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邪祟之夜(下)

  「救我……」

  哀怨的聲音在走廊中迴蕩。

  「求求你救救我我們不是同伴嗎小姐小姐先生先生小姐小姐救救我吧救救我」

  窗戶一扇接一扇地在消失。

  伊璐琪一邊艱難地奔逃著,一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在已經重新變為深邃的黑暗的迴廊另一頭,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

  就像她過去睡在那些嚴絲合縫的大垃圾箱裡,偶然睜眼時所瞧見的黑暗。她喜歡令人安心的黑暗,但這種黑暗帶著腐爛和漚餿的味道,窸窸窣窣的蟲子與老鼠的騷動,讓她感覺自己一旦睡著過去就會腐化成黑暗裡的一灘爛泥。

  但黑暗之中又有兩個奇妙的東西。

  那是仿佛簡筆畫的兩個人影——不,不如說是兩條在黑暗中散發著五彩斑斕的光芒的絲帶,各自圍成了一個簡單的人形。那光芒讓伊璐琪想起雨後城鎮的積水上那層散發著令人作嘔氣味的油膜,美麗,並且噁心。

  人形的四條肢體在黑暗中不斷地狂舞著,象徵頭部的圈卻一動不動。明明他們在不斷逃離,兩道光圈卻似乎始終與他們保持著恆定的距離。光彩流轉間,它們仿佛感覺到了伊璐琪投來的視線,舞動得越發賣力起來。

  隨著它們的舞動,迴廊里的聲音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嘈雜。這感覺讓伊璐琪想起了有一次她穿過伊空河畔的禾草叢時,那些滿是蓬絮的禾草穗,夾雜著鋒利的草葉子,紛紛攘攘爭先恐後地擁上來親吻她的感覺。綿延不絕的瘙癢,葉緣切開皮膚的疼痛,密密麻麻的觸感與阻滯感,還有不時鑽入鼻腔的蓬絮帶來的不適感。

  聲音仿佛化作了實體,不斷試圖侵入她的身體與意識。

  她連忙別開頭,專注地看向他們奔逃的前方。閃爍著白光的窗格還在一點點消散,遠去,伊璐琪很確信,假如他們就這樣停步在完全的黑暗裡,恐怕會發生比死還要恐怖的事情。

  然而在她的視野里,聲音化作了實體,一個個字母在空氣中掙扎著浮現,好似從黑暗的蛹中破繭的殘缺的毒蛾,翕動著向她發出細碎的哭聲。

  「您看得見的吧您聽得到的吧求求您了我就在這兒救救我救我求您救我……」

  眼前的文字是幻覺嗎?伊璐琪無法確定。這些文字就開始像禾草穗飛揚的蓬絮般在她的視野里浮現,增生,蔓延。

  「呋食沒哈喜哞告堅類吃誘哞現註嘶森拙有噗森拙偶歡嗡嘶堅溫嚁眠蜂魚我噔……」

  隨著她的奔跑,眼前的字已經扭曲成了伊璐琪無法認知的形狀,無法理解的語言。

  伊璐琪感覺到自己的腦海里越發無法思考。嘈雜的聲音無孔不入,就像她過去在垃圾堆里翻出的一朵尚在開放的玫瑰花。那時候的她從沒聞過玫瑰花的味道,於是陶醉地閉上眼睛,將花朵湊近了鼻子嗅聞;卻在一陣瘙癢中驀然睜開了眼。

  她還記得,自己清楚地看見那朵玫瑰花上爬滿了細密的小小的淺綠色的蟲子。它們纖毛般細小的足敏捷地爬行著,有一些甚至爬上了她的手,還試圖攀援上她的臉。

  在那之後她就做了很久噩夢,夢裡她看見那些小蟲鑽進了她的皮膚,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裡竊語,繁衍,搔動,產卵——這些聲音與文字帶來的感覺無孔不入,讓她切身地體驗到了那個噩夢的實感。

  「啊……!」在這樣的感覺中,伊璐琪一時間失去了平衡。本就疲憊不堪,酸痛不已的腿腳無法支撐住歪斜的身體,她又一次摔倒在地。

  耳中的聲響隨著她的倒地一下子變成了雜音的狂歡。各種她無法辨識的、但讓她感覺不適的噪音直接在腦海中奏響,她沒有回頭,但她下意識間心裡瞭然:它們追上她了。

  「小姑娘……!」啊,這是珂賽特的聲音。伊璐琪僅存的意識里如此反饋道。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像是垃圾堆里一塊被數不清的蟑螂圍著啃食的小麵包干一樣,被壓迫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唯有蟑螂滿是剛毛的足與觸鬚,貪婪咀嚼的口器,毫無意義的聲音和存在。

  「我……我和你們拼了!」另一個顫抖著的聲音響起。這是誰?

  好像是個男性的聲音。

  是艾勒·托比亞斯的聲音。

  是那個有些可疑,卻又很膽小的胖廚子的聲音。

  伊璐琪回過神來。

  她轉頭,看見了艾勒·托比亞斯。這個一直膽小怕事的胖子的下半身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中。男人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了,無助地胡亂揮舞著粗壯的手,忽而,他的手觸碰到了伊璐琪的臉龐,便突然放緩了動作,輕輕地在女孩的臉上撫摸了起來。

  「愛瑪,是你嗎……愛瑪?」他滿臉淚水,低聲地呢喃道。「是爸爸錯了,是爸爸……」

  他囁嚅著,一邊將一塊有些冰涼的東西塞進了伊璐琪的手中。「快跑,快跑吧……」

  然而他的聲音很快變成了衰弱的哀鳴。

  「啊……救,救……」

  一陣呻吟後,他便一個字也沒法再說出來了。男人的身軀開始在黑暗中如同早餐桌上熱氣騰騰的麵包那般,鬆軟地被撕裂,展開,露出裡面的五彩斑斕。

  伊璐琪還在愣神,一陣大力扼住了她的腰腹,然後在她混亂的腦海中,耳畔的風聲逐漸取代了那些令她放空一切的嘈雜聲。

  「他……」她開口。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在她的視野里,向她們追逐而來的奇妙人形變成了三個。只是其中有一個,舞動得格外緩慢。

  她閉上眼睛,不再看向那些邪祟,而是緊緊握住了艾勒最後塞進她手裡的東西。

  本屬於艾勒的那一份雪裔大公的信物。

  「噓,小姑娘。噓。」珂賽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們要做的只有跑。只有……跑。」

  但是她們逃亡的速度似乎越來越慢了。

  不,或許是那些窗戶熄滅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把……把我放下吧,珂賽特……女士。」伊璐琪嘆息了一聲,「否則,我們都……」

  「呼……呼……」珂賽特只是喘息著。她雙手吃力卻堅定地抱著伊璐琪,一言不發,只是蹣跚著向前,向前。

  伊璐琪沒有再說話。她不能再讓珂賽特把僅剩的力氣浪費在對話上。更何況,在過去的日子裡,她已經懂得自己不應在這種時候踐踏他人的堅持。

  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晃動,讓她開始動搖。

  珂賽特摔倒了。

  周圍的光暈迅速地拋下她們離去,女商人那頭醒目的紅髮也隨之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翳。她雙臂撐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微卷的長髮自腮邊滑落,仿佛被暴雨打蔫的常春藤般,軟塌塌地披散著。

  伊璐琪又一次想到了老凱斯帕死去的那個夜晚。

  渾身上下的華貴衣裳被血污與破損弄成了滑稽的戲服,那個小丑一樣的老騙子在發出悽厲的慘嚎前,也是這樣無言地趴在地上。而死亡的使者從四面八方來,把他圈在了伊璐琪看不見的那一頭。

  她囁嚅著,開裂的嘴唇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呼……給我。」珂賽特在黑暗中抬起臉。借著遠去的微光,伊璐琪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她披散的頭髮下那隻露在外面的眼。「信物……給我。」

  她慌忙把一直捏在手裡的艾勒的信物遞給她。然後又窸窸窣窣地在身上翻找起來,脫掉了一件又一件防寒衣,把沾滿了她汗水的那枚滾燙的紫水晶信物也放在了她的手邊。一根散發著淡淡螢光的木條也落在地上,輕輕地搖晃了幾下。

  對了。她想起來了。

  在這場死亡之旅尚未成行之前,聚集到莊園裡的他們曾經做過一次實驗。

  六種寶石雕刻的信物匯聚之時,放出了神秘而奇異的光彩。

  「跑……」珂賽特的手指顫抖著,摸索著,然後緊緊攥住兩枚信物,向她說出了最後的建言。

  「往前跑……去找學者……」

  在襲來的密密麻麻的雜音中,珂賽特的聲音幾乎渺不可聞。

  伊璐琪後退了兩步。她抽動了幾下鼻子,向後踏出的腳又收了半步回來;但最終,女孩兒狠狠地倒吸了一嘴的鼻涕,在最後看了一眼正摸索著取出一枚又一枚信物的女人之後,伴隨著身體裡響動的吞咽聲,女孩猛地撿起地上那根一路守護自己的屬相簽,開始朝著無垠的黑暗彼端衝鋒起來。

  而她手裡那根被汗浸潤的屬相簽,隨著她的奔跑,成為了黑暗裡唯一的光源。

  那是「概念」因素中歌頌「勇氣」的靈母赫菈嘉。

  她七手六腿,滿身傷痕,荊棘,寒冷與死亡也無法讓她停止將膽怯者庇佑懷中。她也相信人們正是因為膽怯,勇氣才應運而生。

  她在關注著您的命運。

  ……

  「鐺,鐺……」

  昏黃的會客廳里,大擺鐘鳴響了六下。

  但是小麗莎的六隻眼睛沒有再詭秘地竄來竄去,而是茫然地在金髮的頭顱上不斷亂轉。

  赫洛躡手躡腳地試圖貼著牆壁接近他掉在地上的手槍。他一手捏著三根屬相簽,一手摸索著身後的牆,以保持時刻觀察眼前的怪物的動向。

  「神靈」因素中象徵虛無的大靈母艾姬娜。「認知」因素中擦亮眼睛的靈母歐嘉婭。「自然」因素中垂下黑暗的靈母狄茵瑪。

  赫洛也是臨時回想著自己學過的那些超凡知識,總算想出了這個利用靈母們能夠與周邊的混沌意識引起共鳴的特性,試著通過組合簽子來拿回自己的槍。反正他本人與超凡力量絕緣,靈母們不會把麻煩找到他的頭上。

  目前看來,這個戰術的效果意外地不錯。只要再越過會客廳的大壁爐與側門處的出口,他就能撿到自己的槍了。

  會客廳里的光線顯著地變暗了。在艾斯庫爾噴了一口火就莫名消失時,赫洛毫無疑問是驚慌失措的。在缺乏後手的情況下,如果在這片詭異的空間裡復生,他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會遇到怎樣可怕的事情。

  但他也很快注意到了會客廳里變暗的環境。

  一頭巨龍可比喪心魔這種玩意兒高級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他猜想這裡或許是邪祟製造出來的某個臨時空間——在超凡學中,擁有這種能力的傢伙極其稀有,但很湊巧,他的好友希絲緹娜就是其中一例。

  按照希絲緹娜的說法,這就像是「生活在圖畫上的人,從穿過這張圖畫的球體的無窮多個面上,臨時借用了一部分用在自己的圖畫世界裡。」

  很難懂的解釋。和她本人一樣。

  所以,赫洛猜想巨龍應該只是因為太難對付,被對方逐出了這片空間——就像被關在那些圖畫小人借來的剖面里的蚊子,被趕回了圖畫世界裡一樣。畢竟沒人想和一隻討厭的蚊子共處一室——起碼赫洛不想。

  那麼他要做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拿到自己的槍,結合他那被希絲緹娜多次評價為「不靠譜」的對付超凡的手段,給這個該死的空間來上一發——而目標他也已經搞清楚了,就是那座從他們進入這片空間時就只會鳴響六下的大擺鐘。

  畢竟在超凡學裡,時間與空間和物質的變化本是緊密相連的。

  他慢慢地走過熊熊燃燒的大壁爐。近了,近了。

  「您在做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溫柔地響起。聲音柔軟,親昵,卻有種讓人不快的無機感,像是冬季里一床溫暖蓬鬆的被子,內襯卻扎滿了鋒利的針。任何人都會被這樣突兀的訊問嚇一大跳——赫洛也不例外。

  「啊!」他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然後迅速捂住自己的嘴。

  但是致命的錯誤已經犯下。他轉過頭,驚恐地看見了牆面上一張唇紅齒白的嘴巴。

  那溫柔的話語正是從它口中發出的。眼下隨著赫洛拔腿跑向地上的槍,那張向他搭話的嘴裡赫然睜開了一隻帶著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奔逃的方向。

  「過來,好人。」一個愈發熱情的聲音在他前方響起,赫洛卻沒時間去看那張嘴隱藏在什麼地方。但他心中驀地警鈴大作,連忙收住了腳步,以一個不雅觀的姿勢原地趴下。

  一隻異常粗壯的手臂帶著幾隻眨動的眼睛從他的頭頂飛過,發出凌厲的風聲與一陣猛然爆發的低語呢喃。

  「我敢保證,好人,跟著我你會有享不完的福的,」那個溫柔卻極度機械化的聲音在他耳邊再度響起,「哦!彁唚媜呋在上!您橄欖石色的眼睛可真迷人。我敢打賭,好人,當您用下巴上細密的胡茬與我親昵的時候,您絕對不會因為答應我而後悔的。」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耳邊拂過的溫熱氣息,與挑逗般的哈氣聲。

  赫洛來不及停下聆聽這番膩味的情話,前兩次的躲避已經提供了足夠的經驗,他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原本趴著的地方。一陣清脆的咬合聲在他身後響起,他急忙起身,瞥見了三隻嘴巴正像是紅粉蝶撲棱翅膀那般在半空中興奮地開合。仿佛察覺到他投來的目光,它們也齊齊轉向,大張著「看」向他。

  他本人躲過了一劫,但手中的屬相簽卻沒有那麼好運。赫洛看了一眼,只有不慎落在地上的艾姬娜還在掙扎著發出螢光,另外兩位靈母已經斷作了幾截,上邊還有一圈圈整齊的牙印。

  他可不敢試試那些能咬斷這些超凡物品的嘴巴親吻他身體的滋味。

  赫洛手腳並用地在地上刨動著,想要返回手提箱附近重新尋找能夠破局的屬相簽。牆上陡然生出一圈不斷轉動的手掌,像是一朵燦爛的食蟲花,招搖著花瓣想要捕獲他這隻倒霉的飛蟲。

  怎麼還越變越多了?

  他在心裡哀嘆著,連忙剎住了手腳的動作,重新站了起來。只是隨著屬相簽的斷裂,小麗莎的動作又變得活躍了起來。赫洛壓根不敢倚靠牆壁和物件,一邊狼狽地躲避著,一邊在腦海里急速地思索起能夠脫身的方法。邪祟並不想與艾斯庫爾共處一室,而他對邪祟也是這個態度。

  唉,早知道就跟著其他人一起跑了。

  赫洛如此想著,又勉勉強強躲過一輪夾擊,但他感覺到自己本就不強的體能已經顯露出頹勢。恐怕他就要在這裡吟誦自己的遺言,然後不斷在邪祟的折磨里等待基本不可能的援救了。

  「砰!」

  一道沉悶的聲響。

  這不是邪祟發出的聲音。

  赫洛轉過頭看向聲音出現的方向。

  滿是灰塵與血污的單薄的連衣裙隨著趔趄的腳步搖晃著,在地面上滴落出一連串的水漬;亞麻色的頭髮凌亂地披散,有的還粘在了血淋淋的臉頰上。一個女孩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她深藍色的眼睛卻熠熠發光,隨著額頭半抬,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景象。

  無論怎麼看,闖進來的都是一個狼狽不堪的小乞丐。

  她也看見了小麗莎此刻詭異的姿態,與滿臉驚愕的學者。

  而她手裡的屬相簽,散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