子;嘗到了有人陪著聊天的樂趣,就不會肯再獨享沉默。
總而言之,他現在無聊極了,他必須得讓老師開口說話。立刻。馬上。
「或許你可以看看這塊石頭。」他捏住學者的鼻子,在記憶里,名叫埃諾妮卡的女孩兒在還沒被發現毫無天賦前,總會這樣引起她的兄長的注意力。「它不像是一直在沙漠裡的。」
赫洛張開了嘴巴開始呼吸,空洞的眼神一刻也沒有因為他的話有所轉移。
「你得告訴我它是什麼。」艾斯庫爾感覺心裡有些燥熱的感覺。這下他知道了何為不耐煩。「你是老師。」
赫洛眨了眨眼睛,然後繼續仰望著天上不斷變幻的霧靄與飛沙。
艾斯庫爾沒有等到任何回應。心裡的燥熱燒成了一把火:他的老師在挑戰他的耐心。而在記憶里,應對這種行為的最佳方式來自一位薇維爾女祭司——從剝掉指甲開始,一點點地掰碎對方的骨頭。
「啊呀!」
了無生趣的學者被劇烈的疼痛刺激得從沙地上彈跳起來,活像一條掉進熱油里的虎蝦。
赫洛捂著鮮血橫流的手指,在落回地面後又疼得翻滾,然後一頭撞上了艾斯庫爾搬回來的石頭。
「你要殺了我嗎!?」他憤怒地質問道,「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吧,徹底地。反正我現在無家可歸,幔層界的入口也跟著一起不見了,連投奔朋友也不成。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而艾斯庫爾只是聽著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等到他停下,這才有些期待地開口:
「沒事了吧,老師?現在可以告訴我這塊石頭是什麼了嗎?」
赫洛被他這話氣得簡直要發瘋。他彎下腰去抓住石頭的邊緣企圖搬起它扔出去。
「去你蘿蔔的石頭!」
然而石頭紋絲不動。倒是赫洛因為過度使力,又一次狼狽地摔倒在地,與它再次來了一番親密接觸。
這一連串的打擊讓他就地伏在石塊上低聲嗚咽起來。
所幸赫洛·埃爾維森的適應力還算得上強,畢竟即使當小白鼠時可以用麻藥減輕疼痛帶來的恐懼,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這件事當做長期工作的。停歇了好一會兒後,他坐起身來,擦了擦臉上的鼻血,然後開始打量起這塊連著兩次奪走了他初吻的石頭。
一塊正七邊形的石頭。
這種形狀即使在人工造物里也極為少見。大多數時候更為常見的是七角星形——因為基於理術的理論,一些工具的輪齒做成互質的兩個數更能保證均勻的交叉研磨。
而在石頭上,他的血液滲入雕琢的縫隙,顯露出一個簡筆畫的人形。
「這玩意兒哪挖來的?」他有些驚恐,早已把流離失所的悲慟、連番倒霉的憤怒和無奈甩到了腦後,輕輕地摩挲著石塊上的那個小人。
「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搬過來的。」艾斯庫爾如實答道。「不止這一塊。在很大很大的一個範圍內,我看到了有六塊這樣的石頭。」
「這可不興搬啊,朋友……」赫洛借著些許還沒幹涸的血,繼續用力擦拭著人形下方的空白部分。很快,兩行簡短又奇異的細小圖案也顯露了出來。他倒吸一口涼氣,指著上面那個較大的簡筆畫小人解釋道:
「看看,古甘尼契文。這是『六』。」
然後又緩緩移動手指,輕撫下面那兩行圖案。
「『靈智萌枝,代代聯結』——這說的是『人』。」
「這有什麼意義嗎?」艾斯庫爾沒能從他腦海中的情報里整理出與之相關的重要內容來。
「這意義可大了。」赫洛思索了一會兒,從手提箱裡取出一張紙,遞給這位學生。「來親身試驗一下吧,別用你的超凡能力——超過普通人的力氣也不行——試試能把這張紙對摺幾次?」
艾斯庫爾接過紙張,依照著他的要求嘗試起來。很快,手中的紙經過了六次摺疊,就只剩下小方塊兒那麼大小一點。他試著再次對摺,卻失敗了。
他將紙張打開,嘗試著沿對角線對摺。結果毫無例外——嘗試了幾次後,他終於不甚耐煩,而小小的一團紙沒能承受住他的怒火,迅速化作了一撮飛灰。
「七次。答案是七次。」赫洛看著他沮喪的樣子,開口揭曉了謎底。「一張不超過自身站立所占範圍大小的、標準材質的紙張,可以對摺的最多次數是七次。」
「在尼希林遠古諸神第一次回應生命的呼喚時,人們就知曉了這個道理。隨著時間的流逝,文明的發展,智慧的進步,人們發現『七』這個數字富有特別的意義——在古甘尼契文發明之時,這種文字就是用以與諸神溝通、祈禱、結契的。
「即使在後來,為了更方便地計數,人們發明並採用了十進位計數法。但『7』依然是十以內最大的質數;由『7』的除數而來的『142857』乘以1到6的任意一個數,乘積依然是這六個數輪流出現,而當乘以7時會得到999999;最初的鍊金術里,基礎的礦物是7種;傳心者們發現一個人最多通過6個人就可以認識雙界裡的任意一個人……
「因此,在神秘學裡,『7』即是屬於神的數字。在古甘尼契文里,它代表了『人所認知的神』——可以是尼希林遠古諸神,可以是全能的主宰埃洛希姆,甚至可以是理術。」
赫洛說完,又引導著艾斯庫爾看向那塊石頭上的人形,接著介紹道:
「而『6』,即是屬於『人』的數字。它代表了『神所庇佑的人』。在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一直有一個說法:宇宙的終極答案是42。很久以來,有的學者百思不得其解,有的學者把它當成一個用於調侃的笑話——而在神秘學中,它並不是一句空談。
「7乘以6等於42。『在神的指引下,人得以見識宇宙之完全』。這就是它的意義,也正是宇宙的終極答案。」
艾斯庫爾被他的這番介紹弄得似懂非懂。
「所以,你還是沒告訴我這塊石頭是什麼?」艾斯庫爾執拗地想要搞懂他能搞懂的事。
「是礎石——或者更通俗地說,這玩意是地基。」赫洛神情嚴肅。「而且恐怕是斯奇恩底亞的地基。」
很顯然,學術之城的驟然消失很可能並非是什麼實驗或者拙劣的玩笑。
他不禁開始回想起造就了艾斯庫爾的那場奇怪的儀式。種種巧合表明,那支背後傳授了拜龍者教團以未知的儀式的勢力,已經滲透進了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湊巧的是,被選中為祭品的是他這個異類,這才讓他以雙眼見證了這場駭人聽聞的驚天陰謀。
可即使真的有一個正在發生的巨大危機,他一個除了能夠復生以外,連一個基本的法術都沒法使用、更沒有足夠強大的意志,而肉搏能力也不怎麼樣的學者又能做什麼呢?
「也就是說,學術之城遭遇了危機。」艾斯庫爾倒是看上去完全沒有這樣的擔憂,反倒顯得躍躍欲試,「而我們得解決它。找到它。」
「我們得去拯救學術之城!」這位學生越想越激動,大叫著一把拉住了沉思中的赫洛,把他拽得一個趔趄。
赫洛好不容易重新站穩,被他這番話驚得又差點向後仰倒在地。
「什麼?我去拯救學術之城?唉……真的假的?」
他想把手從艾斯庫爾那兒抽出來,但失敗了。這位幹勁十足的學生向他發出了靈魂質問:
「難道老師不想回家嗎?」
「想。」赫洛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
「沒有但是!」艾斯庫爾打斷了他的轉折。「我很能打,而老師懂得很多。這不正是像冒險小說一樣嗎?」
天知道是哪位進了他肚子的信徒,生前沉迷於這樣的故事。孩子們總是這樣的,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實踐自己的夢想的機會。
但赫洛·埃爾維森已經是個滿腦子只想著他在學術之城的平靜生活的大人了——即使他唯一的好友總是評價他時常還像個孩子一般幼稚。
「好吧,好吧。反正我現在也沒事可做,也沒地方可去。」赫洛應承道。他覺得這就是他身為大人的原因——在有可以利用的東西時學會妥協。
「但是眼下唯一沒有封閉的通往幔層界的入口跟著學術之城一起消失了,所以我們得先從這兒出去,到壤層界去。」他很快就做好了計劃,「過去斯奇恩底亞一直有派遣學者去指導壤層界的人類發展的慈善事業。我想一些學者可能留在了那兒,這是我們眼下唯一的線索了。」
是的。赫洛如此思索著。等找到了那些留在壤層界的同僚,他就要想辦法用這個情報和身邊的這位便宜學生賺得利益。雖然壤層界的條件必然比不上學術之城,但他一向是個適應力很強的人——至於學術之城去哪兒了,到時候就留給那些同僚們去操心吧。
「好耶!」艾斯庫爾顯然完全不知道身邊的便宜老師已經在心裡打起了另一副主意,他一路小跑著,從之前經過的山崖處將那個散了架的簡陋木框拾了回來。「我們去拯救學術之城,拯救雙界!」
赫洛最後回頭望了一眼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除去地上沉默的礎石外什麼也不剩下的地方。夜空中,源能潮汐的漲落還在繼續,而陣陣呼嘯的風漫捲著黃沙遠去。斯奇恩底亞的舊址浩瀚依然,過去是建築群與街道一望無際,而如今是風與沙飛揚無邊。
他驀地有種傷懷的感覺——這種感覺上一次出現,還是在那位將他帶回學術之城的老學者去世的那個傍晚;他總覺得這一次過後,他恐怕再也沒法回到這個地方了。
也許等他在壤層界安頓下來之後,他還是得去找一找幔層界的其他入口,至少他得再和希絲緹娜——他在這三十年的人生中的唯一一個好友見一面。
不遠處,艾斯庫爾又在大聲呼喚他出發。赫洛一邊應承著,一邊又再凝望了半晌,試圖把眼前的景象牢牢記在心裡。
然後他轉過身去,鑽進了簡陋的木車中,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