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從古往今來的語言中挑選一個詞彙來形容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的話,那麼答案是『不可能』。這座城是一座充滿了各種『不可能』的地方,並且不可能被單單一個詞彙所形容。若你窮盡所有的文字來讚美它,那也不過是淺淺地略過了它最偏僻的一隅——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沒有這麼高的學術素養,或者說,沒有這麼厚的臉皮。這段話摘自一百年前葉法尼斯學派學者安鐸爾主編的《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遊覽手冊》——面向幔層界高層人士的,畢竟壤層界的人類基本到不了那兒。
「這座城市起於微末,最開始它只是一群受引導的智者在荒漠裡建造的臨時庇護所。彼時雙界早已籠罩在大衰退的陰霾之下,而他們所謀求的可稱得上是異想天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不依賴於日益衰微的源能,而是探尋物質與變化的規律。
「而這,便是發展至今的『理術』的開端——我得說他這段簡介錯得離譜。他一定沒有找睡蓮學派請教過,畢竟我們有著最古老的文獻。雖然那些老古董也未必不是前人對學術之城起源的個人幻想,但起碼比他權威得多。」
此刻赫洛正與新收的學生艾斯庫爾坐在一隻簡陋的木框裡,一大團灰燼如同腳力驚人的馱獸般,托著它在交匯處的荒野上疾馳。他一邊讀著手裡捧著的新版《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遊覽手冊》,一邊對其中的內容評頭品足。
雖然那印記似乎還在約束著他爆粗口的權利,但確是瀕臨失效,無法為他們指明回家的方向。所幸艾斯庫爾在搬運復生的他時,把邪教徒們棄置的商隊行李也一同帶上了,並在關鍵時候讓他找到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手提箱。
他很快翻出了出門時為了預防意外準備的一隻羅盤——恆定且精確地指向斯奇恩底亞的方向——是他手上這本新版《遊覽手冊》隨附的贈品。
於是在重新踏上旅途的同時,赫洛決定照著這本冊子為他名義上的好學生介紹一下他的家。
「理術是什麼?」艾斯庫爾好奇地問道。這位疑似巨龍的超凡種懂得比赫洛想像的多,但依然問了一個經典的問題。
「好問題。理術簡單來說就是『探索、發現世界之理,並尋找讓世界之理為我們所用的方法』的意思。」赫洛回答道。
「就如我剛才提到的,源能的『大衰退』已經在雙界持續了很久很久,可以預見的是再過幾個世紀後,幔層界的源能也會枯竭。於是人們開始致力於從研究物質與變化的規律開始,尋找不依靠源能也可以讓自己生存得更好的方法。
「為什麼打雷會下雨?為什麼會有四季變幻?為什麼水往低處流去?為什麼火焰會燃燒?為了以後能在沒有源能可用的雙界生活下去,學者們開始正視自己所生存的物質世界。探究各種各樣的規律,總結各種各樣的原理,並以此為基礎,發展出各色各樣的理術……如今生活中的許多東西,都與理術息息相關。」
「我也可以學嗎?」艾斯庫爾顯然不像幔層界的超凡者們那樣矜持傲慢,保持著純真的好奇心。假如不是赫洛自己都沒有真正當一個老師的打算,他還挺欣賞這樣的學生來著。
「當然可以。」赫洛開始向這位臨時學生描述一個廣闊而美好的願景:「理術可以被任何人學習。就像人們過去以為土地里發出綠色螢光是由於鬼魂作祟,但在學習了熔金學派的理術知識後就會知道,那其實是表明地下埋藏著磷礦的緣故——至少在壤層界,絕大部分時候是這樣的。
「隨著理術的發展,人們學會了製造器械。從原始的各種簡易工具,到風力畜力驅動的構造,再到如今利用蒸汽與火力驅動的大型機械,理術早已讓學術之城成為了雙界生活最為便利的地方——據說壤層界的人們也依靠定期的交流合作引入了部分技術,但最新最令人驚嘆的造物依然只有在斯奇恩底亞才能見識到。
「不僅如此,理術的指導下被製造出來的還有新銳的武器。」赫洛說著,從手提箱裡取出一把做工精良的手槍。「比如這個傢伙。鐵火學派的得意作品。哪怕是個與超凡絕緣的十歲孩童,都能用它輕而易舉地搶先一步放倒一名初入超凡的施法者。」
他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裝填子彈,朝著荒野四處瞄準著,試圖尋找一處顯眼的地標。
不料好奇的艾斯庫爾見他遲遲沒有擊發,竟然一把攥住了槍身,好奇地窺探黑洞洞的槍口。這一下把赫洛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叩動了扳機。伴隨著一陣短促的火花和瀰漫的硝煙,熾烈的青白色光焰霎那間吞沒了少年的頭顱。
他驚慌失措,五分是因為擔憂即將送到學術之城的重要活體樣本出岔子,三分害怕惹怒了這位年輕的巨龍被拋在荒野里,還有兩分在於憂心如此近距離的射擊引燃了眼下唯一可以蔽體的衣物。赫洛連忙放下手中的槍,重新拿起那本《遊覽手冊》,拼命地扇動起來。
然而硝煙很快就被空氣中的亂流撕碎,遠遠地拋落在他們身後,艾斯庫爾毫髮無傷的面貌清晰可見。
年輕的巨龍晃了晃腦袋,然後有些苦惱地張開了嘴。先是一團灰白色的粉末綴成一線,然後是金屬彈殼墜落在木板上,發出一連串漸弱的撞擊聲。
「苦的。」艾斯庫爾想了一會兒,對這把赫洛視若珍寶的武器做出了相當嚴厲的評價。「還有點兒澀。不好吃。」
赫洛一時語塞。
他該發表些怎樣的感想?能夠在如此近距離無視槍械威力的超凡存在是有那麼一些,但沒有哪一種能做到眼前這位的從容;下一刻他又想到,雖然手上這把槍已經不是最新的型號,但依然是鐵火學派曾經的得意之作——假如讓那群瘋子知道了有人對他們作品的評價是「不好吃」,他們會不會氣得發瘋?
眼下他最該說的也許是告訴這位美食家,這種被叫做「埃洛希姆的指引」的照明彈不可食用,而嘗起來苦澀是因為燃燒殆盡的鎂。但他思索了許久,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是嗎?也許等回到斯奇恩底亞,我可以請人給你特別訂做一批裡邊塞了甜奶油餡兒的子彈。」
「甜奶油很好吃嗎?」艾斯庫爾並不能領會到學者話中的自嘲。
「我保證它是雙界有史以來最偉大最好吃的東西之一。」赫洛篤定地答道。
交匯處的源能潮汐還在繼續。漆黑的夜空被呈現灰色的紊亂能量塗滿了不斷變幻的圖案。前一刻像是數不清的漣漪綻開又彼此融匯,支離破碎的夜空如同一粒粒黑色的果實般點綴在灰黃色的霧靄里;下一秒這些霧靄就成了交錯的亂流,與夜空的黑暗糾纏著波動,像是貓爪下亂糟糟混作一團的兩色毛線。
而四下里一成不變的荒漠也逐漸開始改變了姿態。一叢叢奇形怪狀的岩石佇立,以奔騰不息的流風為弦,拉奏出奇詭的聲響,又迅速被穿行其中的簡陋小木車甩在身後,唯余空中嘶鳴的顫音裊裊不絕。赫洛不得不讓自己朗讀那本遊覽手冊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叢叢風蝕岩逐漸膨隆成一座座聳立的山,而小車在指針精準的引導下穿越了數不清的山脊與罅隙。
「從空無一物的曠野,到低矮的岩石,再到偉岸不語的群山,天地造就的奇蹟難道不正是在諭示文明的足跡嗎?我們從一無所知,到崇敬諸神,再到通曉世界之理,智慧與學識不斷充盈,而我們也越發覺那天雖然尚且高不可攀,卻也似乎不是無法觸及。」
赫洛朗讀著手冊的結語,而眼前,兩座至宏至偉的陡峭獨峰拱立,天地間僅餘其中一線通途。他抬起眼來,向已經因他天花亂墜的介紹而急不可耐的艾斯庫爾宣告道:
「如今,越過真理之門,我們會想,既然以無窮高的山峰也無法遍歷這個世界的未知,那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答案是簡單而又令我們驚愕的:那就是不若化身雙界最浩瀚的海洋。終有一天,萬事萬象的真理也不過是我們文明中的一滴——全文完!」
他興奮地自木車中站起,如釋重負地大喊:
「到達雙界智慧的最高點,學術之城!唉,太美麗了斯奇恩底亞……」
沒等他說完,腳下的木車突然失去了平衡,在一陣晃蕩中將他和他的感慨一起摔進了沙地里。艾斯庫爾顯然受了他與那本手冊的蠱惑,忘了這架簡陋的木車全靠自己驅動,眼下這位年輕的巨龍將灰燼一收就飛奔著穿過了那道被稱為真理之門的一線峽谷。
赫洛罵罵咧咧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跟著邁步向前走去。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見年輕的巨龍那被這雙界最偉大的奇蹟之城所震撼的神情。
然而當他穿過那狹窄的最後一段路,來到了呆立在山崖邊的艾斯庫爾身旁時,他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艾斯庫爾的背影看不出一點震撼或興奮的感覺。一種突如其來的絕望擊中了他,遠比被邪教徒當祭品解剖或是被巨龍當成食物來得更令他害怕。
沒有本該籠罩在夜空之上,與雙界星空同步輪轉的人造天穹。沒有如同巨樹般蔭庇大地的秘法七塔。沒有一眼望不到頭的壯觀奇妙的建築與縱橫交錯的街道。沒有依照「原初七數」的理論分割的、每一處都令人眼花繚亂的七大學區。沒有不時在城中起落的飽含理術之美的飛行器——眼前哪有什麼壯絕雙界的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
只有一片寥無人煙的巨大沙漠。夜風打著旋兒吹過,揚起一片茫茫的沙塵,仿佛在努力證明這裡也並不是空無一物。
「我城呢?」赫洛雙腿一軟,癱坐在地。自從收到那一紙通知,他想過很多次自己被迫離開學術之城的情景,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眼前這一幕。
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害怕的三件事終於集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