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場獻祭儀式

  學者赫洛·埃爾維森先生是在一股令人不適的異味之中漸漸甦醒過來的。

  甫一睜眼,一團於夜色中躍動的明黃色火光就迫不及待地跳進了他的視野。他聳了聳鼻子,分辨出那股將他喚醒的難聞氣味正源自這團火焰——顯然,燃料中添加了不少硫磺。

  赫洛試著活動一下身子以緩解甦醒後的酸疼與僵硬,但很可惜,事情並不如他所願,反而引得頭上被結結實實敲了一記悶棍的患處又開始疼起來。

  痛覺像是眼前的火焰一般沿著他的頭顱流淌,蔓延,雙耳里灌滿了大腦對這下重擊發出遲來抗議的嗡鳴聲。

  襲擊了他所在的商隊的劫匪們顯然並沒有尊重一位貨真價實的學者的打算,他被捆綁得相當完美,完美得像是豐收節上待宰的羊羔。

  而隨著他的活動,從手腕上傳來了特殊的粗糙觸感,讓他分辨出這繩索在編織時摻入了鋒利的金屬碎屑,恐怕越是掙扎越會落得鮮血淋漓的下場。

  任何一位出身學術之城的學者都不可能也不應該容忍如此的侮辱。

  赫洛一邊讓自己的身體放鬆下來,避免與這些咬人的繩索有更多的摩擦,一邊忿忿不平地想道。

  即使學派里僅有他自己一個、每天被周圍的同僚投以不那麼友善的目光、前不久更是收到了學派即將被取締,如果他不做點什麼就會被掃地出門的噩耗……

  他也依然是受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認證的正式學者。

  雖然每個月能夠申領到的經費與津貼少得可憐,以至於他不得不偶爾出現在其他學派的實驗室里客串小白鼠的角色——哦,這說法不太「學者」;應該說,擔任「客座學術顧問」更恰當一些。但是赫洛對自己擁有這樣一份足以讓他作為一名優雅的室內派過上一輩子的職業感到很滿意。

  可是這一切全被那份該死的通知毀了。

  赫洛還記得那是一個與平日裡沒有任何區別的平靜下午,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的人造天穹一如既往地運轉著;他看見信使鳥停留在自己的小院門口,想當然地認為那又是一封找他擔任「客座學術顧問」的邀請;於是他取下信件,隨手給了信使鳥一顆甜栗子——

  然而在讀完信件的內容後,他就開始深深地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把那隻該死的鳥兒的毛拔個精光。

  在經歷了震驚,憤怒,無窮的埋怨和哀嘆後,赫洛還是苦心研究了三天學術之城的條例,最後找到了唯一一條對眼下的他而言行之有效的出路:外出遊學,並完成招收一批學生、編寫一部學術著作的學術指標,以此來證明他所屬的學派並非一無是處。

  在學術之城本地嘗試挖其他學派的牆角的做法顯然是天方夜譚,藉助秘法七塔里那位好友的關係,深入幔層界進行的一場招生宣講也以失敗告終——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唯一對他的自我介紹產生了一丁點兒興趣的靈鳥族女孩兒,在發現他本人是個與超凡絕緣的人類後,高高抬起她的喙,活像一隻打鳴的大型金羽雞般感慨道:

  「先生,您是多麼的普通,又多麼的自信啊。」

  於是悻悻而歸的赫洛做出了他此生最驚天動地的決定:花光自己的畢生儲蓄,搭上一支商隊的順風車前往壤層界謀求一條生路。

  現在看來,他還不如老老實實接受命運,大不了以後靠著當「客座學術顧問」賴在學術之城過日子嘛。

  要知道,雖然同僚們對他態度輕蔑,但至少在進行實驗的期間管飯——通常是一份用科羅娜蜜腺花與各種香料反覆醃漬的烤肉排,配主食與七彩蔬菜鮮湯,以及一份時令水果甜點,一杯提神醒腦的藥草茶——沒有繁瑣的用餐禮儀與講究,充分符合學者們效率、營養、糖分兼顧愉悅身心的要求。

  而眼下的狀況,劫匪們顯然在態度不佳的同時並沒有請他吃頓晚飯的意思,這教赫洛心裡更加鬱悶了。

  更何況,正常的劫匪恐怕是不會特意在篝火中加入硫磺的。

  這種礦物是「原初七數」中的「七種礦物」之一,通常被廣泛運用在各種各樣的儀式或法術里。往好了想,這伙劫匪也許是一群為了謀財的超凡者,往壞了想……大概就是為了害命而來的邪教徒。

  漸漸地,因受傷昏厥導致的耳鳴消退,赫洛清楚地聽見了火焰燃燒的嘶嘶聲與畢剝聲,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以及一道在這些雜音襯托下顯得分外莊嚴洪亮的誦唱聲。

  「一切已成過眼雲煙,一切只是老調重彈;我等皆是世界之終末,既無出路,也無道途;所有罪愆皆已犯下,仁義道德不過好戲上演。」

  是赫洛從沒聽過的詩句。

  且不說如今人人皆知的唯一神祇與主宰埃洛希姆,即使是赫洛所知的諸神世代的各大信仰里,也沒有這樣的教義或禱言——老實說,即使在眼下迷迷糊糊的赫洛聽來,這頌詞都不像是虔誠的祝禱,反而更像是哪個歌劇團在表演——他不禁想質疑一句:現在的邪教徒還有這樣的愛好?

  不過很顯然,自從被下了一紙通知開始,造訪他的厄運並未離開,眼下他面臨的恐怕正是一場邪教徒的盛大儀式。

  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哀鳴起來。也不知道這場儀式會不會向信徒們發放聖餐?說不定自己也能領受一份來填飽肚子。赫洛仍然有些迷糊的腦袋裡如此思忖著,下意識地扭動了一下身軀,卻教皮膚與繩索摩擦帶來的疼痛刺激得清醒了三分:哦,好像他們等著分食的聖餐就是我自己,那沒事了。

  「……詛咒謾罵已在世上泛濫,而祝福祈願全都面目全非;醜惡虛偽不再使我們忿忿不平,真善美好也不過是妄語虛言。善行義舉不再教我們幡然悔悟,成邪作惡業已令我們無動於衷……」

  他努力地轉了轉重新變得明晰的雙眼,大致靠著餘光看見了自己正像是一隻安睡在餐盤裡的鰲蝦般,腳高頭低地放置在一座微凹的石質祭台上。頭顱的位置略低於祭台凹處的邊緣,使得他沒法借用餘光大致看看周邊的情形。

  作為學術之城最後一個專研神秘與超凡領域知識的學者,赫洛下意識地就以專業的眼光做出了判斷:下凹的祭台有利於收集祭品流出的血液,而上半身放低可以讓祭品在死亡過程中儘可能地清醒——對於這類儀式而言這是很重要的加分項。

  雖然頌詞不夠到位,但起碼工具還是挺專業的——埃洛希姆在上,我都在想些什麼東西?赫洛心底里剛剛對這群邪教徒的儀式做了個大致判斷,就重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就像一頭待宰的羊,不想辦法搖尾乞憐,反而在評判屠夫用的砧板和刀具的質量一樣可笑。

  「只因所有奇蹟早已去不復返,所有設下的界限都毀於一旦。我們閱盡世間萬象,深知終末方是一切的歸所。所有問題都已提出,所有機會都已賜予;我們是這終末的崇信者,深知萬象都將自掘墳墓……」

  誦唱聲還在繼續。

  赫洛忍著胸口被繩索緊勒帶來的疼痛,深呼吸了一會兒,以確保自己呆會兒有足夠的氣力來做一點無謂的爭辯。實話說,雖然死亡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值得恐懼的事,但可以的話他還是希望能通過自救來避免它:畢竟誰都知道,死亡的滋味兒一定不好受。

  「人間浮華世事成敗,不過供我們消遣時間;蒙受痛苦反使我們感到開懷。我們所求所望唯獨一刻:那群星再度沉沒於虛空之時,我們翹首以待!」

  周圍的信眾們隨著那個領唱的聲音一同亢聲高歌,聲響震得赫洛視野里的那束硫磺火炬都激動地顫慄起來。

  赫洛努力地歪了歪眼睛,瞟見一個罩在一襲寬大的暗紅色袍子裡的高大身影向他一步步走來,想必就是方才領唱的那位;他猜測這人應當就是策劃了襲擊行動,並在此主持這場儀式的教團主祭。

  袍子在躍動的光中投下森然陰影,遮擋住了這位主祭大半的身形與面龐,但赫洛還是分明地看見了他的一雙眼瞳在暗色中閃爍著螢光。霎那間,他又轉過身去,一面緩緩踱步一面開始向周圍的信眾們陳辭:

  「同胞們,我們已走過足夠長的道途,已嘗過足夠多的苦難。自居於高天之上的僭主強奪了我們先祖的權柄以來,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

  周圍響起一片激昂的呼號。

  「上千年來,我們被當作邪神的子嗣,在仇恨、蔑視與鮮血中掙扎求存。白晝屬於白晝的孩子們,黑夜屬於黑夜的兒女們,就連黎明與黃昏,也被十與一的聖者所支配,而祂的眷屬們也無一例外地以箭矢指向我們的心臟!」

  「勢必償還!勢必償還!」信眾們的喊聲愈發高亢,赫洛感覺到周圍的溫度驟然開始上升,硫磺的味道也愈發濃郁,嗆得他趕緊闔上雙眼,屏住呼吸。這類儀式通常都依賴於群體情緒與意志的調動與統一來啟動,現在的異象毫無疑問只是儀式中的一環。他得留下足夠的力氣在更關鍵的時點出聲,藉此擾亂儀式的完成。

  「但是!如今我們已經不必再流浪下去!只因我們的虔誠換得了先祖的天啟:尚有一位無上尊崇的先祖,沉眠於天之磐座的投影里!」

  又是一片驚嘆與狂喜的歡呼聲響起。赫洛眯著的眼睛恍惚看見,硫磺的明黃色火焰倏然熄滅了,而空中開始洋洋灑灑地有黑色的灰燼飄零。

  「祂於餘燼之中復甦!祂是昔日榮光的埋火!祂將拭去我們千年來不絕的血淚,祂將使天之磐座的威光回燃!」

  赫洛覺得那個關鍵的時機快要到了。

  雖然他對自己貧弱的能力一清二楚,但作為學術之城的正式學者,他早就經由秘法七塔的術式在身上刻錄了印記——雖然這玩意兒最大的作用是驗明身份的標誌,但它的來頭絕對比任何異教都要大得多。

  只要想法子拼命把它激活,說不定他還能有一條生路。

  「不過,我依然要向各位同胞坦承:這場儀式的危險程度或許遠超我們想像。必要的時候,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恐怕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而這一切,皆是為了我們的先祖的復甦與歸還。」

  不待這位主祭接著說下去,周圍的信眾們已經開始狂熱地回應起來。

  「我願意!」

  「在所不辭!」

  「我沒意見!」

  「我有意見!!!」赫洛窮盡了他自甦醒以來積攢的力氣與所有的求生欲,發出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羞憤難當的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