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形式、理法與真存的子彈

  人類會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訪客與動靜感到驚訝,但小麗莎顯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赫洛還沒來得及對這番算不上久別的重逢發表感想,一股寒意就從他的頸後飛掠而來。雖然他下意識地偏轉了身子,卻還是感到肩窩處迸射出撕裂的疼痛與暖流。

  赫洛捂著肩膀上的傷口慘叫著摔倒在地。

  而一隻歡笑的嘴叼著幾縷血肉落在宴會桌上,一邊發出喀拉喀拉的咀嚼聲,一邊戲謔地大叫:

  「哦!好人!你這人正對我的胃口!」

  「學者!」伊璐琪意識到了自己或許又犯了什麼大錯,她著急地大喊,環顧四周,從就近的門邊抄起一隻金屬架,用力擲向那個怪物。但令她驚愕的是,自己反倒被一股拉力扯得一個踉蹌。

  她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麼金屬架,而是一隻滿是屍斑的手。那手的五指緊緊扣住她的掌緣,就要不斷地用力把她往怪物的方向拉。

  「哇啊!大蘿蔔!」赫洛的慘呼夾雜著滑稽的大叫穿透了會客廳裡層層疊疊的呢喃聲,傳進了伊璐琪的耳中。「別靠近牆壁和物件!」

  「……操!」伊璐琪甩了兩下也沒能擺脫那隻手,最後憋出了她的行乞生涯中跟著老凱斯帕唯一學會的一句粗話。憤怒的火焰在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鼓舞下,在她的身體裡熊熊爆燃。伊璐琪抄起另一隻手裡握著的螢光木條,狠狠地鑿在那隻怪異的手上。

  「咿人嗄嗄賤要嘻嚇……」

  一陣悽厲的尖叫響起,甚至蓋過了赫洛殺豬似的叫聲。伊璐琪見那隻詭異的手落在地上開始像一隻尺蠖般往回弓行,也來不及後怕,連忙看向赫洛的方向。

  只見可憐的學者肩上的傷口雖然詭異地癒合了,卻不幸被怪物詭譎的肢體一圈又一圈藤蔓似的纏住,從地上拖起,隨後在半空中被一點一點拉向怪物的三顆頭顱。

  就像一位貴婦正做作地將結著果實的櫻桃樹枝條緩緩拉近自己的唇邊。

  「槍!」赫洛見伊璐琪看向自己,連忙大叫起來。

  女孩兒順著他的話掉頭,很快就看見了距離自己不遠處地板上的那把手槍。她在過去行騙的時候見過這種兇器;此刻她渾然不覺自己一路逃亡時的疲憊與傷痛,昏暗的夾雜著紫色的暮光里,她清楚地看見了正順著窗戶和櫥櫃朝自己爬來的蟑螂一般的眼睛。

  伊璐琪連著跳躍了幾下——就像她曾經跟著老乞丐跳過一條條不時噴出蒸汽的舊黃銅管道那樣,像一隻幼小卻勇敢的瞪羚,躲過了疾行而來的幾隻眼睛,又側身閃過一隻粉蝶般的嘴,留給它滿口濡濕的亞麻色頭髮;一隻青紫色的手猛地從牆邊竄出,女孩兒那為了方便奔逃,臨時系了個粗糙的結的裙角劃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從它上邊一躍而過。

  近了,近了,不足一肘的距離。但就在在伊璐琪撿起地上的手槍前,一條蟒蛇似的腿腳從座鐘的匣子裡探出,企圖阻攔她的行動。

  然而下一秒,螢光大作,幼小的瞪羚揚起她充滿勇氣的角蹄,狠狠剁在了那條腿上。

  「嗚嗚噶呋呋噗淋咯瀾……」

  越過顫抖的腿腳,在又一陣意義不明的哭嚎聲中,伊璐琪拿起了那把槍。她將手裡的屬相簽用牙齒咬住,雙手握緊槍托,指頭扣住扳機,回身準備結束這場噩夢。

  然而,她咬著的那根屬相簽卻在這時倏然碎裂了。

  身體裡前一刻還充盈著的烈火仿佛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那般驟然黯淡,那種冰冷,黏膩,令她恐懼的感覺又重新開始在她的皮膚上纏結,蔓延。

  她的腳步不由得歪了兩下。

  「把槍給我!」赫洛的聲音遙遙傳來。

  對了。學者。學者一定有什麼辦法才對。伊璐琪的腦海里,那些數不清的雜音再次開始出現。朦朦朧朧之中,她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很像。很像。

  很像她第一次覺醒能力的那個晚上。

  那天老凱斯帕也是告訴她,把東西給他,他有辦法。那個時候老凱斯帕還沒有把自己的心也騙了,她一直覺得他們就像酒館的詩人們講述的故事裡,那些劫富濟貧的遊俠一樣。

  眼睛裡開始出現了重影和彌散的六角形的光。伊璐琪努力地眨著眼睛,終於暫時驅散了那些陰翳與迷濛,看見赫洛距離三顆頭顱已經近在咫尺。時間來不及。她僅剩的自我如此喃喃道。

  她得做些什麼。

  腦海里那顆與她共生的超凡的種子在她的意念下萌發。

  身體裡逐漸熄滅的烈焰喘息著消退為暗紅的埋火,又在她的意志下復而重燃。

  「看著我的眼睛!」伊璐琪聽見自己大喊。聲音透過她的顱骨,格外地嘹亮,她過去從來沒有如此施展能力的體驗,從來都是像個騙子,像個乞丐一樣低聲地呢喃這啟動天賦的咒言。

  而這一次,她像故事裡的遊俠般放聲高喊。

  「聽從我的聲音!」她的雙眼傳來灼熱的感覺。她知道,自己那雙深藍色的眸子現在一定暈染上了紫色的光彩。

  就在不久前,她還因為那個學者與他的學生不吃自己這一套而害怕過,但現在面對很有可能也不吃這一套的怪物,她卻感到無比坦然。

  「我就在這裡!」

  喊完這句話,伊璐琪榨乾自己渾身每一分的力氣,將那把手槍狠狠擲向倒懸在半空中的赫洛。

  然後仿佛將她自己的靈魂與生命也一同擲出了一般,女孩兒閉上了雙眼,跌落塵埃。

  ……

  事實上,即使是專研神秘與超凡的睡蓮學派,至今對混沌意識與它所屬的「鯨群」的研究也只是停留於表面。即使是秘法七塔里專門探究作用於情感,意識和概念的法術的「倒蠹蛾」也只能承認,法術產生的影響依然是源能的作用居多,而實際上對於源能是否可以撼動混沌意識這一命題,他們也模稜兩可。

  至於與混沌意識同源的另一種能量神威,更是本身就源於信仰、崇拜與傳播。它們發於意識,自然能作用於意識,其中本就沒有源能的事兒。

  因此,究竟有沒有可以通過源能激發混沌意識的途徑,一直是超凡存在們格外關心的話題。

  赫洛覺得自己似乎會開始轉運了——如果他能和伊璐琪一起活著離開冰原的話。

  「啪。」

  跟隨著他協助希絲緹娜處理過大大小小二十餘次未知超凡存在的手槍劃著名圈兒飛來,被他穩穩地握在手上。

  小麗莎的眼睛如同失去了觸鬚的蟑螂般不規則地在地上焦躁地爬行。

  不時自物件與牆壁之間飛掠的粉蝶似的嘴巴也不再飽含笑意,不再說話。

  如猙獰的藤蔓般捆縛著赫洛前往屠場的肢體也凝滯在半空中。

  整個會客廳里,暮色變得游移不定,紊亂的斑斕的光如波浪般狂舞,只為了掠食和增殖而存在的空間似乎陷入了某種矛盾的混亂。

  伊璐琪的天賦法術生效了。

  一個能影響混沌意識的源覺者!赫洛熟練地將槍握在手中上膛,瞄準了大擺鐘,心裡早已放下了滿身傷痛,忍不住想要吹個口哨。假如他能再見到希絲緹娜,讓她看看伊璐琪這個好苗子,那個刻薄的壞東西一定會為了這個女孩兒跪在他面前,向他為自己過去數不清的挖苦和揶揄磕頭道歉的。

  不過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槍里已經提前填裝好了特製的子彈,而這片該死的空間他也基本知曉了其本質。雖然他還不確定邪祟這一現象的真相,但眼下他只需要擊破這片空間與艾斯庫爾匯合,那麼一切的邪祟都不會是巨龍的一合之敵。

  「形式已知,真存已明。」學者在心中默念著,槍口瞄準了會客廳的大擺鐘。

  這就是赫洛·埃爾維森作為與超凡絕緣的,不怎麼普通的普通人類的專有方法——以他自身的骨、血、肉為彈藥,以睡蓮學派傳承數千年的神秘學與超凡學知識為支撐,在確定了超凡現象或超凡存在的表現形式、真實面貌或聖名、以及運作原理後——

  「而理法自現。」

  ——將與超凡絕緣的性質徹底根植於作用對象,使其完全回歸於無。

  眼下,他的槍里填裝的,正是以他的一截指骨為彈藥的特殊子彈。

  集齊了形式、真存與理法三要素的子彈。

  槍聲如雷般鳴響,而硝煙淡淡彌散。

  大擺鐘猛然開始發出不規則的轟鳴。

  整片會客廳仿若被投入了巨石的水面般,開始飛濺起白色與斑斕色的噪點和飛沫,遲遲不消散的黃昏在彩虹般的漣漪里褪成墨藍的夜色。小麗莎與其他三顆頭顱的五官漸漸歸位,一塊塊肢體開始如同入夜後的木槿花般撲簌簌地跌落枝頭。冷杉樹,鐵窗格,宴會桌,碎裂的大擺鐘,無限的迴廊……五彩斑斕的光影糾纏著,扭曲著,如同混雜的水彩顏料那般蕩漾,蒸騰,還於高天。

  只餘下茫茫夜色,皚皚冰雪,與空中交舞盤旋的彩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