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珂賽特的人影在極寒的冰原上一步一步篤定地行走著。
「我試過追上去,但追不到她。」艾斯庫爾看著滿臉不可置信的赫洛,無奈地解釋道:「但我有種直覺,那個人類還活著。」
連巨龍的腳程也追不上。赫洛從驚愕中漸漸回過神來,他不認為巨龍的直覺有錯,但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詭異,連他也說不上為什麼。
雖然式微的睡蓮學派已經是雙界僅存的超凡學與神秘學的權威,但混沌意識集群與其相關的知識一直都很難以捉摸,且資料寥寥無幾。
神威這種源自混沌意識集群的能量尚有少數規律可言,但混沌意識集群本身如同其名字一般混沌,算得上是雙界第二大不可知之物。
而第一大,自然是混沌意識集群與原生源能那絕不可知的共同起源。
一個活著的人,卻如同幻惑他人的邪祟一般,以詭異的姿態行走在極地的冰原里。
沒想到到頭來,他們的旅程依然與雪裔大公的寶藏關係匪淺。
就在這樣的思慮之中,赫洛跟著眾人,走得越來越遠。
……
「根據『薩迦』的箴言,老頭子預計,還有兩覺就能到了。」
老薩滿芮盧如此宣布道,隨後將他一直拿在手裡的那本獸皮與樹皮拼湊起來的典籍打開,輕輕摩挲著上邊刻畫的各種文字與圖案。
在走了許久之後,他們找了一處地方就地紮營——當然,並不是睡在冰天雪地中。
他們現在正圍坐在一座伊格廬里。
空曠的冰原常年被來自灰銀海與北極——更正式的名稱叫「星北之極」——的寒風吹拂,露宿冰原顯然不是個好主意。
但兩位薩滿顯然有備而來,在老薩滿的指導之下,一座冰雪砌成的伊格廬如同地平線上露出的半球太陽般,孤零零地聳立而起。
「兩覺是什麼意思?」作為搭建這座冰廬的主要勞力,艾斯庫爾最後一個鑽進屋裡,恰巧聽見艾芮克用通用語向他轉達這個信息。
「萬靈的孩子們,」艾芮克指了指自己,用還有些生澀的通用語向他解釋道,「在米婭妲的姐妹讓做夢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索約娜的姐妹也進入了長休時,就會用這個方法計算時間。」
巨龍聽了他這一大長串的解釋,滿臉疑惑地撓撓頭。
「他的意思是,因為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已經不會看到太陽升起了。」赫洛一邊聳動著身子,避免靜坐下來後身體上出的汗加劇寒冷的感覺,一邊給艾斯庫爾解釋道:「要等到差不多新的一年開始,直到春天的五朔節前,這些地方才會有正常的晝夜交替。所以,他們會按照平常的作息,採用『睡了幾覺』的方式來計算日子。
「因此,我們距離目的地,大概還有睡兩覺的工夫才到——換句話說,也就是差不多再走兩天。」
當煤油燈的火焰在這座冰雪營房裡亮起後不久,融融的暖意就瀰漫開來。看起來珂賽特似乎的確和暖河部落的雪裔們做了筆相當大方的生意,小薩滿的行囊里除去這盞成色相當好的煤油燈,甚至還有不少白麵包和香腸。
「在冰做的房子裡點火,它不會化嗎?」艾斯庫爾好奇地問道。
「不會。」赫洛從小薩滿艾芮克手裡接過一塊麵包。即使這位年輕人出發前就在用毛皮與樹皮層層包裹的行囊里塞滿了熱水袋子保溫,這會兒經過了長途跋涉,麵包也冷冰冰的,不過至少還沒凍硬。
「相反,這是北地雪裔們智慧的體現。在更早以前,靠近灰銀海沿岸冰原的雪裔們,就會用冰雪搭起這種伊格廬,他們能在這裡邊呆上很久。」
赫洛一邊面帶難色地啃了一口麵包——即使在學術之城最潦倒的那些日子裡他也沒淪落到吃這種東西的地步——一邊給自己的好奇學生解釋道。
艾芮克則是在分配完四人的食物後,又取出一隻黃銅碗,盛滿了純淨的冰雪架在煤油燈上燒起水來。這盞煤油燈貼心地在側邊額外配了一個可以打開的氣口,因此可以臨時當作一隻用於加熱的小火爐使用。
煤油靜靜燃燒的絲絲氣味滲透在冰廬內,但平日裡這令人討厭的味道,此刻也因為裊繞的暖意而顯得有些可愛了。
赫洛用雪裔的語言和老薩滿芮盧交流著,不時看向這個名字在雪裔的語言裡象徵著「橡樹之子」的年輕人。
而艾芮克只是專注地盯著那明黃色的火焰,眼睛隨著火光流溢著追憶的神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老師,你剛才都和老薩滿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見赫洛結束了對話,重新百無聊賴地翻弄起自己的手提箱,艾斯庫爾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難得親眼見到北地雪裔獨特的巫術體系,和他聊了些這種巫術的問題。」赫洛瞄了一眼艾芮克,小薩滿還沉浸在觀察火光的恍惚中。「即便放眼雙界,他們的巫術都是相當原始且富有價值的。」
「很強嗎?」巨龍比起學者,更關心老薩滿能打幾個小麗莎。
「不要提到超凡力量就一定要用『強不強』來評價,好嗎?」赫洛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還是接著為艾斯庫爾解答起來:
「芮盧先生是正經獲得了部落的『薩迦』傳承的薩滿。我們這一路上沒有見到什麼詭異的現象,都是拜他的巫術所賜——包括他為什麼能走得那麼快。」
「就是說很強咯?」艾斯庫爾顯然還是改不了自己的思維習慣。
「嗯,很強。不過沒有你強。」赫洛迅速放棄了矯正巨龍的想法,反正斯奇恩底亞也沒明說收來的學生要教成什麼樣。「事實上,這一路如果沒有他的巫術,我們應該又會撞見數不清的邪祟引發的怪異。
「『薩迦』這個巫術體系非常古老,也正是由於北地雪裔的『萬物有靈』信仰才得以成立。簡單地說,在雪裔的語言裡,『薩迦』就是『話語』的意思,是記載了雪裔口耳相傳的故事、傳說、禁忌與事跡的典籍。
「其中最有名的應當就屬北地雪裔的第一部律法《灰雁律法》了。雖然它是律法典籍,但它也記載了許多律法與禁忌背後的故事。這種巫術體系介於灰律與正經的源能法術之間,它們是少有的與混沌意識有關聯的法術,因此才非常珍稀。
「其原理是:通過踐行傳說中的事跡,或是沿著故事與律法的指引行動,薩滿們就可以激發他們與生俱來的身體中的源能,與周圍的事物,甚至小部分混沌意識產生共鳴,以此來施展各種各樣的法術——準確地說是『巫術』。
「他們以此折斷敵人的箭矢,治療重病的族人,或是取悅他們崇敬的靈母。
「至於芮盧老先生的『薩迦』,是其中更為特別的一種巫術。他現在在做的事,是在通過繼續未竟的故事,書寫獨屬於暖河部落的『薩迦』的新篇章。
「簡單地說,在他們部落獨屬的典籍里,記載著上一個薩滿的故事——」
赫洛看著燒好了水,把麵包與香腸用小刀切碎,為還在熟睡的伊璐琪熬粥的艾芮克,心裡對這一老一小兩位薩滿為何執著於參與進來,已經有了一些猜測。
「故事要從一位天賦卓絕的薩滿成為暖河部落的驕傲開始說起……
「這位薩滿從父親手裡接過了部落代代相傳的薩迦,每一年都在與不時出現的邪祟鬥爭,保護部落的子民。但即使如此,部落中依然常有邪祟的犧牲品出現。
「薩滿決定要書寫全新的薩迦,依靠著優秀的天賦,強大的力量,這位既是一位薩滿,又是一位強壯戰士的男人,與他的獵手妻子一同集結了周邊的許多個部落,決定要向冰原深處發起一場遠征。
「他們想要在冰原深處建起防線,讓邪祟永遠困守在灰銀海的那一邊,唯有冰霜與死海的世界。起初,他們的計劃很順利,北地雪裔們空前絕後的團結,他們甚至發現了邪祟的居所,決定將其攻陷……
「然而,邪祟的力量太過詭異。在那場戰鬥中,薩滿的妻子,北地最優秀的獵人之一,不幸死在了邪祟的手中,連屍體都沒能尋見。」
赫洛講述著,余光中看見一邊的艾芮克已經把頭埋進了雙膝間。
「但是薩滿堅信自己的妻子沒有死去。他越發瘋狂、不計代價地引領集結在他身邊的戰士們與邪祟作戰,卻不知自己也已經被邪祟一點點地侵蝕了軀體……」
隨著他的講述,冰廬外的風聲里,忽地響起了蒼涼的角號聲。悠長卻沉悶的音色仿佛冰雪與大地的嘆息,盤旋著,傾訴著,讓每個人都不由得一激靈。
艾芮克更是猛然回過神來,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冰廬的通風口外漫天的極光。
但所有人都清楚,這不過是邪祟們的又一個把戲。這些邪祟窺伺著他們每一個人心中的孔隙,幻化出各種各樣的姿態以期迷惑他們。
「後來呢?」艾斯庫爾問道。
「沒有後來。」赫洛嘆息了一聲,從手提箱裡取出一袋子彩色的細繩索,開始耐心地一根接一根打起結來。「因此芮盧老先生才帶著艾芮克,想要給這篇悲哀的未完成的薩迦,書寫一個結局。
「過去的暖河部落因為這件事,承受了其餘部落的責難。因此,他們才會是我們當初見到的那個小部落的模樣——原本的部落也許遠比現在大得多,繁榮得多。」
赫洛手裡編織的繩子與他的講述一同完成,七種顏色的繩索彼此通過一個個結連成了一圈。學者合上了手提箱,信手把繩圈遞給了艾斯庫爾。
「為了恢復源能,這一覺的時間裡老薩滿沒法維持『薩迦』的巫術提供庇護。所以,得麻煩你把這玩意圍在屋外啦。記得圍好後一定要打活結。」
「這是什麼?」艾斯庫爾接過繩索,一股子奇異的香味鑽進他的鼻子。主要是植物枝葉被揉碎時那種有些生澀的氣息,混雜著有些刺鼻的藥味,又有許多數不清的香氛混雜其中,形成一股子莫名令人安心的複合味道。
「像我這樣與超凡絕緣的人也能用的法術的一種。」赫洛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給他解釋道:「它本來不是這麼個形式,而是另外一種叫『閒人免入』的法術。
「本來的法術原理是通過引起人耳察覺不到的、對人有害的紊亂能量的振動,與人類的身體引起共鳴,讓他們下意識地因為感到不適而主動迴避法術生效的區域。
「不過我把它改良了一下,利用『原初七數』中『七種藥草』炮製的細索,通過不同的打結方式來讓那些超凡存在繞道走。雖然不算很靠譜,但只是避免路過的邪祟發現我們應該足夠了。在斯奇恩底亞當學術顧問時,起碼有一半的學派找我都是看中了這種能排除超凡因素干擾的發明。」
事實上這個數據有所誇大。不過管他呢,巨龍聽了他的話,那副崇拜的神情讓他很是受用,這就足夠了。
這時,一個虛弱的聲音在伊格廬里響起。
「這是……在哪兒?」
眾人看向聲音的方向。
昏睡了一路的源覺者女孩兒,伊璐琪·凱斯帕,在煤油燈的光影中迷茫地撲閃著她的一對藍眼睛。
她怔怔地環視了一圈,然後驀地流下了兩行淚水來。
「大家……都死了嗎?」
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兒。赫洛很清楚伊璐琪為何醒轉後如此失神。在邪祟的空間中,她無意間使自己的天賦法術與「勇氣」的屬相簽發生了奇蹟的共鳴,這才有了那樣神勇的表現。
但離開了外力,她還是那個膽小的女孩。
「沒事了,小姐,沒事了。」赫洛儘量以自己最溫和的聲音輕聲地安慰她,「別去想那些事,那不是你的錯。你現在需要的是填飽肚子,好好休息。」
學者伸出手去,垂著雙眉,微笑著歪了歪頭,示意她靠近伊格廬里的燈光。
但女孩只是恐慌地搖著頭,溢滿淚水的雙眼像是水蝕的岩洞般空蕩蕩的,沒有半點神采。
「都死了……這一切都是夢……」伊璐琪喃喃著。
「斯匹茲女士還算不上死了。」赫洛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他思索了半晌,卻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話來安慰她。「不過嘛……我想大概也算不上活著?總之,你現在需要平靜下來,好嗎?」
伊璐琪的眼神慢慢地從空洞轉為盈實,她收回視線,將它們聚焦在學者的臉上。
隨後,她眼裡的光愈發高漲。
「你……你怎麼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她非但沒有上前,反而瑟縮著後退了一段距離,不住地搖著頭。「死了那麼多人……」
一旁被他們的爭執吸引了注意力的艾芮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老薩滿芮盧朝年輕人搖了搖頭,他最終還是重新回頭專注地看向通風口外的滿天極光。
伊璐琪抽了抽鼻子,然後哽咽了半晌。
突然,女孩兒掙扎著起身,在眾人反應過來前,就跌跌撞撞地衝出了伊格廬的絨氈門帘。
門外,風聲淒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