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輪冉冉升起的月

  畸龍女祭司看得很清楚。這名特別的學者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開始僵硬的臉龐還殘留著她的手爪留下的淤痕和黑灰,顯得格外狼狽。

  在謀求偏執信仰的團體中,她一向認為自己是最溫和的一屆祭司。因此在看見那顆自學者胸口掏出的心臟停止了躍動時,她不得不坦承自己的確有那麼一瞬間的惋惜。

  但只是那麼一瞬間。

  無根而來的黑灰愈來愈多,它們不再悠閒地飄揚,而是撲簌簌地下墜。她望向這座祭台所在的靈帳四周烏泱泱的信眾們,有的在虔誠地祈禱,任憑灰燼堆積在自己的頭肩;有的在縱情歡笑,從空中掬起一抹灰燼塗在自己身上;還有的張大了嘴,貪婪地接取天上降下的灰雪……她看見了那個瘦弱的蜥人——他一直按照她的吩咐潛伏在一支商隊裡,並成功地將她身後那位已經變成一具屍體的學者帶出了學術之城。眼下他一改往日的愁苦和寡默,在灰燼中笨拙地手舞足蹈。

  然後,一線銀光在黑暗中迸發。在因不斷降下的灰燼而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的這方空間裡,驀然投下一道銀白的溝壑。

  無與倫比的狂喜與驚愕也隨著這道光撞進了她的腦海,將她的一切思緒撞得粉碎,僅僅只是呆立著,注目於那逐漸撐開了黑暗的眼瞼的純白。

  她無法思考,但她的本能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早已被認為隨著巨龍一族泯滅的不為人知的另一輪月亮,曾是世間法則的完全,曾是注視百億之生與千億之死者的雙界之眼。

  那是天之磐座。

  假如祭台上已經成了一具冰冷而悽慘的屍體的赫洛能看見這一幕,大概就能明白那源源不斷的灰燼是從何而來:漫天的黑暗如同靜靜焚燒的紙張般蜷曲,剝落,然後飄零而下,顯露出背後壯麗燦爛的星空。銀粉似的星辰游曳在不同顏色不同形態的星雲里,恍若一場五光十色的宏偉夢境——但一切都在那一輪銀白前黯然失色,它取代了平日裡人們習以為常的淡黃的月亮,並比它耀眼、純潔得多。

  如果讓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鑽研理術的學者們看見這一幕,無論誰都會陷入癲狂。只因這就是他們即使連做夢也無法夢見的景象:這是直接穿過了雙界的層層屏障呈現的宇宙的真實,這是在理術數千年來的發展史里已經被證實離去或焚毀的第二月亮的再現。

  「餘燼之主……回燃之光……」女祭司跪倒在地,一眨不眨的雙眼裡流淌出植物汁液般暗綠色的淚水,那是她身為「薇維爾」的身份的證明。她知道這代表著她們不過是畸變的花朵,但那又怎樣?每一位「薇維爾」從小就是在口耳相傳的神話的薰陶中長大的。如今理術近乎要主宰這個世界,就連幔層界的超凡種們都大多堅信,包括他們在內的所有智慧種族都終將藉助理術的發展認識整個宇宙——這空前膨脹的信心教他們拋棄了對未知與神秘的尊重。

  她們的先祖,她們的神話里創造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偉大的巨龍馬上就要甦醒,而她將見證這理術無法詮釋的神秘為雙界帶來新的時代。

  方才大雪般飄零的灰燼這會兒開始逐漸減少,地面上早已成了一片灰燼的淺海。與她一樣篤信巨龍的信徒們在齊腰深的灰燼中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又一圈,開始放聲高唱那首被評價為憤世嫉俗之作的頌歌。淚水將他們每一個人沾滿灰的臉龐都點綴得分外滑稽,但沒有人在意。強烈的情緒像是以喜悅為基酒,佐以三瓿酸楚,兩片釋然,一瓶子追憶的特調,麻醉了所有人的大腦。

  因此,當第一圈起舞的信徒們因為突如其來的不和諧感而跌倒在地時,他們只是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打算繼續舞蹈。但其中兩個相鄰的信徒茫然地扯了扯自己握著的那隻無力的手,發現它們並不屬於面面相覷的彼此。

  對了。他們之間本應該還有一個人。那個混進了商隊,帶回了祭品,立下了大功的小個子灰地蜥人。他的雙手還在他們手中,但他整個人仿佛灰燼一般,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消散在了這場狂歡里。

  其中一個信徒低下頭看了一眼,她看見了那個灰地蜥人的頭顱。他那雙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親眼見證了這場奇蹟以前從沒有過笑意的鼓囊囊的眼睛,此刻卻安詳地半睜著,帶著還未散去的喜悅;這顆頭顱正在軟綿綿的灰燼海里,隨著信徒們的舞步掀起的漣漪上下晃動,活像一截枯朽的浮木。

  「小約克蒙受了我主的感召!讚美我主!」

  她並未感到害怕或是噁心,而是愈發興奮地大叫了起來。本來因這小小的事故而遲滯的狂歡的漣漪再次激盪,而且愈發熾熱,愈發高揚。

  「讚美我主!『自餘燼中復甦者』!」

  很快,這位女信徒也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痛楚。但就像是醉醺醺的人最愛的佐酒菜便是一場見血的鬥毆那般,這痛楚非但沒有令她的熱情冷卻下來,反而火上澆油,讓她止不住地大笑。

  她跌跌撞撞地鬆開兩側同胞們的手,整個身子撲倒進灰燼的淺海中,然後一片片凌亂的血肉與內臟便如同睡蓮般綻放,又被一陣灰燼的海浪吞沒,徹底不見了蹤影。

  祭台邊的女祭司也看見了此刻出現的異象。但她的心裡同樣沒有恐懼,只有欣喜。在過去的歷史中他們舉辦過比這殘酷得多的儀式,而接受犧牲早已成為烙印在他們身體裡的本能。

  信徒們組成的圈一次次斷開,又一次次再度相連。有的人踩中了尚未在灰燼中被啃食乾淨的殘肢跌倒,然後再也沒有站起來;有的人頭顱忽然如同玻璃般安靜地碎成無數片,兩邊的同伴無需言語便鬆開他的手,然後再彼此相牽……在明亮得甚至有些瘮人的天之磐座與浩瀚星空的注目下,死亡與喜悅奏成了一闕熾烈而歡暢的交響曲。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迷人的嗎?

  一粒小小的不和諧音忽然傳進迷醉的女祭司耳中。她垂下雙眼,看見一位年輕的女孩兒號哭著向她匍匐而來——她的下半身不見了。

  「大人,大人……我主為何……?」女孩哭喊著,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足尖。

  女祭司俯下身來。女孩那被血與淚沖刷得一片模糊的沾滿灰燼的臉,依舊看得出些許嬌俏的風韻:她有印象,這是個人類——狹義的那種——女孩,是幔層界赫赫有名的超凡者家系的後代。只是生來沒能繼承優秀的血脈,因此年紀輕輕就拋棄了對僭主的信仰,成了她們的同胞。

  她慈愛地注視著女孩,寶石般的雙眼流轉著溫婉的光采。

  「勿要害怕,埃諾妮卡,虔誠的孩子……你的身體正在穿過天之磐座的第七圓環,肉身的痛苦不過是僭主施於你身的阻礙。祂剝奪了你本該擁有的,教你無處可去,無處可歸,現在又要教你肉身痛苦,不得立馬回歸到我主的身邊去。」

  女孩似乎被這番話所打動,臉上的痛苦神色逐漸變為一團混沌的迷茫。但她又立刻更加悽慘地尖叫起來:

  「不……不要!」

  女孩的皮膚開始如同落入火堆的枯葉般蜷曲,變黑,然後化作零落的灰燼。她似乎想要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卻因為這個動作使僅剩的上半身也仆倒在灰燼之中。

  「媽……媽媽!」

  她只來得及發出這短促的一聲叫喊,就不見了蹤影,唯余灰黑色海水般的灰燼,輕輕漾著一道道漣漪。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如同這片海中的生命一般。

  天上的星空與巨大的銀月也在漸漸變得黯淡。霧蒙蒙的紗幔一層層垂下,黃白色的真月已經自天之磐座的一角露出了它的髮髻。那些或是狂熱,或是恐懼的聲音已經沉寂了下來。

  最後一個信徒被吞沒在了灰燼里。女祭司回過頭去,祭台上不見了學者的屍體,只餘下一汪靜謐的灰燼。

  她又抬起頭來,天空早已恢復了一片霧蒙蒙的混沌,只有黃白色的真月散發著窮酸的柔光。這片連接著幔層界與壤層界的地方向來都是這般,永遠籠罩著一層可憎的霧,與不知是否有盡頭的荒漠。「大衰退」帶來的紊亂能量在這裡堆積,而他們的教團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苟且偷生了上千年。

  但這樣的日子就要到頭了。

  她向著那輪慘澹的真月狠狠啐了一口,然後高昂著頭,一步一步走進了寂靜無波的灰燼之中。很快,那些灰燼仿佛具有了生命力般開始沿著她的身體上溯,而她僅僅是虔誠地垂下雙眼,跪坐其中,安詳地接受了自己的終末。

  這片天地間終於只剩下冰冷的祭台,寂靜的灰燼,與重新開始吹拂的風。

  但很快,蔓延的灰燼海開始震盪。一道道灰燼如同長蛇,又如同藤蔓般穹隆而起,躍動,交纏,你推我搡地前進。一顆有著已經黯淡下去的寶石般的眼睛的頭顱被活躍的灰燼們帶動著,輕輕撞上了一座木質高台。

  高台上堆積著許多屍體。從衣飾上來看,毫無疑問,它們本屬於某支不幸的商隊。這些屍體無一不被取走了內臟,凌亂地壘成一堆。

  隨著灰燼中的那顆頭顱輕輕叩動了高台,這堆了無生機的屍體裡,一隻人類的手猛然伸出。

  它摸索著,然後仿佛受到了什麼刺激似的,開始用力推動鬆散堆積的屍體。很快,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加入了自救工作。

  不一會兒,一個胡亂裹了一身衣物的男人從屍體堆中鑽了出來。他狼狽地環顧四周,滿臉驚愕,不禁大喊道:

  「蘿蔔!」

  這位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睡蓮學派的唯一傳承人,剛才死在了一場邪教徒的獻祭儀式里的赫洛·埃爾維森先生,自屍體堆中跳出,然後正好與高台外數不清的黑色灰燼組成的觸鬚面面相覷。他大驚失色,然後又一次大喊。

  「大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