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位邪教祭司

  在這一聲飽含情感的嚎叫後,場間瞬間陷入了一種莫名尷尬的寂靜。

  赫洛感覺臉有些發燙,他也不清楚這是因為做出了完全不符合自己學者身份的丟人舉止後的羞愧,還是額頭上應當已經顯現而出的學術之城印記的效力。

  雖然看不見四周,但赫洛明顯感覺得到有無數視線正在自己身上停留——他慶幸這些信眾里應該沒有巴吉里斯克或者喪心魔之類的超凡種,畢竟這些單憑視線就能讓人痛不欲生的小可愛們大概不會樂意從幔層界裡溜出來,頂著衰弱而死的風險觀摩一場獻祭儀式。

  寂靜。場間還是寂靜。

  「呃,這個,那個……我是說,晚上好?不對,我的意思是,諸位吃了嗎?沒吃的話,我的行李里有不少甜食……」

  我他媽的到底都在說些什麼。赫洛在心底里暗罵了自己一句。但是眼下,久經壓抑後爆發出的身體機能占據了上風,為了宣洩尷尬與緊張,他的嘴還是沒按自己的想法停下來。

  「呃,就是說,如果你們對甜食不感興趣,可以把它們拿來給我嗎?我真餓極了。也許我們可以松鬆綁,就著甜食和茶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沒有人回答他。視野里除了依然在紛紛揚揚飄落的黑色灰燼外,看不見其他人的反應。這些慢悠悠地下墜,偶爾落到他嘴裡的小東西弄得他愈發窘迫起來。

  難道學術之城的印記真封存有什麼強大到沒邊兒了的法術或者灰律,把所有的邪教徒給定身了嗎?

  還是說他利用大叫激活印記里蘊含的意志,在這種大型儀式最關鍵的呼應環節中斷了其進程的方法格外有效?

  但赫洛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打破了。主祭高大的身影與熠熠生輝的雙眼重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目光在他的身上遊走了一圈,教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本來應當在儀式的最後一刻才能醒來。」主祭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一些掩飾不住的欣喜。「你果然很特別。」

  「多謝您的誇獎,先生。當然,如果是一位身姿兼具了合理的飽滿與纖細的美麗女士這麼評價我的話,就更好了。」

  緊張的情緒有所緩解,雖然赫洛很清楚正常人是沒法和一位狂熱的邪教徒達成共識的,但他總得試著交涉一下——即使這番試探在外人看來完完全全就是騷擾。

  「而且如果真有這麼一位女士如此誇獎我,我還能和她聊些更特別的東西。」

  主祭並沒有直接回應這番油腔滑調的發言,而是抬起手來將兜帽脫下,又輕輕一捋,那件寬大的長袍就翕動著滑落在地。

  自身後投來的火光映照著主祭的身軀,又被無數細密的鱗片所反射,為他鍍上一層鎏金的後光。赫洛清楚地看見光影之間,他——應該稱呼為她,輕輕地挑釁般抬了抬那明顯非人的突出的吻部,這個小動作引得她身軀上的光影泛起一串豐腴的漣漪。

  與赫洛所猜想的一模一樣。

  一位畸龍女祭司——雖然現如今無論是學名還是俗名都有許多所謂的龍,但只要對超凡領域的知識有所了解的人就知道,它們全都與真正的巨龍一族沒有半點關係;那些狂熱篤信自己是巨龍一族後裔的蜥人、這龍那龍,無一例外地都付出了血的代價,而畸龍也不例外。

  這支在幔層界被統稱為「薇維爾」的奇異種群皆為雌性,最大的特徵就是她們那對寶石一般在黑暗中也會發出螢光的眼睛。

  「很有趣。你是在試探我嗎?」她的聲音與男性別無二致,語調依然如唱詩時那般抑揚頓挫。「我們的好奇心已經被撩撥而起,你最好別讓它們隨著刀鋒一起失望地落下。」

  「樂意之至。不過在那之前,能麻煩您幫我拂去落在臉上的灰嗎?它們弄得我很癢。當然,考慮到您的身份,如果您願意高抬貴手為我松一松繩子由我自己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話音剛落,赫洛就看見女祭司伸出那隻覆蓋著角質鱗片的爪子,為他擦去了臉頰上的黑灰。即使她應該已經儘可能地放輕了動作,但依然在赫洛的臉上留下了火辣辣的疼痛與腫脹感。

  假如她們這些畸龍去做皮肉交易的話,生意絕對會很差。赫洛在心裡如此埋怨道。

  「可以了,可以了。」見到女祭司投來的詢問的目光,赫洛連忙出聲阻止了她的動作。「我想我們應該儘快回到正題上來。」

  「嗯哼。」她不置可否地又抬了抬頭,眼睛卻一直俯視著臉上紅一道黑一塊、狼狽不堪的學者。場下的信徒們似乎對她這樣的臨時起意已司空見慣,沒有發出半點懈怠的竊竊私語或是質問懷疑。

  「首先,我對各位的信仰沒有半點質疑……」赫洛呲牙咧嘴地開始了自己的談判。雖然他此刻心裡完全不這麼想,甚至還借著把頭仰過去的機會翻了個白眼。

  畸龍們大多堅信自己是巨龍一族的後裔,並狂熱地崇拜司掌災厄的巨龍嘉爾蜜緹,以她們整個種族都是雌性的特徵而自誇為「純淨的種族」。

  不過,作為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後一位研究神秘與超凡的學者,赫洛清楚地知道她們的底細: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來說的話,一隻「薇維爾」大約等於一朵植物的雌花成了精。而與她們相對的「雄花」則保留了自己身為植物的本相,並被她們作為繁衍儀式的材料,這才使得她們看起來好像真是什麼只有雌性的神選之民似的。

  「但是,作為學術之城裡最後一位研究神秘與超凡的學者,我很好奇,女士,你們的頌歌完全不像是一個宗教該有的東西,反而更像是一位醉酒後憤世嫉俗的吟遊詩人的即興作曲。」赫洛確信自己應該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於是毫不客氣地如此評論道。

  「所以,能和我聊聊把這首頌歌,以及這場我從沒見過的儀式傳授給您的那位支持者嗎?否則,貿然施行一場不靠譜的儀式,很可能會白白損失你們寶貴的有生力量。

  「畢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聚集在這裡的,恐怕是雙界裡最後一支拜龍者教團了,不是嗎?」

  聽完他的話,女祭司似乎思忖了一會,那雙灼灼的寶石般的眼睛也移開了視線。但很快,她猙獰的面孔就在赫洛眼中緩緩接近,放大,灼熱的鼻息帶著硫磺的味道,噴得他臉上的爪痕刺喇喇地疼痛起來。

  她的雙眼在赫洛臉上游弋了一輪,便重新直起身子,發出了一串近似敲擊木片琴般的怪異笑聲。

  「你真的很有意思。」她感慨道。「我主向來喜歡聰明的孩子。愚笨和盲目雖是助長災焰最好的柴薪,但我主更偏愛那些以才智迸出最初的火星的人。」

  「但是很遺憾,不行。我不能告訴你。」她豎起食指輕觸吻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是法術?還是灰律?亦或是什麼更特殊的手段?」他猜想她應該不是「不想」,而是真的「不能」。在他的記憶里,能做到這樣的禁忌或是約束的方式有許多種。這無疑給他的談判加了一枚砝碼。

  「雖然我本人無法施行超凡,但也許我能教你如何解除它。」赫洛自信地對她如此說道。

  他很確信自己具備足夠高的價值。

  不過有一說一,自從他幼時被睡蓮學派的上一位老學者撿回學術之城,莫名其妙地成了這個破落學派的傳承人以來,他就從沒覺得學習這些玩意兒開心過。世人皆知如今「大衰退」的潮汐讓超凡只能瑟縮於幔層界裡,而理術不必仰賴日漸衰微的源能,便可以指導人們操使力重千鈞的機械,擊發致命的火槍;赫洛一直認為自己學習神秘與超凡的知識不過是為了維持學者的身份混口飯吃。

  以後他也會這麼認為,如果還有以後的話。但起碼眼下這會兒,他稍微有那麼點慶幸自己學了這些東西。

  「你確實很特別。」女祭司沒有回答他,而是搖了搖頭,站直了身軀。那件被她脫去的長袍如藤蔓般自她的腿腳攀援而上,重新將她的身軀包裹在了陰翳之中。「如果可能的話,我主一定會樂於聆聽你為祂一一講述……」

  隨著這番感慨,女祭司抬起一隻手,五指合攏。鱗片一簇簇地涌動,將手掌包裹,幻變成了一柄鋒銳的祭刀。

  她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那麼儀式呢?儀式應該按照他的計算被中斷了才對。自甦醒以來,赫洛第一次因困惑與緊張而蹙緊了眉頭。

  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實在太奇怪了。他思忖了一會兒,或許是即將來臨的死亡激活了他一直以來憊懶的大腦,這趟無可奈何的出行的一切細節在他腦海里一一閃回:恰好趕在衰變潮汐開始活躍的前一天下發的取締通知、恰好讓他趕上的最後一支樂意捎他一程前往壤層界的商隊、商隊裡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小個子灰地蜥人……

  「但是為什麼?」赫洛喃喃道。他感覺一切在自己的思索中串聯起來,這一系列的巧合似乎都指向了學術之城。但斯奇恩底亞,這座集雙界所有頂尖的智慧於一體的悠久古城,又有什麼理由一定要置自己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底層學者於死地呢?

  「因為儀式早在一開始就已經完成了。」女祭司似乎誤會了他的意思,她回應著,話語隨著半空中依然在緩緩飄落的黑色灰燼一同柔軟地落下,祭台周圍的火炬也一併熄滅,只餘下女祭司的雙眼在驀然來臨的黑暗中兀自閃爍著光。

  「接下來只需要獻祭。你,還有你的那一份斯奇恩底亞的印記。」

  也就是說,他蹩腳的自救計劃從一開始就錯得可笑。

  就像是一個屠夫發現自己刀下的羊格外可愛時,當然會逗弄它一下;但最終屠夫還是要完成自己的工作的。只不過羊卻把這種消遣當作了屠夫對自己的垂憐——赫洛嘆息了一聲,放棄了對這背後一切的思考。畢竟這一天,或者幾天裡發生的事兒已經比他過去三十年的人生都要複雜得多。

  反正他都要死了。

  「出於對你的特別之處的惋惜,你還有什麼話想說的嗎?」女祭司的話語依然那麼抑揚頓挫,但赫洛此刻卻已經聽得出她的話語裡帶著狂熱與執著。

  「這算什麼?臨終關懷嗎?」他悶悶不樂地問道。

  「嗯哼。」

  「那……我能申請上個麻醉嗎?我真的很討厭疼痛。」他懇切地請求道。畢竟死亡就是死亡,既然無法拒絕,他起碼得讓自己死得好受一些。

  女祭司沒有作聲。只是將她手爪幻化的祭刀貼近了他的胸口一些。

  「呃……好吧。」赫洛再次嘆了口氣。要什麼都沒有,那這臨終關懷他寧可不要。「嗯,讓我想想,一般的先賢大概會留下什麼遺言?」

  那把鋒利的刀已經撕扯開他的衣服,在他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一串殷紅的吻痕。

  「啊好吧,我知道了,『我就要死在這兒了,永別了,全世界的我的崇拜者們』。」

  學者的話音剛落,一陣前所未有的錐刺的疼痛就如同種子般在他的心口萌發,抽出無數冰冷的枝條向他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迅速蜿蜒而去。劇烈的疼痛與失血帶來的失溫感襲擊了他,身體宛若溺水般慌亂地揮霍著求生的本能,不斷地開始顫抖,蠕動,掙扎,最後卻只能徒勞地加速自身的死亡。在朦朧之中他恍惚聽見周圍的信眾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但很快,隨著刀鋒的划動,思考也在疼痛之中洇染,模糊,離散,最終餘下開始僵硬的沉澱,徹底成了一具殉難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