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極地冰原之夜(上)

  「阿嚏!」

  赫洛打了個噴嚏。細密的小水珠在空氣里很快凝結,順著風在他的臉上糊了一層毛茸茸的薄冰,在空中投射下來的彩光里一閃一閃。

  即便不用觀察星辰辨別方位,從那漫天的綺麗光景他也能推斷出,在與邪祟的搏鬥中,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帶到了極為接近壤層界北極的地方。

  而且,他們很可能在那片錯亂的空間裡浪費了許多時間。

  在打碎了邪祟的幻象後,他連忙脫下了大半的防寒服給一身單衣的伊璐琪保暖,自己卻被凍出了風寒。

  他側過頭看了一眼,這會兒小姑娘被厚實的毛皮裹了起來,正在艾斯庫爾的背上呼呼大睡。一時間,赫洛心頭不由得泛起一點小情緒,恨不得現在也來個人把自己暖暖和和地包好背起來,一路返回帝國境內的那些大城市去,然後找一家高級旅館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老師,要我拖著你走嗎?」艾斯庫爾似乎察覺了他投來的眼神中的羨慕,直截了當地問道。

  如果可以的話請拖著我回去。赫洛在心裡又嘀咕了一聲,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兩位不速之客,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在離開了邪祟的空間時,他還在發愁要怎麼才能帶著伊璐琪在這樣的冰原上存活下來。幸運的是,在此之前被邪祟逐出了那片詭異空間的艾斯庫爾很快找到了他們。

  不幸的是,小巨龍身後多了兩個跟班——暖河部落的老薩滿,和他那個年輕的孫子。

  「靈母庇佑,希甘妲的姐妹想必會為你的勇敢之舉而歡欣。」

  那個在部落時還要孫子攙扶的老薩滿,在見到他時卻健步如飛地走上前,獸骨長杖上裝飾的木鈴果也隨著老人生風的腳步發出激烈的琅琅聲,活像個取得了好成績後面見導師的學生。

  「老頭子和老頭子的孫子,暖河部落的瓦菈岑,艾芮克,也想要跟從偉大之靈的指引,與你們一同去直面空無一物的姐妹。」

  隨後老人就向他解釋了,他們是如何向靈母們求占了被稱為「偉大之靈」的艾斯庫爾的去向,又是如何收拾好行李一路找尋過來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堅信的所謂「命運的轉機」。

  誰要去直面邪祟了?我才沒興趣自投羅網呢。赫洛本想這麼說,但彼時他望著老人那雙充滿殷切盼望的眼睛,居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了。

  「爺爺,暖河部落的瓦菈盧,芮盧說……」那個年輕的小薩滿也一手扶肩,深深地朝他鞠躬,然後把老薩滿的話以通用語複述了一遍。

  「暖河部落的瓦菈岑。」說完,他又指了指自己,補充了一句。

  「這兩個人類是我在路上遇到的,」艾斯庫爾朝著赫洛攤了攤手,然後表達了自己心裡的困惑:「他明明說的是通用語,但我完全搞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你不會查那本《雙界語言文化起源考》嗎?」赫洛一邊打著顫一邊埋怨,「比起這個,巨龍會感覺到冷嗎?不冷的話能不能把你的那套防寒服給這孩子穿上?」

  「我不怕冷。至於看書,一直沒有時間啊。」艾斯庫爾一邊順從地脫掉了防寒服,一邊在兩位不速之客的協助下給還在昏迷的伊璐琪換好,小薩滿還貼心地從自己碩大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塊毛皮氈子給女孩兒裹上。

  「好吧,好吧。」赫洛一邊哈著氣用雪粒搓暖自己的雙手,一邊重新穿好自己的防寒服,把手提箱重新塞好,繫緊扣帶,給艾斯庫爾解釋起來:

  「雖然斯奇恩底亞在過去的人類發展史中,在壤層界推行了我們現在常用的通用語,但實際上,語言這種東西就是會自行地域化的。更不要說早在通用語推行前,北地雪裔就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文化。

  「簡單來說,由於他們信奉『萬物有靈』,因此一個雪裔是絕對不可以向他人主動說出自己的真名的。他們認為名字里也寄宿著自己的靈,若是主動告訴他人,就會引起靈的混亂,乃至被周圍的惡靈所侵害。但如果是第三者稱呼他們的名字倒是可以。因此,他們兩個人才會這樣分別向聽者告知對方的名字。」

  赫洛換好了衣服,在地上跳了跳,試圖讓自己暖和起來;不料這一行為卻牽動了被小麗莎攥住時壓傷的肌肉,疼得齜牙咧嘴。所幸小薩滿見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從行囊里又翻出一隻暖呼呼的水袋給他,這才讓他平靜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他們是不會自稱『我』呀『我的』的,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稱呼很粗魯。即使是自稱,他們也習慣用第三人稱,例如『老頭子』,『暖河部落的瓦菈岑』之類的……」赫洛見另一邊伊璐琪的臉龐也重新泛起了血色,而兩位薩滿也做好了前行的準備,這才邁開腳步跟上,一邊給艾斯庫爾繼續解釋:

  「所以,他們的對話就變成這樣子啦。老人家叫芮盧,他的話的大概意思就是說,他們想跟著你一起去解決邪祟的麻煩;而這位年輕人叫艾芮克,他是在翻譯他爺爺的話。至於『瓦菈岑』,就是『受瓦菈瑪庇佑的年輕人』的意思,就是說他還是個學生——就像你一樣。」

  艾斯庫爾聽完他的話,好奇地跟那個叫艾芮克的小薩滿打了聲招呼。

  「希甘妲的姐妹們也要因您的智慧而欣喜。」艾芮克讚嘆了一句,又朝他倆分別行了一次禮。

  這就是不情不願的學者赫洛·埃爾維森為何沒有遵循他的本意離開,反而還在這片冰原里越走越深的事情經過。

  唉。赫洛捏了捏懷裡已經冷下來的水袋,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可不想再給自己敷一層冰面膜。

  「對了。」艾斯庫爾對兩位薩滿一路上畢恭畢敬,完全不主動開口的態度有些不滿,於是又閒不住地朝赫洛搭話。「老師是怎麼幹掉那個怪東西的?」

  赫洛清了清嗓子,很想說點什麼諸如「一槍秒了」之類的話,但是為了不引起巨龍的誤會,在後面給自己平添麻煩,他還是決定認真地解釋一番:

  「我猜想邪祟是通過與我們的混沌意識取得共鳴,然後把我們拉到了實際存在,但我們平時接觸不到、感覺不到、甚至完全不知曉的空間裡,然後想辦法打碎了它。非要舉個例子的話,這種現象和過去曾經在秘法七塔的通訊里記載的一篇趣聞很像。

  「那篇趣聞是這樣的:曾經,學術之城不是定期會派遣學者到壤層界遊學交流嗎?有一次被派遣過去的學者,遇到了一個男人向他求助。男人是個老實本分的農夫,住在泰雷斯帝國的鄉下,孤身一人勤懇種地,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但從某一天起,當他一覺醒來,都會發現自己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哇。」艾斯庫爾驚嘆。「好厲害。他會飛嗎?他也是巨龍嗎?」

  「不是。那個男人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輩子也接觸不到超凡力量的人類。」赫洛說著話,腳步也不自覺地輕快了一些。「甚至有一次,他一覺醒來,出現在了泰雷斯的七羽同盟中的『知更鳥』——羅賓斯家族的花園裡。

  「男人之所以向學者求助,就是因為他被羅賓斯家族抓了起來,很快要被處死。」

  「後來呢,後來呢?」艾斯庫爾很興奮。小巨龍猜想學術之城的學者諒必會像所有的傳說故事裡的賢者那樣,輕鬆地解決這不可思議的事件。

  「那位學者認為男人是病理性的夢遊,並用了很多理術的方法驗證。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復現男人的經歷。說來也巧,自從這男人被羅賓斯家抓了起來受了折磨,他就沒睡過一次好覺,神奇的夢遊現象就消失了。就像鳥兒被關進了籠子裡,就忘卻了如何振翅飛翔。」

  赫洛說完,跺了跺腳,把黏在靴子和皮毛外的雪震回地面,然後一陣壞笑,給滿臉期待的小巨龍講述了故事的結局:

  「所以,最後學者公布了結果:男人是個癔症患者,至於出現在羅賓斯家的原因,有可能是其他與『知更鳥』不對付的家族搗亂的結果。當然,他回到斯奇恩底亞之後,在呈遞秘法七塔的報告上說的是:他認為這是泰雷斯的『七羽同盟』對斯奇恩底亞的一次雙簧試探。

  「理所當然地,可憐的夢遊者最後也被下令處死了。」

  然後赫洛顯著地看見小巨龍的眉頭皺起來了。這位純粹的好學生看起來相當不滿意。

  「這不公平。」艾斯庫爾只是嘟囔了一句。

  「是,確實不公平。」赫洛接著說道,「不過這個故事背後可能的原理,倒是挺接近『邪祟』的那些手段的。

  「簡單來說,由於夢本身就是人類混沌意識——或者叫潛意識的體現,因此他或許是因為在夢中遇到了某些偶然入侵的玩意兒,然後從平時他絕對不知道其存在的空間抄近路夢遊過去了。

  「假設我們的空間是一張紙,我們都是紙上生活的人。現在有一個球要通過這張紙,我們會看到什麼呢?從一個點開始不斷擴大,無限擴大,然後又逐漸縮小回一個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見到無數多個面。通過這些面的時候,我們以為自己還在原地做夢,但實際上可能已經到了千里之外——這就是夢遊者的故事,與邪祟的神奇力量的一種可能性。」

  高談闊論之餘,他才看見艾斯庫爾似乎壓根就不關心這些理論。巨龍只是耷拉著腦袋,把背上的小姑娘背得更牢靠了一些,默默地往前走。那種欺負小孩兒的負罪感又弄得赫洛有些尷尬,學者摸了摸下巴,把一撮冰碴從胡茬上抹掉,連忙快步趕上。

  他還看見走在他們後邊的艾芮克也聆聽得入神,塗了油彩的臉上看不清神色,但他猜想艾芮克斷然也不太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

  唉,年輕人。年輕人們就是這樣。無論他們境遇如何,無論他們有萬千思緒,但靈魂深處總是保留著一份嚮往美好的熱忱。

  「嗯——咳咳,不過呢,夢遊者的故事還沒完。」

  赫洛在心裡感慨了一番,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態地提高了音量。

  「雖然他被下令處死,但後來秘法七塔的通訊里提到,那個可憐人在上絞架的前一天,就從連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的地牢里消失了。」

  赫洛滿意地看見兩個年輕人都聳起了耳朵,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後來再也沒人見過夢遊的農夫。大家都說,是夢的妖精把他救走啦。我認為這是很有可能性的——畢竟妖精這種超凡種族真的存在,這些神威生命最喜歡的生存環境就是流言蜚語、奇聞軼事被廣泛傳唱的地方。相信的人們多了,混沌意識就會凝聚出神威,甚至從中誕生出妖精來……

  「他們或許真的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利用那些神威施展他們特有的『惡作劇』的戲法,把那個無辜的農夫重新帶進了風與花,雨和夢所在的地方……

  「所以,說不定現在夢遊的老實人,正在幔層界的什麼地方和看中了他的妖精過著沒羞沒躁的日子呢。」

  天上曼舞的彩光仿佛也認同了這個更加浪漫的結局,變得愈發明亮。變幻莫測的綠與紫在雪地上歡快地流淌,照亮了冰原上五位旅者的面龐。

  「我喜歡這個結局。」艾斯庫爾滿意地做出評價。赫洛偷偷瞟了一眼後面的艾芮克,小薩滿此時也出神地遐想著,臉上帶著罕有的微笑。

  「那麼天上的這些光呢?」小巨龍乘興問道,他一路走來,兩位薩滿卻對這光諱莫如深,早就讓他好奇得心癢難耐了。「它們也是妖精的法術嗎?」

  「這是極光。」赫洛倒是也隨著年輕人們高漲的情緒,不知不覺間享受起這種好為人師的感覺了——畢竟在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大家對這樣的話題總是不怎麼感興趣的。「從理術上來說,這是……嗯,一種電磁的現象。別問我具體是怎麼樣的,那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內。

  「不過在超凡學裡,這是源能自然衰變的現象之一。這證明有很多次生源能和紊亂的能量聚集在壤層界的南北極,每當它們進一步衰變,釋放的能量就會以光的形式呈現。這是壤層界實際也存在著源能的鐵證之一。

  「至於艾芮克他們不告訴你,大概是因為在北地雪裔的信仰中,天上是邪祟的居所,而地下才是安眠的溫床。天上空無一物,又冷又可怕,空無一物的姐妹們在天上狂舞,企圖吸引地上的生靈求問她們的名諱。因此在極光之下,他們認為絕不可以提及邪祟的名號。」

  最後這段話赫洛是偷偷貼著艾斯庫爾的耳朵說的。他可不希望觸犯了兩位薩滿的禁忌。畢竟接下來的旅途,連他也不知道是要去哪兒。

  「對了,你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尋找邪祟嗎?」赫洛想起這茬,連忙順道詢問艾斯庫爾。

  「去那個什麼什麼寶藏啊。」巨龍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他。

  去他媽的寶藏。赫洛在心裡暗罵了一句。

  「斯匹茲女士和其他人恐怕都遇害了,我們簽的合同人死就算到期了,去那兒幹嘛!?」他又驚又怒地問道。

  對不起,斯匹茲女士。赫洛說完這話,心底里小小地愧疚了一下:您是位好僱主,願我們的靈魂——如果真有靈魂的話——在偉主埃洛希姆的座下相見。

  「那個人類不是還活著嗎?」這次輪到艾斯庫爾疑惑了。

  赫洛瞪大了眼睛。

  他順著艾斯庫爾的手指,視線越過了不知為何走得比他們都要快的老薩滿芮盧,投向冰與雪,黑與白的彼方。

  搖曳的極光在這一刻由紫變綠,霎那的交替間,赫洛看見了一個渾身赤裸的單薄的影子,恍若一柄隨時會熄滅的火炬般,正遙遙地走在這片人類未曾踏足的極地上。

  她有一頭美麗微卷的紅色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