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喪鐘為誰而鳴響

  會客廳的大擺鐘鳴響了八下。

  窗外,灰濛濛的晨光如同沙地上彌散的粘稠血液般,自地平線上被太陽撕出的橙黃傷口汨汨流淌,向天穹高處滲透。距離雪裔大公後代們組成的尋寶隊原定的出發時間,已經遲了許多。

  「各位,我們還是趁早出發吧。」珂賽特似乎已經恢復了鎮定,她沒有再提伊爾瑪夫人的屍體不翼而飛的事,但所有人的臉上都顯露出一種捉摸不定的冷淡,沒人回應這番強作振奮的提議。

  「我要回家。」良久,裹在厚厚的防寒套裝里的貝緹娜,以微弱卻篤定的聲音低語道。

  「別無理取鬧了,貝緹娜。」珂賽特的臉上閃過一瞬難堪,隨後她走到女孩的身邊,將她埋得很低的頭輕輕抱住。「你應該是個懂事的大人了。你是塔恩巴赫家的家主,對不對?」

  回答她的是一陣無力的推搡。

  貝緹娜的動作很輕,但珂賽特卻仿佛遭受了什麼重擊一般後退幾步,渾身止不住地開始顫抖起來。

  「我才不是什麼狗屁家主。」貝緹娜連頭也沒抬,繼續冷冷地低聲說道。「去他媽的家主。去他媽的寶藏。去他媽的所有人。」

  「我……這是……」珂賽特也低下了頭,她迷茫地在原地踱了幾步,裹了一層厚皮毛綁腿的靴子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斷音。阿卡見狀,連忙快步走到她身邊,攙扶著她重新坐下。

  就連一向最愛打圓場的艾勒此時也愣愣地坐著,以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貝緹娜。他臉上的神情很快呈現出一種深切的痛楚、恐懼,連厚厚的嘴唇也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赫洛看著這支已經可以說分崩離析的尋寶小隊,因為熬夜產生的疲乏感和經歷了如此多怪異事件的刺激,讓他也有些說不出的倦怠和厭煩。眼下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說實在的,雖然他依然堅持認為這些事件是某個人搞的鬼,但隨著屍體消失,他似乎錯過了直擊真相的機會。

  早知道會攤上這麼複雜的問題,他寧可拒絕珂賽特的提議硬闖出門。就算凍死在風雪裡,等艾斯庫爾把他的屍體拉到溫暖的地方再復活,也比現在這情況好過得多。

  壞心情與疲憊帶來的負面情緒感染了他。

  「老師,老師。」

  艾斯庫爾在扯動他的衣角。年輕的巨龍倒是依然神采奕奕,見學者終於轉過頭來滿臉不耐煩地等待他的下文,他觀望了一下四周,這才湊近了學者的耳朵說道:

  「剛才在房間裡,我發現裝煤炭的桶快要空了。」

  「嗯。」學者不置可否。

  「我記得很清楚,下午的時候,那個人類說過,給房間裡補充晚上用的煤炭時,發現被邪祟帶走的人類還沒回來。」艾斯庫爾有些著急,他很認真地一把拍上學者的雙頰,一字一句地強調道:

  「我覺得這肯定很重要。我們得解決壞事情。要拯救雙界,就得從拯救身邊的人做起!」

  赫洛被這一下不知輕重的鼓舞拍得整個頭顱都在震顫,半晌,他搖了搖頭,倒是感覺清醒了許多。艾斯庫爾說得沒錯,眼下既然沒法置身事外,他就得解決它。更重要的是,這該死的、不知是人還是超凡存在的「邪祟」在試圖挑戰他的畢生所學。

  雖然逃避也不失為一條路,但那得在他幹掉這不長眼惹到他身上的壞傢伙再說。

  「沒人說過要和你去拯救雙界。雙界也穩定得很,不需要你拯救。喂,把手拿開!」他想要很帥氣地推開艾斯庫爾的手以顯示大人的威嚴,但巨龍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

  「但你說得沒錯,既然有神秘惹到我們學派頭上,我們就要讓它知道,睡蓮為什麼這麼藍。」

  會客廳里的眾人還沉浸在各自莫名的低潮中。赫洛瞟了他們一眼,在艾斯庫爾的帶領下,重新回到了事發的大房間。

  壁爐邊裝煤炭的大木桶里,的確只剩下了一小堆煤。他伸手翻了翻,煤里還有些零星的冰碴。

  「對吧!」艾斯庫爾在他身邊得意地說道,「既然僕役們給房間添了煤,不應該只剩下這麼點!」

  這的確是一條可疑的線索。雖然從傳說來看,邪祟也有依附於物體的能力,但煤炭與伊爾瑪夫人的死狀毫不相干。昨晚由於事發突然,為了避免可能還在附近的邪祟,他們並沒有來得及檢查屍體和房間;而事後,赫洛又把這件事給忘了。

  赫洛又走到窗邊,窗外僅容一個人頭部通過的鐵格子依然牢固,不存在任何可以拆卸的機關。

  床面上的冰層中,洇染著些許血液。

  無論怎麼看,如果伊爾瑪夫人真的是死於那柄斧頭,這樣的出血量都未免太少了一些。雖然赫洛並不清楚具體的理論,但他有豐富的親身試驗經歷。

  他越發確信了自己堅持的觀點:這件事絕非什麼邪祟所為,而是真的有某個人,使用了特別的方法,利用了邪祟的傳說在殺人。

  「老師,你看。」他的沉思被艾斯庫爾打斷。回頭看去,這才發現年輕的巨龍已經將娛樂室里翻了個底朝天。此刻艾斯庫爾正舉著一張有些泛黃的相片。

  相片中,伊爾瑪·休本夫人正打著陽傘,與一位身材高大、穿著一襲學生禮服的青年,站在一座噴泉邊。

  赫洛翻過相片,背後貼上了一張標籤,書寫著:

  「花與繁育之年,雨水之月6日,伊爾瑪·休本夫人與她的外甥,熔金院的伊沃·格蘭茨,攝於帝國理術院附屬大學。」

  帝國理術院。赫洛知道這個名字。珂賽特提到過,一百多年前最後一位正式訪問壤層界的學者,就曾經擔任過這座理術院的名譽院長。赫洛仔細端詳著這張照片,莫名地感到那個青年的面相看上去有點眼熟。

  他隱隱感覺自己或許觸及了本該失去的真相的關鍵。

  「學者先生?」珂賽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他回過頭來,這位莊園的女主人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她強勢精明的一面,她催促著:「你們該去換上防寒服了。萬事俱備,就差你們二位了。」

  「勞您費心。塔恩巴赫小姐呢?」赫洛連忙裝作不經意地收起了相片,一邊應承著,一邊帶著艾斯庫爾離開了娛樂室。

  「她跟我們走。」珂賽特只是淡淡地隨口回答:「這件事由不得她。」

  在離開娛樂室後,赫洛看見了貝緹娜·塔恩巴赫。這個冒牌貨此時正捂著一邊臉頰,背上了行囊,沉默地垂著頭坐著。艾勒在一邊有些焦急地似乎想勸慰她,卻被她歪過頭去瞪了一眼,訕笑著匆忙跑開了。

  待到兩人換好了厚實且不易結冰的防寒服,重新回到會客廳時,赫洛驚訝地發現哈羅德不知何時也換上了一身防寒服,正皺著眉頭擺弄著自己手裡的一副吊具。那把被他視若珍寶的獵槍少見地沒有隨身攜帶,而是由另一邊站著的男僕拿在手裡調試著。

  「這是?」赫洛不由得疑惑地出聲。

  「哈羅德先生改變主意了。他和我們一起走。」珂賽特淺淺瞟了哈羅德一眼,沒有再多解釋。

  「看什麼?」哈羅德挑釁地回望,「我可是清楚你們想幹什麼……哼。」

  「我只是有些遺憾,感覺這趟旅途恐怕不會太愉快。」面對他的挑釁,赫洛只是挑了挑眉毛,然後將手提箱塞進了寬大的防寒服的內襯裡,不再理會他。

  「你……!」哈羅德雙手摸索,習慣性地抄起獵槍,卻摸了個空,最終只是惡狠狠地剜了學者一眼。

  「既然都沒有異議了,那麼就出發。」珂賽特的宣告聲打斷了他。於是眾人各懷心思沉默著起身,開門,在決定留下來的小女僕麗莎的目送中,走出了冷杉林莊園的大門,邁入了一片雪白的世界。

  出門時,赫洛特意拉著艾斯庫爾在莊園周圍的雪地里探視了一圈。

  凌亂的石頭與木板還在,一隻滿是積雪的桶傾倒在一塊較大的石頭旁。

  「有什麼不對嗎?」看著到處翻檢的赫洛,艾斯庫爾好奇地詢問道。

  「我猜想這兒應該有條繩子。」赫洛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只得直起身來,一邊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一邊往回走去。「但對方很聰明,沒有遺漏這個細節。」

  「老師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巨龍雙眼發亮。

  「不確定。他有可能還潛伏在暗處,等著對我們這一群人下手。我只是確定了,這件事肯定與什麼邪祟無關。」赫洛一邊說著,一邊回到了隊伍之中。

  兩名隨行的僕役躊躇不定,還在門口想要勸慰小麗莎,最終卻只能在珂賽特的厲聲催促下搖了搖頭,跟上了隊伍。

  而赫洛也最後回望了一眼這座曾經有諸多傳聞,如今在珂賽特·斯匹茲手裡重獲新生的莊園。磚紅色的主屋或許在陽光下會顯得格外氣派,但眼下,在黯淡的晨光中,它仿佛一間染血的監牢,在暗綠色的冷杉與顯得灰藍灰藍的雪中格外不協調。

  而小麗莎的身影也逐漸在視野里變小,消失,隨著莊園消失在冷杉林的掩映里,她仿佛也被這座監牢吞噬了一般。

  ……

  目送著一行人離開了莊園,小麗莎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的雀躍感自冰原凜冽的空氣中振翅而來,停宿在她的心中,踩出一瓣瓣歡快的爪印。在確認那群人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視野里之後,小麗莎抑制不住地想要哼出歌兒來。

  「是誰乘著風雪來?是我,是我。」

  她謹慎地鎖好大門與各房間的門,再三確認沒有人能進入,然後信手將那個學者臨行前叮囑她隨身攜帶的木條放在桌上,點燃了宴會桌上的一柄燭台。

  「是誰折下了玫瑰花?是我,是我。」

  關上了門的莊園內部格外昏暗,慘澹的晨光透過被小麗莎拉下的窗簾,在一片混沌中搖曳著模糊的白影。隨著她離開的腳步聲,躺在桌上的木條,驀地開始閃爍起血紅色的螢光。

  「是誰敲響了他的喪鐘?是我,是我。」

  小麗莎輕輕推開會客室的側門。燭光伴著她的歌聲和輕快的腳步在長長的走廊里舞動。近了,近了,小麗莎感覺到那奇異的興奮感自她的腦海萌芽,欣然生長,操縱著她的四肢越發輕快,操縱著她的歌喉愈發響亮。

  「是誰在這世界上最愛他?是我,是我。」

  她一路走進了後廚,又穿過庭院走進庫房。一片寂靜的漆黑中,她輕輕哼唱著,在燭光下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鏡子的碎片迷了他的眼,讓他看不清我的臉。」

  小麗莎看著自己的小皮靴沿著灰泥澆鑄的台階沓沓地向下。光照的範圍窄小,僅容她看清腳邊。她仿佛是為黑夜帶來黎明的女神,一步步邁入那迷人的永暗中。快了,快了。

  「鳥兒的聲音迷了他的耳,讓他聽不清我的話。」

  燭光中,她看見了。她的主人的屍體靜靜地仰臥在地,蒼白的皮膚上爬滿了櫻桃紅與紺紫的屍斑。小麗莎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將燭台輕輕地放在一邊,然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揭掉了屍體臉上的白布。

  「於是我只好殺了他,讓他永遠安睡在我身旁。」

  屍體原本緊閉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睜開,被灰色的錫粉所覆蓋。小麗莎一邊伸手試圖為屍體拂去眼上的錫粉,一邊輕輕地湊近了那皮革樣化的蠟色雙唇。

  「鐘聲鐘聲不停歇,鐘聲為誰而鳴響……」

  小麗莎沉浸在她的歌聲中,卻沒有發現——在愈發變得熹微的燭光背後,一把沉重的斧頭正靜靜地揚起。

  隨後,朝著她的脖頸無情地揮下。